“你不是想死吗?”
她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说道:“人想自尽,如果不是为了情,就是不想死前饱受折磨。我也一样。我想死得利索,死得畅快。可是你让我离开水活活渴死,死的过程就太受煎熬了。”
“我只听说水鬼不能离开水,可你又不像是水鬼,为什么也怕离开水呢?”姥爹自信对付水鬼绰绰有余,这女人的实力不是一只找替身的水鬼能有的。
“我不是水鬼,我是水客。死法不一样,但都离不开水。那天要不是你将聻丝儿缠在身上,我绝对不会从水里出来。”她说道。
“水客?”姥爹没有听过这种称呼。
“你们叫我们做八目嫚鬼。”她没好气地说道,“很丑陋的名字!我们自称为水客。”
“哦,原来是八目嫚鬼!”姥爹点头道。八目嫚鬼很容易被人认为是水鬼,但它跟水鬼有很大的区别。水鬼只要找到替身就可以摆脱水的禁锢,重入轮回。八目嫚鬼则是水中的吸血鬼。它如果抓到了人,在溺死人的时候还会咬住人的血脉,将血吸干。它是很难重入轮回的,只有不断地吸人的血才能保持魂魄的存在。
八目嫚鬼其实没有八个眼睛,被称为八目,是因为被它吸血的人会由于缺血而产生幻觉,看到它的时候往往眼睛重重叠叠,以为它有八个眼睛。
姥爹之前游历时去过一个海边小镇,听到过一个传闻,说是临海的某个与海相通的地洞里囚禁了五十多人,五十多人都是半截身子在水面,半截身子在水下。这些人不是犯人,也不是匪徒绑架,而是下海游泳时被八目嫚鬼捉来的。八目嫚鬼给他们好吃好喝的,将他们养得很好,但是晚上就在水下咬他们下半身的血管喝血。后来那个地洞被人发现,将那五十多人救出。五十多人全部上半身完好无损,下半身到处是在水下无法愈合的腐烂小孔。但那是一个男性八目嫚鬼,里面十多个女性全部被它侵犯。好在后来没有生出什么怪物来。
“你不用担心。我们带你去一个大池塘,不会让你渴死的。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姥爹说道。
姥爹见竹溜子刚好来到脚边,便说道:“竹溜子,你去给我们探路,别让罗步斋他们看到了。”
竹溜子立即跑了出去,很快便回来了,它叼住姥爹的裤脚,示意现在可以出去。
水客不愿从水缸里出来,央求道:“那天我看到你们拿了一个钓竿和一只小木桶。你们能不能将小木桶里装点水,然后把我装进小木桶里带过去?”
“那么小的地方,能容得下你吗?”姥爹想起褚鬼侯的斗鬼从石头缝隙里爬出来的情景。一些灵体的伸缩性让人匪夷所思。
姥爹叫小米拿了小木桶过来,从大水缸里勺了一些水倒进小木桶里。
水客从水缸爬出,然后一头扎进小木桶里。那个小木桶下面仿佛有个无底洞。水客的头伸进去后,身子居然也缩了进去。
小米摇了摇小木桶,里面只有清澈的水,看不见水客了。不过那段聻丝儿还牵在小米的手里。
姥爹提起小木桶,发现重量没有增加多少。难怪小米一个人能将水客捉回来。
姥爹和小米将小木桶提到村口,将聻丝儿栓在岸上的石桩上,然后将小木桶里的水倒进大池塘里。倒水的时候,姥爹听到“咕咚”一声,像是一团石头掉进了水里。
水客的手和脚都被聻丝儿捆住了,所以不担心她爬到岸上来将石桩上的聻丝儿解开。她都无法爬上岸。
那个石桩是拴住池塘底下那头石牛的,现在却栓了一个八目嫚鬼。
这口大池塘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太接近,加上聻丝儿本身就细小得几乎看不见,基本不会引起路人的注意。
将水客安置好之后,姥爹和小米回了家。
赵闲云见姥爹和小米提着小木桶回来,有些意外,但她没有问什么。她从来不问姥爹为什么要做什么事情的。只要姥爹决定去做,她就会默默支持。赵闲云一直对姥爹这样拥护,直到她死去。
赵闲云给姥爹和小米端来装好温水的脸盆和脚盆,让姥爹自己洗,她帮小米洗。
洗完,赵闲云去倒水,又将小米的床铺好。
等小米睡下了,赵闲云和姥爹才躺下睡觉。
睡到半夜,姥爹和赵闲云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吵醒。赵闲云要起来,姥爹将她按下。
脚步声笃笃笃地响,好像在窗外绕圈子。外面的月光很亮,可是窗户外面并没有人的影子。
姥爹起来批了件衣服,走出去看。
外面的月亮圆得不能再圆,月光亮得不能再亮。地上的一棵草一块石头一个裂缝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姥爹往卧室窗户的方向一看,看到了一头雄壮的水牛。那头水牛在窗户旁边绕着圈儿走,将那块地踏得稀烂。那块地本来是夯实过的,但是水牛浑身湿漉漉的,肚子下面不停地滴水。夯实的泥土经过水的浸润,又被这沉重的牛脚板来回地踩踏,已经烂成了稀饭一般。
谁家的牛跑到这里来了?姥爹心中疑惑。
由于水牛常年在水田里耕地,跟人的交流比较多,所以是很通人性的。即使断了缰绳,水牛也不会乱跑,甚至会吃完草后自己走回主人的家。
姥爹走近前,发现这水牛的鼻子在流血,每一滴滴在地上,都如一朵绽放的梅花。
水牛的鼻子都有鼻栓的。而这头水牛的鼻子上没有鼻栓。显然它是将鼻栓挣脱了。一头牛要将鼻栓挣脱,那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情。人们正是看到了牛鼻子的弱点,才将力气大于人许多倍的牛制服,并加以利用。而原本强壮于人许多倍的牛,就是因为忍受不了鼻子的脆弱,而屈于人之下。
姥爹猜想,这头水牛能将鼻栓挣脱,必定受了极大的刺激。
确实如此,这头水牛还在掉眼泪。水牛平时是不会掉眼泪的,要么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要么是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水牛见姥爹走近,竟然停止了转圈,两只牛眼睛温和地盯着姥爹,像是有话要说。
姥爹跟它对视了一眼,居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是久别的旧友重逢一般。姥爹能从它的眼睛里看到许多涌动又压抑的情愫。
“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姥爹情不自禁地问牛。他感觉那头牛能听懂他的话。
那牛张开嘴,居然也说出人话来:“好久不见啊,你终于来了!”
姥爹一愣,问道:“你认识我?”
“一百年前,就是你将我投到村口大池塘里的啊!”
姥爹头皮一麻,说道:“你是村口大池塘里的石牛?”他立即理解这水牛的鼻子为什么流血了。岸上的石桩就是禁锢它的,它要跑到这里来,必须将束缚的鼻栓挣脱。
“你让我在池塘里救人,不让那耍猴戏的人和猴子将别人拉下水,还说一百年之后我功德圆满,就会把我放出来。今年就是第一百个年头了。”牛说道。
“我……说过这样的话?”姥爹疑惑不已。
“当然说过。不然我怎么会挣脱鼻栓来找你呢?我守护了一百年,终于盼到头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牛说道。
“一百年之前,我还没有出生吧,怎么会跟你说那样的话?”姥爹问道。
牛踢了一下蹄子,说道:“一百年前,你路过冯家庄的时候被画眉村的人拦住,叫你帮忙处理一下大池塘里作祟的东西。画眉村的人跟你说了情况之后,你在从冯家庄到画眉村的路上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便叫人将那块巨石刻成了一头石牛。那是我的雏形。你收集天地精气,给我灵智。你收集夜间怨气,给我阴力。你说我在水底镇压一百年,不但可以造福,还可以将自身怨气净化,成为一个全新的灵体。你说一百年以后,你会将我的禁锢解开,还我自由。这些事情我都历历在目,从未忘却。我见人落水,便用背抵住,不让他下沉。后来那耍猴戏的人见我与之对抗,不再作祟。我无所事事,便渐渐进入睡眠。昨晚一个水客闯入我的领地,将我惊醒。我还以为那耍猴戏的人趁我不注意又要害人呢。睁眼一看,原来是你在岸上将她倒入水中的。”
☆、第一百四十章 水客5
姥爹听水牛说到冯家庄的时候想起山精若璃说的那些话。若璃说,在她前世的时候,一个僧人从她身边路过,给她开启了灵智,让她开始修炼。莫非叫画眉村人将石牛投入大池塘的高人就是那位自己的前世高僧?
后来若璃喜欢的男人老去,她虽然容颜未改,但也跟着转世投胎。从她开启灵智到转世投胎,再到因为后山枯萎被村里人阻止结婚,算来恰好是一百年左右,时间对得上。
如此说来,这水牛说的话是很可信的。
另外,这水牛说它的灵智来源于天地精气,而阴力来自于夜间怨气,这说明水牛虽然有牛的外貌,实质却是无数怨念凝聚而成。将人间怨念凝聚起来,然后借助其他容器将它或铸入刀剑,或附于树中,或禁锢水底,或弃于火山,或深埋地下,借金木水火土之力将怨念洗涤淬炼,从而去掉恶之力,留下善之源。这是通灵高人常做的事。
水牛便是利用五行中的水元素将它自身洗涤淬炼了百年。
在遇到山精若璃的时候,姥爹以为自己在这里出生是缘于前世的某种原因。此时姥爹却不由自主地猜测在这里出生是不是为了遵守前世的诺言……等跟这头水牛的百年之约期限到来?
姥爹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如果水牛身上的怨气要经过一百年才能洗涤淬炼,那它身上的怨气到底有多大?
“你既然是人间怨气凝聚而成,应该知道人的寿命只有区区百年。禁锢你的那位高僧很可能是我的前世,而不是现在的我。”姥爹说道。
水牛道:“肉体只是皮囊,阿赖耶识在你体内,你便是你,多少世也不会改变。”
姥爹道:“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将你的禁锢解开。”
水牛朝村口方向扭了一下头,说道:“只要你将池塘边的石桩取掉即可。我身形为牛,石桩的位置便规定了我活动的范围。”
姥爹惊讶不已,说道:“你今晚已经挣脱了石桩的限制,已经获得了自由之身。石桩取不取掉已经无所谓了。”
水牛摇头道:“你能遵守我们的百年之约,穿过前世今生如期来到这里,你能如此守信,我怎能擅自离开呢?”
姥爹感慨道:“看来一百年的洗涤淬炼,已经去掉了你当初的恶,留下了善。如果不是这样,你早就离开这口池塘了。”
水牛将头低下,说道:“这还要感谢你。”
姥爹想了想,说道:“可是最近我要控制住那个吵醒你的水客,放在家里不安全,放在别的水域又担心她逃脱或者被救走。我听说了你的能耐,才想到将她移送到你所在的那口池塘的。那石桩能拴住当初怨气丛生的你,拴住水客自然不在话下。如果我现在将石桩取走,我就没有可以禁锢水客的地方了。请问你可不可以延缓几天?待我将水客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再将那石桩移除?”
“一百年都已经过去了,区区几日又算什么?当然可以。”水牛应允道。
“抱歉,那就委屈你几天了!”姥爹说道。
水牛“哞”了一声,转身朝村口走去,尾巴抽打空气中的蚊虫。那条尾巴如同鞭子一般,带着一股狠劲儿。
姥爹轻叹道:“看来恶念并没有完全消失啊。不过善恶本来就没有纯粹的。善者,善大于恶也;恶者,恶强于善也。即使再淬炼一百年,这恶只会更少,而不会消失。”
姥爹见水牛的背影消失了,又听到远处池塘传来哗哗的水声,知道石牛下水了,于是转身回到屋里。
赵闲云见姥爹进来,问道:“怎么啦?”
姥爹摆摆手,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没什么事儿。”
赵闲云见他说没事,便不再问那声音到底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她充分相信姥爹,只要姥爹说“没什么事儿”,她就觉得没事,也没有什么值得问的。
第二天,村里人看到那口大池塘边有无数的牛脚印。特别是绕着石桩那一块地方泥泞不堪,牛脚印重重叠叠,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血迹,可见昨晚拴在这里的牛遭受了极大的苦痛。
村里人一大早就议论纷纷。他们都知道没人敢将自家的牛拴在那个地方,于是吃饭喝茶的时候讨论猜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最后也没能讨论出个像样的结果来。
也就是这一天,余游洋肚子疼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
罗步斋和赵闲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姥爹猜测她是喝了大水缸里的生水才这样的。
当天晚上,趁夜深无人,姥爹又来到大池塘的石桩旁,用聻丝儿将水客从水中拉了出来。水客见了姥爹,惊讶道:“你居然没有死!被我伤到魂魄的人,一般活不了两天的。”
姥爹也惊讶。他不但没有死,胸口的疼痛感反而越来越轻。
“我家里的人喝了大水缸里的水,是你在里面的时候喝的。她现在肚子疼得厉害。你应该知道怎样治好吧?”姥爹开门见山道。
“喝点潲水就好了。”水客说道。
姥爹道:“谢谢。”
水客问道:“你什么时候放我走?你这样总捆着我也不是事啊。这下面还有一头水牛,一个瘦子,一个猴子,挤得很。”
姥爹道:“我不能放你走。我放走了你,你还会害人。”
“那你为什么借我聻丝儿,让我自己了结?”水客看来确实求死心切。
“我不想你死。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鬼一命也是积累功德。”姥爹说道。
水客皱了皱眉头。
“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非得自我了结呢?”姥爹问道。
水客斜睨了姥爹一眼,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她不愿意将心中的原因说给姥爹听。“世界上那么多自寻短见的人,你救得过来吗?”她说道。
“将我遇到的尽可能救下来就可以了。”
“你不用跟我浪费口舌了。我就是不想活了。”水客生硬地说道。
“那你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吧,直到你想跟我的时候为止。”姥爹将聻丝儿放下。
水客沉入水中。
姥爹回家之后按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