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爹太久不在家乡,许多比他年纪小十多岁的人他都不认识了。姥爹听了老友的解释,问那个怒气冲冲的青年:“为什么不能让若璃嫁到山后去?难道你喜欢她?不让她嫁给别人?”
那青年顿时蔫了下来,辩解道:“不是。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我们冯家庄!”
“她出嫁跟冯家庄有什么关系吗?”姥爹问道。
旁边的老友将姥爹拉到一旁,将这前前后后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这次冯家庄的人阻挠若璃的婚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若璃原本是要许配给山后村里一个姓李的小伙子的。大概是三年前,若璃家人和李姓家人谈好了婚娶日期。可是娶亲后第二天,冯家庄与山后李家村之间那座山居然黄了一大半。原本青翠欲滴的山如同人间的一夜白头,到处都是变黄即将枯死的花草树木。
冯家庄的人吓坏了。如果山上的树都枯死了,他们就没有吃饭生存的根本。这还了得?
冯家庄的人想起若璃小的时候有一个路经此地的高人说过,这孩子就是山上的树山上的草山上的花,如果这个孩子不在冯家庄了,这山上的花草树木就会死掉。
开始并没有人相信那个所谓的高人的话。这山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怎么可能突然因为一个小女孩而转变呢?
可是见到若璃一出嫁山就黄了一大半,冯家庄的人坐不住了。
这个地方的婚礼是要举行两次的。一次在新郎家,一次在新娘家。在新娘家举行的仪式叫做回门。意思是最后一次回家,从此以后她的家就在男人那边了,她就是那边的人了。
于是,在若璃回门的那天,冯家庄的人集合起来,将若璃扣在这里,不让她再去。新郎见冯家庄人多势众,又在别人的地盘上,只好一个人先回去了。
冯老头说服不了众人,只好答应先将婚事再搁置一段时间。
说来也是奇怪,这婚事一搁置,山上黄掉的花草树木有渐渐变绿了。
这一搁下,便是三年。
冯老头眼见着女儿一天比一天年纪大,心情越来越着急。山后的李姓小伙子也越来越急躁,明明彩礼都给了,堂也拜过了,可新娘还一直住在娘家。
☆、第一百一十章 山精2
于是,冯老头和那着急上火的女婿商量了一番,选了今天的日子再举办一次婚礼,把若璃娶过去。
冯家庄的人知道后,立即又来这里阻止。
冯老头说,我女儿不能守一辈子寡啊,求求各位父老乡亲放过我们吧。
可是没有一个人答应,都围在这里不让穿好了新娘服的若璃走。李家那边一大早派来迎亲的队伍还没有翻过山就被冯家庄的人赶回去了。
冯老头听说姥爹回来了,便急匆匆赶到画眉村求援。
姥爹听老友说完,忙拨开众人往冯老头的屋里走。罗步斋紧跟其后。竹溜子则蹲在屋顶瓦陇里一个不显眼的位置。
冯老头家境并不怎样,住的房子是青瓦泥砖房。由于头一天还下了一场大雨,一般来说,走进泥土房的时候扑面而来的会是一阵稍带腐朽味道的潮湿。有的泥土房地势较低,房间的泥土地板雨后会返潮,甚至外面的泥土都已经干了,但屋里还湿的。木质的家具长期接触湿润的泥地,就会慢慢腐朽,发出淡淡的腐烂味道。
但是姥爹一进屋就闻到了一种独特的春天山林里才有的泥土芳香的气味。那一瞬间,姥爹以为走进了大山里,而不是一间逼仄的小屋。
姥爹不知道其他人进冯老头的房间时有没有这种感受,但是他立即相信了若璃的与众不同。
冯老头忙领着姥爹说道:“我闺女住在这间房里。”他指着左侧的一个门。
姥爹推门进去,看见穿了一身红的若璃坐在床边,双眼垂泪。那种春天山林里的气息愈加清晰。那时候新娘并不怎么化妆,最多用红纸吻一下嘴唇。如果能用上雪花膏,那就是大户人家的派头了。所以当时若璃的面容并未被过浓的胭脂遮盖。
姥爹一见若璃便惊讶不已。若璃的双眼明亮,如两汪山泉。眉毛是远山眉,如同水墨画中画远望的山一般勾勒而成。唇是桃花唇,仿佛春天里刚刚开苞的桃花瓣一般娇嫩而鲜红。俊俏的鼻子笔挺如峻峭山峰,两边颧骨则如左右拱卫的小丘陵。耳朵薄得几乎透光,且薄得均匀,仿佛是山间老树上长出的木耳。她头发盘在头顶,很黑很厚,黑得发亮,厚得一根簪子似乎扎不住,让人担心那头发随时会膨胀开来。
耳朵薄了不好,但这并不影响若璃的整个面相。
看了若璃的面相,姥爹心中便有了底。
罗步斋随后跨进了门,一见若璃,轻声说道:“这人几乎是我看到过骨重最重的,为什么命却坎坷呢?”
姥爹低声道:“有福之人不是没有坎坷,而是能平安度过坎坷。薄福之人不是坎坷多,而是遇到坎坷难过去。能过去的坎坷,回头一看就不算什么,所以有福之人认为一路走来没什么困难。过不去的坎或者摔了跤的坎,回头一看仍然提心吊胆,所以薄福之人认为一生忐忑困难重重。其实困难大同小异,经历的人和方式不同而已。”
罗步斋点头。
若璃见有人进来,连忙将脸上的泪水抹干。
冯老头也进了屋,向女儿介绍道:“这是画眉村的马秀才,他见多识广,很有学识,一定可以帮到你的。”
若璃见了姥爹,表情僵硬了半天。
“你认识?”冯老头见女儿有些失态,便问道。
“好像认识。”若璃说道。
姥爹有点惊讶,他自己不记得认识过她,何况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若璃又说道:“就像我第一次见到李夏晖一样。”
姥爹问:“李夏晖是谁?”
“女婿。”冯老头说道。
“你第一次见到你丈夫,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你对我也有这种感觉?”姥爹将信将疑道。
若璃点点头,说道:“我不敢跟别人这么说,怕别人说我脑子不清醒。但是我以为您也记得我,所以才这么说。没想到你没有这种感觉。我第一次碰到李夏晖的时候,我和他都有这种感觉。”
姥爹见她这么说,急忙先让冯老头关上门,不让其他人进来。
“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跟李夏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姥爹问道。
冯老头似乎懂得女儿的心思,也或许女儿早就偷偷跟他说过,所以听她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惊讶,只是默默提过来两把椅子,让姥爹和罗步斋坐下。
若璃说,李夏晖是后山那边的医生,擅长接骨。很多骨折或者脱节的人都去找他。若璃有一次上山帮她父亲割树,不小心跌了一跤,摔伤了骨头。她父亲便带她去李医生那里。
虽然冯家庄和李家村只有一山之隔,但若璃从来没有去过那边。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李医生。
当父亲扶着她见到李医生家时,若璃呆住了。她觉得眼前的人太熟悉了,眉毛鼻子眼睛嘴巴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连他说话的声音她都认为就是自己一直熟悉的那种。特别是当李医生的手捏住她的脚踝要给她诊断时,她几乎要惊叫出来。因为她感觉李医生的手的触感也是她最为熟悉的。似乎他们俩在以前就有过深密接触。
她激动得浑身战抖。
李医生见她的腿抖得厉害,便问:“疼得厉害吗?”
若璃道:“其实不怎么疼。”
李医生道:“不怎么疼,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若璃终于耐不住了,冒然问道:“你不觉得我们见过吗?不觉得我们以前非常熟悉吗?”
她父亲迷惑不已,很快又变得非常生气,以为女儿偷偷跟人家好上过。
李医生的手急忙放开若璃的脚踝,慌乱道:“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你。我本来想问的,怕太唐突。”
她父亲听李医生也这么说,非常惊讶。
李医生给若璃包扎好,若璃的父亲便带着若璃离开了。
但是一回家,若璃便跟父亲提出来,一定要嫁给李医生。
她父亲一听就着急了,说:“只有男方向女方提亲的,哪有女方找到男方家里去的?”
当天傍晚,李医生就来到了冯老头家,向若璃提亲。
两情相悦,这事情就这么成了。
可没想到的是,若璃回门的时候就被冯家庄的人扣下了。这一拖就拖了三年。
若璃说完又流了不少泪水。
“也许你们上辈子见过。”罗步斋突然说道,然后看了看姥爹。
姥爹说道:“应该是这样的。不过你怎么还会认识我呢?可是我对你没有任何印象。难道上辈子你还见过我?”
罗步斋道:“看来今生任何的交结都是前世种下的因果。说不定你和小米之间在前世有过交集,只是你忘记了。”
姥爹一愣。
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仇人是这样,情人也是这样。有人说,今生在一起的人,必定前世谁亏欠过谁,所以这辈子来偿还。有些人在一起时间不久就散了,那说明前世欠的不多,今生很快就还完了,所以两人分开。有些人怎么吵闹都没有分散,那是因为前世欠的太多,一辈子都还不完。
“虽然我记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出嫁后山就会黄,但是我想和他在一起。”若璃哭得如梨花带雨。
姥爹安慰道:“小姑娘,你不要着急。”“小姑娘”三个字一说出口,姥爹自己也惊讶了。他不知道何时何地开始见到二十多岁的女孩就唤作“小姑娘”了。当初跟小米见面的时候,自己也不过是二十多岁。
罗步斋见姥爹出神,碰了碰他,问道:“你怎么了?看你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姥爹回过神来,问道:“九一道长还健在吗?我看这件事情只有他能帮忙了。”自从离开画眉村出外游历之后,姥爹跟九一道长的联系几乎断绝。
罗步斋道:“在的。前两月我还去大云山见过他,代你向他问过好。他还挺关心你的,问我你找到小米的转世没有。”
姥爹没想到罗步斋还替自己去看望九一道长,顿时心里非常感激,听到罗步斋说九一道长还关注自己,又对九一道长心生感激。
姥爹对冯老头和若璃说道:“我有一位住在大云山的朋友,他记得许多前世的事情,也曾开导过我的前世。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将前世的事情完全记起来。但是我相信你和李医生对于前世的记忆比我深刻,不然不会你记得我,我却记不得你了。是吧?”
若璃点头。
“所以我想带你和李医生去一趟大云山,看看我那位通晓前世今生的朋友能否解开你们心中的迷惑。运气好的话,也许还可以解开你和后山之间的联系谜团。你们觉得怎样?”姥爹问道。
冯老头紧紧捏住姥爹的手,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说道:“那就拜托你啦!”
姥爹见冯老头捏得这么紧,心中不禁羞愧。他要带若璃和李医生去大云山还是存有一些私心的。如果九一道长能让若璃和李医生记起前世之事,或许就能顺便记起他前世的样子。
姥爹从屋里出来,向冯家庄的人说他要带着若璃去大云山,看看她跟后山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看看有什么解决之法。冯家庄的人信得过姥爹,便纷纷散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山精3
再次见到九一道长,姥爹发现他比以前还要枯瘦,原来已经是瘦骨嶙峋,现在只剩皮包骨,道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他不但更瘦,身子还更小了,像在往回缩。原来脸上沟沟壑壑皱纹无数,现在因为瘦得厉害,连皱纹没有了,枯黄的皮直接贴在骨头上,反而有种返老还童的错觉。头发还是银白,还是稀少,但更显得干枯。他的头上已经不再插簪子,因为那么少的头发簪子肯定插不住,所以马马虎虎地在头顶打了一个结。嘴巴已经干缩成一条缝,不是说话的时候看不到一点黑红色。
以前姥爹看到九一道长的时候仿佛看到一个古董,一个根雕,现在这根雕似乎即将开裂,寿归正寝。
根雕一般的九一道长见到姥爹,激动不已,嘴巴蠕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可算又见到你了。”
这句话让他身边的小道童非常吃惊。小道童后来避开九一道长对姥爹说,他师父从来没有盼过谁来,山下有人上山来拜访,他师父从来都是闭门不见。
道观之所以安排小道童给九一道长,并不是因为九一道长要授徒,而是九一道长的生活起居已经不能自理,需要一个人来照顾协助。小道童还说,他师父常常感叹“我怎么还不死呢,人家怕死想活,我想早点死却让我活这么久”。
姥爹听了心寒不已。
姥爹向九一道长介绍若璃和李医生,并说明来意。
因为听小道童说了九一道长的那些话,姥爹害怕他不愿意帮忙。没想到九一道长欣然应允,并且马上叫他们进了他的小屋在他的草床上坐好。
那个小屋跟姥爹第一次入定时没有什么变化。一个铺草的床,一个瘸脚的桌子,一把裂了的竹椅,再无其他。那把竹椅上的裂痕仿佛没有增大,自然不可能缩小。时间在这间小屋里仿佛已经停顿,让姥爹恍惚回到了第一次来找九一道长的时候。今年此日仿佛跟那年那日没有任何区别,中间的兜兜转转离离合合都没有任何意义,是个死循环。
难怪九一道长想早点死去,可能对他来说,时间真是静止的。姥爹心想。
若璃和李医生坐好之后,九一道长告诉他们该用什么坐姿,又亲手将他们的坐姿调整好。
九一道长一边调整他们的坐姿,一边扭头对姥爹说:“你第一次来让我很惊讶,你只是模仿了我的姿势,做得并不准确就入定了。好像你以前就对这方面非常娴熟一样。”
姥爹道:“以前从来没有过。”
九一道长没有答言,他后退一步,看了看他们的坐姿,然后附到他们耳边各说了一些什么话。他们两人浑身剧烈一震,五官扭曲,仿佛正在遭受什么重大痛苦,但很快舒缓下来,闭着眼睛却微微一笑。笑意淡去,他们眉目安详,仿佛进入了梦乡。
九一道长见他们已经入定,便在他们身旁点上一枝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