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跑了没多远,姥爹又感觉后脚抬不起来了。他低头一看,一只红袖子里套着的手抓住了他的脚。他只看到了红袖子和袖口外的手,袖子那头隐没在草丛里,什么都看不到,仿佛那只手是从地下伸出来的。
姥爹心中微微惊讶。一晚怎么碰到两个这样的鬼魂呢?
可是他没有时间多想,仍然张口大骂。
那只手也怕骂,急忙缩进了红袖子里。红袖子也飞速消失了。可是旁边的水田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姥爹心想,或许是有鬼魂故意作祟,就像之前冯俊嘉在他村里遇到迷路神的那晚一样。或许有些鬼魂知道了小米今晚的行踪,要像作弄冯俊嘉那样作弄他。
姥爹应付这种事情比冯俊嘉多太多,所以没有太恐惧,也没有太慌乱。他摆脱红袖子里的手之后,继续往前奔走。
才跑两三步,姥爹又停下来了。
这次不是有什么手拉住了他的脚。
而是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撼了!
就在前方两三米的地方。唯一一条小路的两边伸出了无数只手!那些手仿佛是路边的草一般数目繁多!郁郁葱葱!那些手都在往路中间抓握,仿佛是一阵接一阵的大风将它们吹动。手下面有红色袖子,有青色袖子,有白色袖子,什么颜色都有。袖子有好的,有破的,有长的,有短的,有宽松的,有束口的,各式各样!
姥爹看到这个场面终于有些恐惧了。这条路简直不是人间路了,而是黄泉路的开端。
据说黄泉路的开端就有无数的手,亡人走过的时候,那些手会胡乱抓握拉扯,不让亡人前行。因此,送亡人上路的时候,送葬队伍必须有一个人提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冥钱,一路走一路撒钱。这样的话,那些手就会去抢钱,而不会去抓亡人的脚,阻碍亡人顺利进入冥间报到。
姥爹眼前这条路,比亡人要走的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亡人至少还有冥钱开道。姥爹却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何况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米。
姥爹心中清明。这一定是有预谋的安排,即使自己绕道而行,那里依然会有这么多的手阻拦他。可是这幕后是谁安排的,姥爹并不知道。
姥爹抬头一看,月亮虽圆,却四周长了毛一般不清晰,月光也浑浑浊浊,如同说干净又算不干净,说不干净又比较干净的池水被搅浑了。
姥爹深吸一口气,然后抱紧小米,突然后脚发力,如离弦的箭一样朝前冲去。
那些手立即朝姥爹的脚抓来,如一群张开了嘴的鱼追逐啄食。
由于姥爹冲出的速度很快,那些手刚抓到姥爹的脚就松开了。它拽不住那么大的力量。
姥爹连蹦带跳地跑了十多米,速度就降了下来,感觉手里的小米也越来越重。很快,那些手就像软化的牛皮糖一样粘在了姥爹的脚上,越来越难扯掉。
如此情况之下,姥爹又朝前奔走了十多米。
终于,姥爹的体力渐渐不济,而抓他脚的手越来越多。姥爹感觉双脚踩在齐膝的烂泥中一般,每抬一脚都要耗费太多力量。最后他的脚刚抬起几公分就被那些手重新扯了回去。
姥爹跑不动了。
那些手渐渐朝姥爹这边靠拢,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姥爹知道,此时即使大声咒骂也无济于事了。他无法用最简单的方法驱走如此多的手。于是,他一手抱住小米,一手捏出驱鬼手势,口中急速念出驱鬼咒来:“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那些手抓他的力道越来越小。
就在那些手几乎要放开姥爹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响起。
“视之不见,仍有其身。听之不闻,仍有其声。天地万物,皆有灵魂。若有光明,乌云遮掩。若有霞光,淫雨蔽盖。鬼妖壮胆,精怪聚形……”
姥爹大吃一惊,浑身冷汗。这声音吟诵的咒语非同一般,句句都是反驳他的驱鬼咒的。这明显是破解驱鬼咒的咒语。
咒语的对抗,其实是能量场的对抗,是心灵的对抗。世界各地,各有语言,又有咒语。为何明明发音不同的咒语都能起作用?这是因为咒语其实不是靠字句来发挥作用的,而是靠咒语表达出来的能量和对心灵的影响起作用的。咒语首先影响的是念咒语的人,念咒语的人感应到咒语的奥秘,然后将其感应传达给其他人,从而发挥其能量的。
那个声音听起来有点不伦不类,不是本地的方言,但又不是正常的普通话,似乎舌头有点短,但语速比较快。
从那声音里,姥爹听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无比陌生。
姥爹终于知道,今天晚上对他的围追堵截不是那些讨厌小米的鬼魂所为,而是另有他人暗中指使。那暗中指使的人居然懂得破解驱鬼咒,不可小觑。
“朋友来自哪里?为何要对我马某使阴招?是我马某何时何地对不起你了,还是朋友另有图谋?如果是我马某对不起你,我就认栽。如果朋友另有图谋,今晚且放了我,只要不死伤天害理,我马某可以回报!”姥爹停止了挣扎,对着前方大吼道。
姥爹心想,既然这不是鬼魂自己找上来的,那幕后指使者或许是朝他而来。这样的话,不如暂时向对方示弱,哪怕付出一点代价,他期待对方饶过这一回,他好先救小米。
小米的魂在猫灵山的猫鼻子处,此时小米体中没有魂也没有魄,仿佛一个无人居住的空宅子,是让她的魂回来的大好时机。
可是那个幕后人的回答让姥爹的侥幸心理落了空。
那个短促而快速的声音回答道:“你当然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但我今晚要对付的就是你怀里的人。你若真心想走,不如将你怀里的人留下。”
姥爹惊讶道:“你要她做什么?”
那个未出面的人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声音回回荡荡,仿佛那笑声是从四面八方发出来的。那人说道:“千年难得一见的做鬼仔的好材料,我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话已说完,笑声还在空气中回荡不绝。
“你是我的旧识?可我得罪过的旧识中似乎没有养鬼仔的人。也没有你这种声音的。”姥爹一边从记忆里搜寻可能的仇人,一边回答道。脚下的那些手仍然拉扯着他,不让他挪动一寸一厘。
“哈哈哈……你不是什么都能算到吗?为什么没有算到今晚,没有算到我是谁呢?”那声音有几分得意。
姥爹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对别人算计太多是如此,对自己算计太细也是如此。所以除非是迫不得已,我不会将我的未来事无巨细地算得清清楚楚。”
☆、第二百九十五章 家仙5
“不过,既然我没有預感到,那么今晚这事一定算不得大事。你一定无法困住我。”姥爹又说道。
那声音说道:“今时不同往日。你要能破解得了我这鬼门阵,那你就不是人,是仙了!”
姥爹知道这鬼门阵的厉害。这是一种招鬼术,将鬼魂招到某个地方,让那些鬼将身子隐藏在泥土里,只露出手来,從而达到模仿鬼门关场景的目的。要过鬼门关,必须撒下过路钱。姥爹此時身上没有冥钱,自然是过不去了。
普通亡人在送葬时撒冥钱即可。如果亡人生前是个行走不便的瘫子,那就必须另外扎一个纸轿子烧给亡人,让亡人坐着轿子过去。
画眉村曾有一個伯爷爷双腿因为高血压而瘫痪了,去世埋葬之后,他家里人突然来找外公,神色惊慌地说他们送葬时忘记给亡人烧紙轿子了,恐怕那伯爷爷還滞留在阳间,无法顺利进入黄泉路。
外公一听,也吓了一跳。这件事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
于是,外公接连好几个晚上去那伯爷爷家守着,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呆场丰圾。
即使如此。伯爷爷家里人还是担心,怕伯爷爷晚上找回来。
无奈之下,外公将伯爷爷家周围的地泼了一遍水,让泥土变潮湿。然后牵了自家的牛绕着伯爷爷家走了两圈。外公说,牛的脚板印是八卦印。绕着伯爷爷家踩踏两圈,就如同八卦绕了伯爷爷家两圈,可以挡鬼挡煞。如果伯爷爷回来,一碰到这八卦阵。那牛就会哞哞叫,提醒外公。
这样,外公才勉强睡好了几场觉。
过了将近半个月,伯爷爷家还是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事。
姥爹在家里见外公眉头紧皱,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便问外公为什么事情这么苦恼。
外公将伯爷爷的事情说给姥爹听。
姥爹便说:“你带我问问他家里人。”
姥爹问了伯爷爷家里人几个问题,很快就击掌道:“原来是这样!”
外公和伯爷爷家里人忙问:“是怎样?”
姥爹道:“你们没有烧轿子,但是烧了纸马呀。他坐不了轿子,但是可以骑马嘛!所以没有事!”
纸马是道士作法的时候要用的东西,一般用完就丢了,并不会烧掉。但是伯爷爷家里人见那纸马没有用了,便在给伯爷爷烧纸衣纸屋的时候顺手把纸马也烧掉了。
外公后来将这段往事说给我听,导致我每次走在画眉村前面那条大道上时常常想着伯爷爷骑马哒哒哒地从这里走出去的样子。
不过,即使骑着马,那些鬼手也能将马蹄拉住,讨要过路钱。
姥爹的脚力哪里比得上马蹄?他仅凭一己之力是无法闯过鬼门阵的。
那声音又喊道:“一狗一狗哇咋啦狗!”
姥爹完全听不懂那人说的是什么,但知道那应该是一种厉害的咒语。
果不其然,那个声音刚刚消失,那些手就立即伸得更长。刚才不过看到半只袖子而已,此时那些伸出来的手露出了整只袖子,有的还露出了一边肩膀。恰才姥爹不过是脚踝被抓住,此时小腿和膝盖都被抓住。
在那声音发出之前,姥爹只要站住,任由那些手拉扯也不过是抬不起脚而已,此时那些手扯得姥爹的身体失去平衡。每次姥爹的身子一歪,歪向的一方立即有许多手在半空中挥舞,它们期待姥爹怀里的小米摔落出来,好让它们接住夺走。
终于,一次姥爹被那些手拽得几乎摔倒。他的身子往下一弯,立即更多的手伸了上来,一下子抓住了姥爹的衣角。这下姥爹想直起身子来已经不可能。他只好一手去打那些鬼手,另一手将小米举了起来,将她举到尽量高的位置,避开那些乱抓乱抢的手。
那个从头至尾不露面的人发出了凄厉的笑声。他躲在隐蔽处看着姥爹在手的海洋里抵抗挣扎。
在那一刻,姥爹也以为自己就要在这里倒下了,以为小米转世无望了。
忽然,一只伸出的手抓住了姥爹的衣兜。紧接着,好几只手跟着抓住了姥爹的衣兜。
“嗤啦”一声,姥爹的衣兜被撕开。
一个圆乎乎的如同铜钱一般的东西从姥爹的兜里掉了出来。
姥爹自己也觉得奇怪。他记得自己的衣兜里没有装铜钱。家里的铜钱要么和钥匙串挂在一起,要么做了门把或者箱子锁的垫片。那时候虽然解放多年了,但农村里到处可见康熙嘉庆同治等年间的铜钱。那时的农村人并不知道这些钱币的收藏价值,又不能把它当钱用,所以常常挂在钥匙一起,甚至当做垫片的替代物。
姥爹绝不会把这种无用的铜钱带在身上。
那铜钱一般的东西掉落在地上,却没有发出一点金属落地时该有的声音。
由于夜色朦胧,那东西掉在地上后一滚就不见了。
姥爹在地上瞧来瞧去,没有看到那东西。
就在这时,姥爹身后一个声音响起:“马秀才,你这样走是走不过去的!”
姥爹一惊,挣扎着回头一看,看到了一位头发稀疏弯腰驼背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在腰间的兜里掏了掏,掏出一把模模糊糊的东西来,然后往天空一抛,说道:“你得给它们过路钱哪!不给过路钱怎么过路呢?”
姥爹的眼睛跟着飞上天空的东西转动。
那些东西在空中散开来,一个个的都如刚才从姥爹兜里掉落的铜钱一样。
“铜钱?冥钱?”姥爹诧异道,心中涌起一阵惊喜。这个老太太显然是来帮忙的,如果她帮忙撒过路钱的话,他就能走得顺畅多了。
那些“铜钱”飞到最高点,然后开始往下落。
“嗯?”那个躲藏的人忍不住发出一声疑问。显然他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太太毫无防备。
姥爹心中明白了。这老太太就是尚若然上次遇到的家仙。家仙是地鳖修炼而成。刚才从他衣兜里掉落出来的就是一只地鳖。他不知道这只地鳖是什么时候爬进他衣兜里的,但知道这地鳖必定跟着他去了冯俊嘉家里,又跟着来了这里。地鳖在地上一滚,滚到了姥爹身后,然后现出身来。
只是姥爹心中还有疑问。这家仙莫非早已猜到今晚他会有此一劫?所以不但躲进了他的衣兜里,还预备了这么多过路钱?
虽然疑虑重重,但姥爹心生欢喜,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那些伸出的手果然转移了注意力,纷纷朝从上往下落的“铜钱”抢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话果然不假。即使是已死之人,仍然对钱财有无尽的贪恋之心。那些手瞬间出现了内讧,有的伸得比较长的手被伸得比较短的手死死拉住,伸得长的手便拍打伸得短的手。有的手见了其他手便打,想将落下的“铜钱”独吞。
姥爹心想,如果此时能看到那些鬼魂的脸,必定也是怒目相向,虎视眈眈。
“铜钱”落下。有的刚好落在伸出的手里,有的从手的缝隙里落到地上。落在地上的“铜钱”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莫非这些铜钱都是纸做的?并且细心地刷成了铜钱的颜色?姥爹心中猜测。
因为一般的冥钱虽然有铜钱的形状,但是形状比铜钱大很多,并且都是白色的。
家仙撒出的铜钱没有一般的冥钱那么大。既然如此,也不是没有刷了颜色的可能。也许做冥钱的人心思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