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凝羽从贺府出来,直接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了巡捕房。巡捕房并不远,可她却从未像此刻一般,觉得这段路如此漫长,煎熬着担忧不已的一颗心。真正到了巡捕房大门口,望着门外的守卫和冰冷的门栏,她却停住了脚步,怔怔站在原地,出神地望着前方,期盼那个身影能够出现在视线中。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转眼已暮色渐浓,天空黑压压的一片,不知何时,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变得乌云密布起来。贺凝羽一心关心不知何时才能从巡捕房出来的纪怀宇,丝毫没有想会不会下雨。风渐渐大了,天空中的闷雷一阵一阵地咆哮着,贺凝羽瑟缩在巡捕房门口,一步也不敢离开。
这时,有位老妇人背着几把油纸伞从门前路过,“姑娘,你站在这里许久了,天估计要下雨了,你要不买把油纸伞吧?”
“嗯,好。”贺凝羽将钱递给了老妇人,接过了油纸伞抱在怀里,仿佛能够从中得到些温暖。
夜幕已深,从巡捕房陆续出来的人里,并没有纪怀宇的影子,贺凝羽等待的心情越来越焦急。巡捕房门前来往的人纷纷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可她无暇去理会,只将急切的心情放在纪怀宇身上,执着而坚定地继续望着。
蓦地,雨水一滴一滴落下,转眼已成倾盆大雨。贺凝羽撑起油纸伞,虽已进入夏季,却也有着些许凉意。她站在大门旁,缩着身体,时不时张望巡捕房的大门,真希望下一秒就出现纪怀宇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雨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时,巡捕房的大门开了又关,伴着月光以及昏暗的街灯,贺凝羽看到纪怀宇缓步从巡捕房走了出来。
“怀宇。”贺凝羽高喊,而后快速跑到他跟前,将伞撑在他的头上,人已经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纪怀宇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贺凝羽,他微微一愣,显然有些吃惊。“你……你怎么在这里?”纪怀宇怔忡片刻,良久才缓缓开口。
“我听说你被抓,担心死了,还好你没事。”贺凝羽说着,却并没有将他松开。
纪怀宇僵在那里,被贺凝羽抱着,脑袋有些混沌,仿佛不会思考一般,就连贺凝羽无意间触碰到他的伤口而引起的疼痛,他都感觉不到了。
“你……”纪怀宇伸手将紧抱着自己的贺凝羽推开,轻咳了一声,复又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与纪怀宇分开些距离后,贺凝羽似是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唐突的举动,脸微微泛红,低下头不敢看纪怀宇的脸,轻声解释道:“我听同学说的,然后就求我爹看看能不能帮你,爹打完电话之后,就说你今天能出来,于是我就在这里等你了。”
贺凝羽故意没有提到秦若岚的帮忙,因为她记得,在去书房的路上,秦若岚曾认真嘱咐说,千万别将她帮忙的事情告诉纪怀宇。虽然贺凝羽不是很明白,但秦若岚既这样说,定是事出有因,她肯帮忙,自己当然不能破坏与她的约定。
纪怀宇听到贺凝羽的话,不禁怔在那里,没想到贺凝羽居然在这个时候出手帮助他。她为何要帮她?而一无所有的他,又要怎么谢她呢?
“谢谢!”纪怀宇认真地说道。他想,他现在除了用语言来表达,真的不能再做些什么了。
“你就不要跟我这样客气了,走吧,现在雨下得正大,我有伞,先送你回家,顺路看看有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才好,我好饿。”说着,贺凝羽转身站到了纪怀宇身旁,向他俏皮地眨眨眼睛,“走吧。”
纪怀宇和贺凝羽从巡捕房出来,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先找到一处面馆吃了晚饭。晚饭之后,纪怀宇坚持先将贺凝羽送回了贺府,而后自己才接过贺凝羽强塞给他的伞回去。
回到家,纪怀宇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贺凝羽的容貌,她的笑,她的泪。他摇了摇头,想着秦若岚知不知道此事,可在他心中,贺凝羽和秦若岚的容貌渐渐交汇起来。纪怀宇连忙打消了自己的想法,自顾解释是因为今天贺凝羽给他的震撼太多,才会如此。他决定不再去想,也许一觉睡醒之后,一切便恢复如初了。
红罗帐中,暖风生香。房内很暗,只燃了两盏泪烛。夏莲一身青色羽纱衣,摇曳的烛光将她婀娜的身影映得好似净水中一株嫩叶,随时等待有人来怜惜采撷。此刻,她正微翘着唇,拉着贺泰哲的衣袖,风情万种地倚靠在床柱上娇嗔。
“怎才来就要走?我不依。”
贺泰哲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我这才被老爷子放出来不久,再惹怒他老人家,定又要吃苦头。”
“以前也不曾见你怕过。”夏莲撇撇嘴,吃味地起身,双臂环住贺泰哲的脖颈,“还是说,家有****,就看不上我们这等货色了?”
她轻披在身上的薄纱本就起不了太多遮掩作用,现下更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滑落肩头,露出里面一大片惹人遐思的白皙。夏莲将身子刻意向贺泰哲又靠了靠,嘟起嘴向他亲了过去。贺泰哲倒也不客气,伸臂顺势揽住她纤柔腰肢,吻了下去。
就在夏莲娇喘连连,双眼迷蒙地享受这一吻时,贺泰哲忽然放开了她,站起身整理起自己的衣裳。
顿时失了支撑的夏莲,片刻才从方才的激情中回过神,亦不甘地跟下床,复又贴上贺泰哲,“外人都道贺家少爷对我多宠爱,天天往冷香园跑,可自打你结婚后,便没在这儿过上一夜,每次都是匆匆来待会儿就走,难道哲少爷你之前对我万般好,皆只是做个样子不成?”
“乖,除了老爷子安排的婚事不能推,其他哪件事我没依了你?甚至你不满我娶亲,我都应了你去婚礼上闹,难道对你还不够好?”贺泰哲亲昵地抚着她的脸颊。
“要不是哲少爷你应允了在前,就是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去闹事。”
“我答应你,等这阵子风声过去,就给你赎了身可好?”
夏莲喜上眉梢,小鸟依人般依偎进贺泰哲怀中。虽然他的话并未说明,可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夏莲自发将贺泰哲之言理解为,他会择机纳了她。只要能嫁入贺家,还愁好吃好穿不成?反正她一介风尘女子,本就没想过会有何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也不要求正妻名分,有棵大树好乘凉便罢了。
“如此,夏莲便等着哲少爷。”
见她乖顺,贺泰哲在她脸上印上一吻,才放开她道:“我先走了,待过几日,我差人再送些珠宝首饰来,你随便挑。”
夏莲闻言,脸上笑意更深,甜甜回道:“多谢哲少爷。”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些?”贺泰哲向她抛去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在夏莲目送中,开门离去。
贺泰哲离开冷香园,并未返回贺家,而是叫了一辆黄包车,来到一条颇为热闹的大街前。他打发了车夫,下车改为步行,终在一间小门面前驻足。这间铺子很是奇怪,虽坐落于人来人往的繁华之处,却低调而古朴,甚至门楣上连个写着店名的匾额皆无,与两旁鳞次栉比的豪华商铺比起来,简直会以为是哪家的仓储,被人直接忽略过去。
贺泰哲也不迟疑,迈步径直从敞开的门走了进去。紧挨着墙的柜台后,一个头绾发髻、身着靛蓝色格子布旗袍的女子,正低头翻看着桌面上的账册。
“再看也是徒劳,您这里的生意,还能有进账?”贺泰哲含着笑意开口,语气却是格外轻松。
女子抬起头,是一张略上了年纪,但依然充满风韵的容颜。她笑着一哼,“没大没小,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我哪有这胆子?”
“你这小子什么事做不出?天天顶着逛****的名目往我这里跑,要是让别人知道,你每日实则就是去冷香园点个卯,就溜到我这儿睡大觉,怕人家还以为你贺少爷某些方面无能呢。”
对于女子的调侃,贺泰哲也不介意,而是走至一处不起眼角落的椅子前,大咧咧一坐,“素姨您也明白,我不过是做个样子给那些跟踪我的人看,好让他们回去有个交代罢了。”
素姨脸上闪过一抹慈爱与疼惜,“泰哲,你如此生活这许多年,未免太难为自己了。”
“万般皆是命,自大哥死的那日开始,我便失去了在人前肆无忌惮活着的资格。”
贺泰哲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并未有变化,可语气中却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寂寥,仿佛茫茫海波中行舟,又无一盏明灯能够指引方向。想到这里,他眼前不期然浮现出一张倔强而清冷的面容,顿了顿,复转向素姨道:“上次您提到能够舒活筋络的那种薄荷膏,可还在?”
素姨轻叹了口气,知道贺泰哲此举,多少意在转移话题。贺家大少爷落水而亡的第二日,她在河边“捡”到失魂落魄的贺泰哲,彼时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却是那般隐忍坚毅得令人心疼。他虽赤红着眼眶,偏不让泪水流出,素姨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了一夜,他方敞开心扉,在她怀中痛哭失声。
之后,她听到了贺泰哲的心声,只因他亲眼见到了亲哥哥身亡的真相,从此在心中埋下一个深深的结。素姨一直清楚,她不是能解开那个结的人。尽管这许多年,她与贺泰哲亦母亦友,但每当提及此事,贺泰哲依旧会缩回自己一方天地。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出现个解铃人,将他的心自那一片泥沼之中拉出,晾晒在阳光下。
素姨也顺着他,转了话题笑道:“怎么?又被你爹罚跪了?上回你受罚时,我要把薄荷膏赠与你,你偏不要,现在受不住罪,想起来要了?”
“我这皮糙肉厚,被爹罚也不是一两日了,不需要浪费那些金贵东西。”
“那你还要来何用?”
“前些日若岚被爹罚跪,膝头受了些寒。”
素姨一怔,片刻才消化了贺泰哲口中的名字所指何人,随即扬起一抹了然的笑,“原来是心疼****。”
“并非您想的那样,若岚是被二娘用计陷害,二娘想针对的人是我,我牵连了她,才不想她因我落下病症。”
看着贺泰哲急于辩解的样子,素姨唇边笑意更深。虽然贺泰哲依旧是面不改色,可素姨却从他眼中读到一丝细微关切。素姨也并不说破,点头道:“也对,不过那薄荷膏是西洋货,上次几盒卖了,你若想要,我去寻一些倒也不难,只是最快怕是得等到明日。”
“那好,明日我来拿。”贺泰哲说罢,复想了想,“还是素姨您帮忙送到贺家,交给若岚好了。”
“我怎么同她说?”
“就说是我送她的,我自己交给她,怕她不收。”想到秦若岚那固执清冷的模样,贺泰哲便忽然有了丝莫名惧意。
素姨这次索性扑哧笑出声来,也不再顾忌贺泰哲的面子,“没想到,我们贺少爷也是个长情之人呢。”
“素姨,莫拿我说笑,不过是个补偿,您想太多了。”
“好,好,明儿个我亲自走上一趟,定在你来之前办好,你就在此等我消息。”
素姨移步过去,轻柔地拍了拍贺泰哲的肩头,顿觉方才还为他担忧不已的心境,如大石落地般轻了许多。也许并不似她所想那么糟,能够驱散他阴霾的那一缕阳光,已在不觉间露出头来,不管是以何种形式出现。
盛夏的庭院已是百花争艳,正是盛放之时,唯恐过了这季便会转瞬凋零。秦若岚立于一片花海之中,竟有些恍惚,思绪似又回到彼时夏季,纪怀宇沿着江边缓缓地蹬着车,身后的她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汲取着熟悉的温暖。夏风从身侧穿过,吹拂在脸上一片温暖。秦若岚唇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虽不曾有痛彻心扉的离别,但她与纪怀宇,终是只能错过。
“少奶奶,有人求见。”灵儿快步走来,打断了秦若岚的回忆。
秦若岚颇感疑惑,自从嫁入贺家,之前生活似乎渐渐远离,与上学时的同学、朋友,皆没了联系,又有谁会来贺家找她?
“是什么人?”
“不认得,只说是哲少爷让来给您送东西。”灵儿顿了顿又道,“看来哲少爷人虽****了些,对少奶奶您还是上心的。”
秦若岚瞪了她一眼,“是否我平素里对你太过纵容,将你惯得无法无天了?你这话要是放在别的院子里,看不挨板子?”
灵儿吐吐舌,“就因为主子是您,灵儿才敢说。”
“你就是欺软怕硬。”秦若岚轻斥她,“行了,还不快些把人叫进来?”
灵儿应了声,反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了个身着棉布旗袍的中年女子走进来。女子对秦若岚点了点头,当作施礼,审视的目光在秦若岚身上一扫而过,之后方笑了笑,“可是贺家少奶奶?哲少爷让我来送些东西给您。”说罢,递上一个方木盒。
秦若岚接过,却并未急着打开,转而问道:“您是……”
“哦,我本姓陈,哲少爷唤我素姨,少奶奶也可以这样叫。”
秦若岚秀眉微蹙了蹙,她对素姨有印象,上次贺泰哲送她手炉时,曾提过这人,像是****的****。这让她顿时也失了打开眼前物件的兴趣,只淡淡道:“泰哲果然是你们冷香园的常客,竟能支使得动你这当家主事为他跑腿送东西,可见面子匪浅。”
素姨听出秦若岚话语中对她没了方才的礼貌,又听她提到“冷香园”,心知她定是有所误会。她张了张口欲解释,却又将话吞了回去。显然这两个孩子还不够亲近,但中间也并非隔了千山万水,有些话,还需要贺泰哲亲口来说,待那时,许就是他敞开心扉之日。
计算着贺泰哲也差不多该到了,思及此,素姨便不再多做停留,于是匆匆告辞离开,回杂货铺子向贺泰哲说明情况去了。
秦若岚望着素姨离开的背影,心中似又有些动摇。从穿着打扮来看,素姨身上并无风尘之气,怎么都想象不出会是冷香园的****。可转念一想到贺泰哲尚在那里,秦若岚心头又莫名有些烦躁,木盒拿在手中仿佛千斤重。她转身走回房中,将木盒随手放在了桌案之上。
她端详着木盒,还在迟疑着是否打开,灵儿又走了进来,“今日还真忙,门房送了信来,说是给少奶奶您的。”
“自哪里送来?”
“我也问过了,是少奶奶您以前就读的大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