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陆地突然消亡。
我闭上眼,陷入了恍惚的半意识状态——疲惫、饥饿和痛苦时,快要入睡的状态。偶尔,我睁眼看一眼特克。他躺在暗影里,双手被绑在身后,完全没有特蕾娅曾经描画的,假想智慧生物的使者的模样。他就是他自己,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株无根的浮萍,不再年轻,形容樵悴,几近崩溃。
估计他在做梦,因为他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呻吟。
或许我也在做梦吧。
后来我被一个声音惊醒——仍是漫漫长夜的夜半时分——震耳欲聋,犹如一把利刃划破黑暗。那是低沉的警笛声,悠长而漠然,却又那么熟悉,熟悉……恍惚中,我一开始没明白那声音来自何方。待弄明白,我心中升起好多天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希望。
我踢了特克一脚,将他唤醒。他睁开眼,一骨碌坐直起来,眨巴着眼睛。
“听!”我说。“你知道是什么声音吗?是警报声,特克,是躲避的警报声,是快躲起来的警报声,”一面绞尽脑汁地将涡克斯语翻译成古老的英语,“是他娘的空袭警报!”
哀号的警报声从涡克斯中心区最高的几座高褛的广播传出来,警告大家快躲进防御墙,某种袭击正在迫近,而且情报肯定准确。不过还有一点重要的是:既然涡克斯中心区能发出警报,至少说明它一部分功能肯定已经恢复。
涡克斯中心区还活着!“意味着什么?”特克问道。他还在跟睡梦搏斗。
“意味着我们有机会从这里逃出去!”我扭动身躯挣扎着站起来,以便能看见外面的情况。涡克斯中心区几乎仍一片黑暗……但没等我看得明白,一道探照灯突然从最近的那座瞭望塔照射过来。那些农民正浇灭篝火,急忙穿好衣服准备应战,探照灯横扫过没有任何树木的草坪,将四周照得一片通明。接着,更多的灯亮了起来:一座楼接一座楼,一个片区接一个片区地,涡克斯中心区开始驱散黑暗,重新掌握自我主导权。更小的点点光照,犹如萤火虫般,在高处的小型机场上依稀亮起。那是飞行器,全副武装的飞行器,装备了致命的武器。
那一切让我感到眩晕。我听见自己在嘈杂声里大声叫喊:我们在这儿!快来救我们!这样大喊大叫真够愚蠢。特蕾娅往昔的耿耿忠心从我喉咙冲了出来。
接着,武器如雨点般扫射下来。那些农民纷纷倒地身亡。
第五章 桑德拉与博斯
桑德拉创造性地利用原计划与奥林。马瑟进行第二次面谈的一个小时,登记请了两个小时的午餐假。她计划与博斯会面的餐馆人挤人都是公路对面地毯批发公司的员工,还好她抢到靠角落的一张餐桌,一排塑料无花果植物形成一道屏风,将鼎沸的嘈杂声滤去了不少。谈话交流足够了。博斯到来时,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没穿制服。桑德拉觉得,脱掉那身不男不女的制服,他看上去精神多了。牛仔裤,白衬衣,最是衬托出他迷人的肤色。她问博斯今天是否当班。
他说是。“不过我并不总穿那套蓝色的制服。我的工作主要是抓劫匪和杀人犯。”
“真的呀?”
“并不是听上去那么刺激。回旋纪之后,休斯顿警局进行了大规模重组。一些部门被撤销,如垒高积木般并人其他部门。我并不是侦探,只是普通工作人员。在这行,我还不太熟悉。”
“那么你如何跟奥林。马瑟这案件扯上关系的呢?”他皱了一下眉头。“我会向你解释的,不过这会儿我们先谈谈那文件的事吧。”
“我注意到你说‘那文件’,而不是‘奥林的文件’。意思是说你不认为是他写的么?”。
“我没那意思。”
“也就是说,在说出你的看法之前,你是想听听我的意见了。那行吧,我们就从最直观的地方人手。从你发给我的那些内容看,很像一部以未来为背景的冒险小说。那些词汇远远超乎我所听到的奥林的口头表达水平。故事不算特别复杂,但它所展示出对人的行为细致入微的把握,就我与奥林短暂的接触而言,亦绝非他能做到的。而且除非转抄时予以了纠正,以奥林的语言技能,文中的文法句读水平确实了得。”
听到此,博斯点了点头。“可你仍保留自己的意见么?”她想了片刻。“某种程度上说,是的”为什么呢?”
“两条理由。第一条是间接性的。显然作者并非奥林,可他干吗说到这问题又吞吞吐吐的呢?还有就是为什么你要问我的意见呢?第二条理由属于专业性的。我曾跟为数众多的各种类型的人格紊乱者有过谈话,得出的一点经验是不要相信第一印象。人格紊乱者可能魅力十足,妄想狂的话可能怎么听怎么合情合理。有可能奥林的作态是一种习得反应,甚或是精心的伪装。他可能故意给我们制造一种印象,觉得他不如实际的聪明。”
听罢,博斯朝她颇具深意地怪怪地一笑,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好。棒极了。故事本身呢?你读过有什么感受?”
“我不想装模作样做文学批评。不过,如果把它看做是患者的一份作品,我不自觉会留意到它里面的身份问题,尤其是混淆身份问题。文中有两个第一人称叙事者——更像是三个,因为那女孩无法确定她到底是谁。而那位男性叙事者的过去基本上被从记忆中彻底剥离掉。除此之外,故事所关注的还有一大亮点:它谈到假想智慧生物,以及与之取得联系的可能性问题。现实生活中,如果有人声称能与假想智慧生物对话,临床诊断上会被认为是神经分裂症的症状。”
“你是说奥林——如果是他所写——可能患有神经分裂症?”
“不,也不尽然。我只是说可以这么去解读。实际上,奥林给我的第一印象,觉得他可能属于自闭症。这也是为什么我并不完全排除他可能是故事作者。深度自闭症患者,尽管严重不善社交,写起东西来却常常滔滔不绝,而且构思精妙。”
“行。”博斯若有所思地说。“好,很有用的分析。”
午餐上来了。博斯要的是一份俱乐部三明治和炸薯条。桑德拉的咔啵沙拉嚼在嘴里一点没劲,很让人失望,她才吃了几口就放慢了速度。她期待博斯发表一些更有启发性的见解,而不是简单一个“行”字。
他轻轻抹掉上唇的一抹蛋黄酱。“我喜欢你的分析。有道理。并不都是精神病学术语。”
“太好啦。谢谢。但——以物换物吧。你欠我一个解释。”
“首先让我给你这个吧。”他从桌面推过去一个马尼拉纸信封。“是那故事的又一部分。这一次没有转抄。是原件的影印本。有点不好读,不过或许更能说明问题。”
信封特别厚,让人望而生畏。并非桑德拉不愿意要。职业好奇心让她兴奋。她不满的是,博斯至今对到底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欲言又止。“谢谢,”她说,“可——”
“换个时间我们可以慢慢聊。比如今晚上如何?有时间吗?”
“我现在就有时间。我沙拉还没吃完呢。”博斯压低声音:“问题是,我们被监视着。”
“什么?”
“塑料植物后面隔间里的那个女人。”
桑德拉侧过头,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噢,老天!”然后也悄声道那是沃特莫尔夫人。州救助中心员工。病室护士。”
“她跟踪你到这儿的?”
“她就这样一个人,一个包打听。但我肯定只是巧遇。”
“嗯,她一直对我们的交谈相当感兴趣呢。”他凹起掌心,放到耳边,做了个偷听的手势。
“典型……”
“那么——今天晚上?”
要不我们或许换一张桌子,桑德拉想。或者声音低点就行了。然而,她并没说出来,因为博斯可能只是拿这当做一个幌子,为的是再跟她见面。她不清楚应当作何解释。博斯是一位同事,一个合作者,一位可能的朋友,抑或甚至(沃特莫尔夫人一定会这样想)一位可能的恋人?情势尚不明朗。要是这原因,可就来劲了。自从跟安迪。博顿关系拉爆后,她再没跟任何男人拍拖。博顿原来也是救助中心医生,去年机构精简给裁掉了。那之后,她除了上班,就是吃饭。“好吧,”她说,“就今晚。”博斯朝她微微一笑,让她更有了几分把握。“可我还有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呢。”
“那我们就聊聊别的吧。”
理所当然——关于彼此的情况。
他们将各自的人生一一摆出来,供对方检视。博斯:出生在孟买——因为母亲错嫁给了一位印度风轮机工程师——并在那地方一直到五岁。(也难怪他口音和举止显得跟别人不同,略微比一般德克萨斯人文雅一些。)然后被带回休斯顿上小学。耳濡目染,母亲“痛恨不公”的性格深深影响了他,最终在休斯顿警局大批纳新之际,这一个性让他颇受其益。他不乏幽默的自我陈述,让桑德拉甚感特别,觉得很不像一般警察那副德性。也或许是她之前从未遇见这样的警察吧。报之以李,她也浓缩版地——老实说,是精心剪辑过的版本——给他讲了桑德拉。科尔的身世:家住波士顿,上的医学院,在州救助中心工作。博斯问她为什么选择这一职业,她只提了一句说希望能帮助别人,但没有提及父亲的自杀,以及哥哥凯尔的遭遇。
他们慢慢地品着咖啡,谈话内容愈来愈鸡毛蒜皮。直到从饭馆出来,桑德拉仍说不好这到底算是专业意见交流,还是男女之间的相互探底。或者自己到底期望是前者还是后者。她发现至少从表面判断,博斯很有些迷人。不仅仅是因为他那蔚蓝的眼眸和柚木色的皮肤,而是因为他言谈举止的神情。听他说话,似乎是从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淙淙流淌出来,那地方是那么的平和,那么的快乐,而又那么自然而然。而且,博斯对她也是那么地感兴趣——除非是她过度阐释了。可……她生命中需要这个吗?自不待说,消息如一股风,迅速在州救助中心这焦灼炎热的社会圈的员工中传开来。沃特莫尔护士比她早半个小时回到单位。整整半个小时,桑德拉跟一位警察吃午饭的消息足以传遍整个单位了。路过接待区,她发现护士们看见她,都是那种心照不宣的眼神和似笑非笑的表情。真倒霉——但沃特莫尔就这德性,话在嘴里跟涨潮似的,堵都堵不住。
当然,流言飞语并不只朝一个方向流淌。桑德拉了解沃特莫尔夫人,一个寡妇,四十四岁,之前的四位病房主管,有三个都和她睡过。“那女人自己身在玻璃房,岌岌可危,”在员工餐厅过道里,一名护士悄悄对她说。“你知道吗?最近她一直跟康格里夫医生一起进进出出。”
桑德拉匆匆赶回办公室,关上门。有两份案例总结要写。她歉意地看了一眼文件夹,将它们推到一旁。她从提包里拿出博斯给她的信封,然后从信封里掏出一扎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页,开始读起来。
那天晚上跟博斯见面,她准备了一大堆问题。
这一次是由博斯选择的餐馆,北区的一家主题酒吧——牧羊人馅饼,健力士黑啤,绿色纸巾上压印着竖琴图案。她到酒吧时,博斯已等候多时。她很吃惊,发现与他一道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那女子身穿一件蓝色印花连衣裙,既不算新,也疏于打理。她很瘦,几乎可以用皮包骨头来形容,神情很紧张,气咻咻的样子。桑德拉走上前去,那女子警觉地看着她。
博斯赶紧站起来。“桑德拉,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艾丽尔。马瑟——奥林的姐姐。”
第六章 特克·芬雷的故事
被抓住后,曾有好几次我都想自己到底要不要活。如果说我曾走过的生命——我那因为一次难以饶恕的举动,而在多年前出走波士顿,最后在天赤星沙漠里醒来的历程——有任何意义,我自己却看不到。但此时,本能的生存冲动再次涌起。望着蜂群般的涡克斯飞行器有条不紊地屠杀叛乱的农民,我只想逃到某个安全的地方。
从位于涡克斯中心区山坡上的运货车里,我们看见,没有树木遮挡的周围平地上,一片末日景象。警报刚一响起,农民军便开始后退。一看见逼近的飞行器,他们扔下临时拼凑的长矛等武器就跑,早已溃不成军。然而,涡克斯战机却无丝毫怜悯,从它们的敌人头顶掠过,就如掠杀鸟兽。它们所使用的武器我从没见过:飞行器喷射出火焰似的波阵面,翻卷过草地,接着像片状闪电般消失无踪。烈焰的波阵面刈割过处,只留下一片冒着余烟的、两边低中间高的锥形泥地,以及一具具烧焦的尸体。武器的声音如地震中岩浆喷发的声响,威力之大,我全身都随之震颤。战争警报如巨兽的悲鸣,持续哀号着。
有一小会儿,因为在山坡上,我们似乎很安全。突然,一架战机侧身从近旁掠过,似乎在审视我们。随之的一股风,携来刺鼻的烟雾和令人恶心的烧焦的死尸味。看守我们的小分队拔腿就往树林里跑,只剩下矿工乔伊,似乎被惊呆了。我看见他的眼神。他显然是吓坏了。我朝他举起被绑着的双手,希望他能明白我这手势:别把我们像猪一样绑着扔在这屠宰场上。艾莉森用涡克斯语也向他哀求地说了几句什么。但到处一片吵嚷,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矿工乔伊转过身去。
我大叫道,“放开我们,你他妈的胆小鬼!”可以肯定他不懂英语,但他止住脚步,转过身,恐惧的眼里怒火燃烧。他放下车门门闩,用手中的刀割断我们身上的绳子,唰唰两刀,先是艾莉森,然后是我。刀锋割破了我手腕,但我已顾不得那些。我已如惊弓之鸟,对他感激不尽。
艾莉森用涡克斯语嘟囔了两个字,可能是说“谢谢”。我不知道那农民回应的话在英语里是什么意思,但他诅咒的语气却错不了。
原野上,屠杀还在继续。令人作呕的烧焦的人肉味道愈加浓烈。矿工乔伊转身跟随他的朋友朝树林里奔去,但却突然停了下来。一道黑影遮住了涡克斯中心区远处的灯光。原来是一架涡克斯飞行器,就在头顶上方,飞得很慢,很低。扩音器里传来涡克斯语命令,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