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说边缘系统民主制就更行之有效——不过我没有说出来,因为这里连墙壁都有“耳朵”。边缘系统民主制也有它自身的不足,可能导致一种集体性疯狂。
当然,除了我们自己国家。涡克斯永远都是例外。至少,我在学校时,他们是这么教的。
我把这些招惹事端的话咽在自己肚子里,主要是因为不想给奥斯卡以口实,找我麻烦。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特克对我就是艾莉森。珀尔不要有任何疑虑,我自己想要做艾莉森。珀尔,我要继续做我的艾莉森。珀尔,直到他们将我绑在手术台上,强行给我脑干装上网络终端。
然而,问题并非如此简单。
因此,每天夜里我都带着这一问题入睡,每天早上也都带着这同一问题醒来:我真的是艾莉森。珀尔吗?用脚拇指想想也知道,不是。怎么可能嘛?艾莉森。珀尔生活在地球上,(估计)一万年前就已经死了。当时,地球还可以居住。她所遗留下的,无非区区几则幸存至今的日记。日记始于艾莉森。珀尔十岁那年,至二十三岁,便无缘无故地戛然而止。特蕾娅接受了所有这些日记(并辅以关于21世纪生活的成千上万条细节信息),不仅是皮质层面的,亦是大脑边缘系统层面的接受,不仅是作为信息的接受,亦是作为身份的接受。当然,特蕾娅从不认为自己“是”艾莉森。珀尔。但艾莉森。珀尔犹如一个临摹本,深植于她大脑中,随时与她同在。网络系统将艾莉森。珀尔植入在特蕾娅的精神世界中,但同时也对二者做了严格区分和界定,使之不致混淆。
区分很严格,但严格还不够。因为有一个秘密,我从未跟任何人讲过:即使早在网络系统崩溃之前,甚至早在暴乱的农民破坏我身上的网络终端之前,艾莉森便已开始一点点渗透侵入特蕾娅。特蕾娅从没有反对过,也不曾向她的上级管理员申诉。相反,对于艾莉森。珀尔持续不断渗入她日常生活一事,她严守了这个带着罪恶感的秘密,因为其中有些属于艾莉森的特质,特蕾娅掩人耳目,变为了己有。
特蕾娅顺从;艾莉森叛逆。特蕾娅愿意淹没自己的个人身份,而成全涡克斯更大的身份;艾莉森本该早些时候便已消亡。特蕾娅信奉神圣权威所告知她的一切;艾莉森,一般来讲,会怀疑任何权威。
而即便是这身份的区分,亦非绝对一成不变。事实上,通过艾莉森,特蕾娅逐渐学会了怀疑、叛逆和反抗。因此再问一遍。我是谁——既然特蕾娅与艾莉森之间那道门已洞然敞开?我是艾莉森吗?或者说,我是正在变为艾莉森的特蕾娅吗?不!两者都不是。我是第三形态。
我是我之为我的自己,是所有这些互不兼容的部分的结合体。我有权拥有我所有的记忆,包括真实和虚拟的。涡克斯既培育了特蕾娅,也培育了艾莉森,但它没料到这样合为一体的后果。见鬼去吧涡克斯!一方面,特蕾娅拼命排斥这样大逆不道的异端邪说,另一方面,艾莉森的声音又在默默地祈求:见鬼去吧涡克斯,见鬼去吧这静悄悄的暴政,见鬼去吧那千古不变的梦想事业,见鬼去吧那对假想智慧生物怯懦的执念。
见鬼去吧特别是那驱使涡克斯来到这废墟地球的疯狂,见鬼去吧船上这更深度的疯狂,这我认为即将挣脱束缚的疯狂。
见鬼去吧涡克斯!上苍保佑艾莉森。珀尔,是她让我终于说出来这番话。
虽然奥斯卡同意撤走了手术刀,但他并未放弃说服我接受手术的宏大计划。他采取迂回战术,让其他人出面跟我谈。这些人我不可能避开,因为他们是或曾经是特蕾娅的朋友和家人。
本质上,他们也是我的朋友和家人,尽管我并非他们曾经认识的那个人,更非他们希望我变成的那个人。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们的不理解和悲伤,也让我深受伤害。
一天,奥斯卡领着我母亲(特蕾娅的母亲)来看我。我父亲(我的涡克斯父亲)是一名工程技术工人,我出生不久,就在一次错车隧道垮塌事故中丧生。自小,就是妈妈和一大群姑姑婶婶照顾我。她们非常疼爱我,我也爱她们。我身上仍有着相当部分的特蕾娅的记忆,这让我情不自禁,向那女人伸出双手——她那怀抱曾给过我多少安慰和爱抚;让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她那惊惶的双眼,当我告诉她,不,告诉她她的女儿没有死,只是脱胎换骨了,从严酷而无形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她全然不能理解。“你就不想做个有用的人吗?”她问我道,“你难道不记得有家人关爱的快乐了吗?”
我全都记得,记得清湥СN颐挥谢卮鹚奈侍猓腋嫠咚胰匀话K嫡娴模艺姘?伤圆涣烨椤F臼裁此煺夥萸槟兀克チ俗约旱呐乩冁辉诹恕N抑皇且桓鋈《季萘怂宓募偃恕5蔽腋嫠咚野铀悄痰谋砬橹校铱醇氖呛薜幕卦嬲媲星械暮蓿晃铱吹剿牟⒉皇俏遥俏也辉侔缪莸哪歉鲇白印�
不过,也许她是对的。我永远不可能是她所认识的女儿。我就是我现在的自己。我就是我自己,就是我的名字所代表的一切,艾莉森,艾莉森,艾莉森。珀尔。她走出房间好久好久之后,我悄声对自己说。
我不想要给特克添惹麻烦。特克有他自己的麻烦事。他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眨一眨眼的傲然无畏神情。我想他这是自找的。但根本来讲,不可避免地,在这里他是孤独的,在这肯定让他惊恐不安的陌生之地,他只是一个外邦人。我们房间毗邻,有时夜里醒来,我听见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或咕咕哝哝自言自语。难以想象他心中遭遇了怎样的恐惧。我似乎感觉,他肯定觉得就像被困在一个梦里,明知道梦境荒唐,却无力挣扎醒来,回到更为理性的现实来。
我尽量避免将自己的期望和恐惧投射到他身上,但我仍忍不住想,尽管我们有着如此的差异,却又何其的相似。我不觉揣想,在21世纪那遥不可及的往昔,在美国,他可能曾与艾莉森。珀尔在人海茫茫中擦肩而过。如果说在涡克斯中心区有谁能理解艾莉森。珀尔,那肯定非特克莫属。因此,在某个不眠之夜,当我们都孤枕难眠,我会走进他的房间寻求安慰,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开始时,我们会聊天。聊的内容,除去我们彼此,再不会给第三人说。那份亲昵,不是因为我们的相知相识,而是因为任凭我们如何相知相识也觉得不够。“我是这世界上跟你最相似的东西,”我说,“你也是跟我最相近的东西,”说到此,理所当然地我们会上床去,在床上彼此慰藉。到最后,我再也顾不得“墙壁”会听见什么,也顾不得它们会向谁吐露它们危险的秘密。
上午,我陪他围绕涡克斯中心区转了一遭。
当然他不可能把涡克斯中心区看个遍,甚至代表性的一小部分都没看到。涡克斯中心区单是地表的部分,就相当于21世纪一座中等城市大小。而在地下,岛屿的中空部分,面积还要大:如果将这繁复的空间全部展平成二维平面图,它的面积可能相当于康涅狄格州,甚至是加利福尼亚州。我们绕开被损害的区域。那些地方还在进行去污处理,交通运输都是直上直下。每次来到管壁视野开阔的地方,我们都会逗留一阵,好让特克看看那些广场、梯田和高低错落的台地,看看沐浴于人造天光中的广阔而平坦的农田,以及片片雪花石膏般,点缀于林木繁茂的旷野中的宿舍综合建筑。
然后,我带他来到涡克斯最下面几层,也就是工程技术舱。驱动涡克斯的引擎巨大无比,与其说是一个东西,不如说是一片广阔地域。不过,我只带他参观了反应堆单元。这些反应堆有一座座小城镇那么大,时刻都沐浴在除盐水里面。我带他参观了一大片影影绰绰的锰游合金房间。在那些房间里面,有磁场控制流向的熔融铁。我领着他从超电导磁场线圈旁经过。那些线圈四周,水汽凝结如雪,然后被一阵阵强风卷走。特克看呆了——这一反应,管理阶层定会善加利用。毫无疑问,他们一直在监视着我们。在这里,墙壁也有耳朵。
不过我带他去的下一个地方就没有耳朵了。我们乘坐一条运输干线,一直到终点站,然后转乘一个较小的交通工具,沿涡克斯最高一栋楼的脊柱滑行而上。又经过两次中转,最后来到涡克斯中心区可通达的最高公共平台,准确地说,是一个视野开阔的屋顶。
当时涡克斯在适合人居住的各大世界的大海中航行时,这一平台还没有封闭。如今,四周修建了渗透罩。我告诉特克,这是“无形力障”并不够精确,有些古怪的术语。不过,或多或少他能够理解。“我状态似乎不是特别好,”他说,“这地方闻起来有点像养猪场。”
我想的确如此。空气恶臭难闻,一丝风也没有,虽然头顶有云彩疾驰而过,似乎非常地近,伸手可及。尚未靠近边缘,我已感到一阵眩晕的恶心。第一次,我为自己失去网络终端而感到难过:怀念它时时给予人的安抚,怀念它给我的无形的安全和依靠。我感觉一阵轻风便可以把我带走。
涡克斯取道东南,匀速向南行驶,已经出了印度洋,驶进了南太平洋。这片海域上,四面望去,一直到天际都是氤氳的淡紫色,天空淡抹的棕黄,毒气弥漫。我讨厌这景象。
特克凝目望着迷蒙的远方。“整个世界都是这样子吗?”我点点头。正是海洋环境的恶化和死亡,迫使地球人不得不大逃亡。而这,进而又加剧了早先便已有人居住的中间世界群落的敌对与冲突。“而假想智慧生物却只是袖手旁观。岂不是很奇怪?他们一方面出手保护这颗星球免受太阳膨胀的损害,另一方面却对人类灭顶之灾袖手旁观?显然他们是看着整个地球被细菌霸占,感到很开心。没人知道为什么。”
“你的同胞原希望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
他们不是我的同胞。但我没有纠正他。“他们原是期望一旦到达地球,就可以与假想智慧生物直接交流。一种近乎宗教信仰的想法,真的。创建涡克斯的人都是些超乎理性尺度的狂热分子。历史书上不会这样讲,但却是事实。涡克斯是一个盲目崇拜的社会。它所有信仰都熔铸于它的网络系统中,并编写在它的边缘系统民主制度章程中。如果你联了网,所有这些教条都会感觉合情合理,就像是基本常识……”
“但你不那样认为。”
不再那样认为。“农民也不那样认为。农民不能算是公民。给他们联网是要使他们顺从,而非为了交流。”
“他们是奴隶,也就是说。”
“我想你可以那样说。数代人之前,在中间世界群落,他们就是俘虏。他们拒绝接受完全公民身份,因此被改造成了顺民。”
“被驱使劳动。”
“这就是为什么网络系统刚一崩溃,他们就破坏了身上的终端。”不过到现在,那些幸存者——留在外岛地下封闭环境里的农庄上的人——应该重新被戴上了枷锁。当然,暴乱者全都死了。包括矿工乔伊,那个特克试图挽救的人。也许,救他多活了半个小时。就算逃过了战机的围剿,有毒的空气也把他呛死了。
特克俯身靠在环绕屋顶边缘的安全防护栏上,打量着涡克斯的地表景象。暴露于大气中的岛屿,似乎已进入了深秋。林木凋敝枯死,零星的树叶一片棕褐色,果实腐烂。甚至那些粗大的树枝,也像患了麻风病似的,一碰就会断。船行驶扬起的风,将林木的树枝一根一根肢解掉。
“涡克斯,”我说,“我是说集体主义的涡克斯,边缘系统民主制的涡克斯,成功穿越星际隧道时,原以为自己终于得救了。但所说没错,他们所看到的,并非他们所愿。一股失望的情绪正在不断蔓延。我们要谈的正是这个。在这高处,没人能听到我们谈话。我们需要制定一项计划。”
他静静地站着,注视着被毁的原野,然后说你估计情况会恶化到什么样?”
“假如涡克斯在南极洲找不着通往天堂的大门,情况可能会——嗯,非常糟糕。涡克斯与假想智慧生物相汇合,是一条根本性的信念。这也是涡克斯存在的理由。这是我们刚一出生就得到的承诺,随同网络终端植入我们体内。不曾有过任何反对意见,也不容许有反对意见。可现在——”
“你们面对着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
“是他们。我不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
“我知道。请原谅。”
“驶往南极洲只是绝望之举,只能是缓兵之计,该来的终究会来。”
“嗯,现实迟早会摆在面前——然后呢?骚乱,秩序崩坏,喋血街头?”
我身上仍流淌着涡克斯人的血,我接着的回答让自己感到一丝羞耻。“过去也曾有过其他狂热的边缘系统民主制社会,当遭遇失败……唉,真的很难看。恐惧和沮丧被网络系统放大到自我毁灭的极点。人们互相攻击,攻击他们邻居,他们家人,最后转向他们自身。”尽管没人会听见,他还是放低了声音。“社会崩溃,可能导致集体自杀。最终食物供给断绝,大家被饿死。没人能逃得掉。你不可能再重设预言,或另外选择信仰——这一自相矛盾,就植根于最高意志之中。”
就在今天,我们在城里走动时,我便已看到了种种迹象——普遍的愠怒情绪。只是这种情绪还非常细微隐蔽,特克还注意不到,但对于我,却昭然若揭,仿佛已是风声鹤唳,暗雷滚滚。
“我们就没办法自我保护吗?”
“如果逃不出这地方,就没办法。”
“但即使是找到出口,也没地方可去呀,老天,艾莉森。”他仍死死盯着杂色斑驳的天际,盯着枝枯叶败的森林。“曾经,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星球啊。”
我靠他更近了些,因为我们已触及问题的核心。“听着,涡克斯上有飞行器,无需中途加油,便可以从南极飞到北极。而且因为你是假想智慧生物挑选出来的再生人,星际隧道仍会为我们开启。我们可以逃走。如果策划周密,运气好,我们可能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