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活,以支付他们关押期间的公共开支。桑德拉想,如果提案获得立法通过,救助工程尚存的本已衣衫褴褛的理想主义将彻底破灭。本意是要为陷入长期贫困的人们提供帮助和保护,却摇身蜕变成了冠冕堂皇的签约劳力供应源——无尽奴役,换来的只是免费的剪发和一件干净衬衫。
瞭望塔从后视镜中消失,隐没在了炙热的漫漫祜黄山峦间。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地愤怒,因为康格里夫从自己手中抽走奥林。马瑟这案子,以防自己的诊断给他造成不便。不过,自己的双手又有多干净呢?有多少可怜的灵魂,仅仅因为与《诊断统计手册》里某个案例相似,就被自己大笔一挥,送进了收容所呢?救助他们,使他们免受街头暴力的虐待和伤害,没错,挽救他们不被利用,不受艾滋病毒、营养不良、毒品的伤害。有足够的事实依据可以让她的良心得到宽慰。可是,到最后,到底救了他们什么呢?她到家时,天差不多黑了。九月份了,尽管比八月最热的时候气温还高,但白天却逐渐短了。她査看博斯有没有发来新的信息。有一条,却只是奥林笔记本上的另一节内容。
她正用微波炉做晚餐,电话突然响起。她拿起话筒,心里想着是博斯,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科尔医生么?桑德拉。科尔么?”
“什么事?”她突然警觉起来,虽然说不清为什么。
“我希望你今天去看望你哥哥很有收获啊。”
“你是谁?”
“一个关心你切身利益的人。”
她感觉到一股恐惧从腹部生起,沿脊柱而上,最后,似乎落脚在了心脏。情况不妙,她想。但她没有放下电话。她等着看对方说什么。
第十二章 特克的故事
“最是壮观的,”奥斯卡说,“壮观得几乎超乎想象的,是他们的物质性建筑——数以千百万亿的各式构件,小至微细大至巨型,分布在整个银河系!人体之谓渺小,较之而言,比他们微细的构件还要小。然而,我们对于他们却非常重要!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他们存在的一个重要意义部分。”他脸上挂着出神的微笑,就如一个人凝神注目某一圣境。“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他们正过来与我们会合。”
他在谈论假想智慧生物。
头一回,奥斯卡邀请我到他家做客。直至今天之前,我都想象不出奥斯卡到底有没有家或者家人。但他既有家也有家人,他希望我跟他们认识。他家位于涡克斯中心区右舷层层叠叠的建筑群深处,砖木结构,低矮而温馨,四周是落叶稀疏的雅致的树木。我到访时,在家里有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他的女儿,一个八岁,一个十岁。其中一个女人是他的终生伴侣,另两个跟这家庭关系较远一些——涡克斯语中有一个词语称呼这种关系,但奥斯卡说很难翻译成英语,因此我们姑且称之为“远房亲戚”。一家人围席而坐,菜品有闷烧鱼和各种蔬菜。席间,他们彬彬有礼地问起关于二十一世纪的一些问题,我一一作答。然后,两位远房亲戚带着两个吵吵嚷嚷的女儿出去。奥斯卡的伴侣,布莱蒽(名字里也带着一长串称号和敬辞),一个目光柔婉的女人,吃完饭后,稍微坐了一会儿,最后也借口出去了。只留下奥斯卡,在人造天光逐渐暗淡的黄昏里,跟我谈论起有关假想智慧生物的事情。
这不是一般兴之所至的闲聊。我逐渐明白,奥斯卡邀请我来这里,是要跟我讨论一个严峻的问题,或提出某种任务艰巨的要求。
“就算是他们知道了我们,”我问道,“又能说明什么呢?”他点了一下餐桌上的一个控制界面,调出一个二维图。图像漂浮在我们之间的空中,展现出一个最近拍摄的假想智慧生物机械设备的鸟瞰图。它们正缓缓地驶过南极沙漠:三个貌似平常的盒子,后面跟着六七个小一些的长方形物体。这些图像平常得不能再平常,跟中学几何课本上的图形没什么两样。“过去一周里,”他说,“它们改变了行驶方向。它们现在的行驶路线,正好跟我们目前的位置交叉。”
涡克斯预言看来是得以印证了,那份自豪的神情不仅仅是写在他的脸上。今天在其他家人脸上,我也看到了这一会心的微笑。
“这些机械装置,或者其他类似设备,已不止一次穿越地球各大洲。既然我们知道了要寻找的目标,我们就能识别和分析它们的踪迹。证据显示,这些装置甚至可能在海底航行过——这并非不可能。我们的学者认为,它们正在尽可能极尽精确地绘制地球地貌图。”
“它们做这个的目的是什么呢?”
“任何的答案都只是一种猜测。但想想吧,芬雷先生。这些机器装置,可以说是横跨整个银河系的智慧生命系统在地球上的具体显形啊,而且它们正朝我们过来!”
就算是如此,它们也没见得急着赶过来。这些假想智慧生物的机械装置在平坦的陆地上,前进时速每小时两三公里。它们远在狂风肆虐的威尔克斯谷地,中间横亘着南极横断山脉,距离我们尚有一千多公里。“因此,”奥斯卡说,“我们已决定派出一支先遣队,去跟它们会合。”
他似乎期望我与他分享这一喜讯,似乎他的热情具有感染力——的确是的,我想,假设我也跟他们联了网。见我没什么反应,他继续道我们的无人飞行器一旦靠近那些机械装置特定距离,就会失灵。载人工具也可能如此。因此,我们提出,一旦到达那个半径范围的外围,就步行前进。”
“做什么呀,奥斯卡?你指望能怎样啊?”
“如果没什么别的,我们至少可以进行一次防御性侦查。或者与这些机械装置进行某种交流也有可能。”
其中一位远房亲戚给我们送来两杯果汁,然后便出去了。傍晚的微风拂过开放式结构的房屋。一扇窗开向船尾方向,能看见这一层级的远处区域正在下雨,很远很远,如横幅的幕布,如轻盈的薄纱。
“无论如何,”奥斯卡小心翼翼地说,“我们觉得最好是远征队伍中有一位再生人。”
在涡克斯中心区只有两个再生人,其中一个就是我。另一个,不用说,就是艾沙克。德瓦利了。我一直在关注他的康复情况。他的颅骨已成功再造,最近还学会了走路,能走几步了,并能尝试说一些字。但他还太虚弱,根本经不起远征南极腹地的长途跋涉。
“这件事中,我可以有选择吗?”
“当然。就目前,我只是请你考虑考虑。”
实际上,我明白自己必须得接受。为奥斯卡做这事,将能巩固他对我的信任,更加确信我可能接受涡克斯的信条。而且,如果想要增加艾莉森计划的胜算,也有必要让奥斯卡相信有这样的可能性。
如果计划依然存在。如果我们尚未屈从于自已的谎言。
问题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涡克斯,我再没有家。如奥斯卡一再所说,涡克斯非常希望能接纳我,只要我乐意接受它。
我尽量表现出对这一提议颇为动心的样子。
也许,某种程度上,还真是如此。随着对涡克斯了解的加深,它不再只是一个可怕的抽象概念。我学会了如何穿着,以免在人群中太显眼。我也至少了解了它最基本的社会规范。我继续学习他们给我的书,尽可能从那些艰深的文字中,掘出一些能够理解的东西。我知道,涡克斯最初只是一个计划周密的政治组织,发轫于一颗名叫埃斯特的行星的海上。埃斯特是适宜居住的行星链上的一个中间世界。我能说出所有涡克斯边缘系统民主社会缔造者的名字,能一一列举五百年间,它所经历的战争,有过的联盟,所曾获取的胜利和遭受的失败。我能背诵夹杂着理论与推测的《涡克斯预言书》中的一些内容。(一万年前,我们失踪于天赤星时间隧道的部分人的名字也出现在这些预言里面,真是诡异之极。我们再次出现的时间被计算精确到天,到小时。)换言之,尽管我脖子基部没有植入网络终端,却已从各个方面,在为自己塑造一个涡克斯身份。
与此同时,艾莉森却在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拋弃她的过去,愈来愈深地陷入她的伪人格之中。她为之付出的代价是社会孤立,是难熬的处处冷眼的孤独。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她想让监督自己的人觉得,她与现实越来越脱节。
告别奥斯卡出来,我一路回到与艾莉森同住的房屋。我发现她耸肩埋头坐在一张桌子前,在做好几个星期以来一直醉心其中的一件事:写作。写字用的是铅笔,散页的纸张。纸张不是很难找,因为涡克斯出于种种目的,会少量生产一些。但涡克斯不使用传统的钢笔或铅笔。经我跟奥斯卡一番解释后,他同意让一个机械厂制造几支样品——装在碳素纤维管里的石墨棒,很像过去我们用过的“自动”铅笔。
原初的艾莉森。珀尔特别迷恋写作,这也是为什么,对于重塑她的涡克斯学者,她的日记才如此能派上用场。我一只手放在艾莉森肩上,让她知道我回来了。俯身她头顶,我晃了一眼她龙飞凤舞的文字。(字很大,歪歪斜斜的:虽然她有艾莉森。珀尔的写作冲动,却缺乏她挥笔自如的灵巧。)涡克斯停泊在曾经是罗斯冰架的深海盆地,这地方与南极洲距离较近。今天,艾莉森上涡克斯一座高楼去过,因此这会儿写的正是她今天看到的景象。
……在古地图上,那片山叫做莫德皇后山脉。混浊的天空下,如一排牙齿,灰暗而荒凉,与这颗荒废的星球上所有其他东西一样,了无生气。上风方向,绿色的层云下着黄色的雨。这一切,就像是对人类的审判。我明知人类已移居其他星球,但这地方却怎么看都像是我们曾经犯下的错误的纪念碑,是我们曾经的生活方式所导致后果的纪念碑,尽管当时我们谁也无法真正预知或理解……她伸手捂住稿纸,抬起头来看我。
“奥斯卡想要我深入南极腹地去。”我说。
她目光突然一闪,但没说话。
我将他们远征的计划告诉了她。我们聊了一会儿,语气措辞一如这些天讨论任何其他事情,因为顾忌到看不见的听众可能的反应。她不喜欢这主意,但也没有反对。
后来,她继续自己的写作。我随手拿起一本书(《火星王国的坍塌与火星人大逃亡》)上床去了,心里惦记着奥斯卡谈到的假想智慧生物“超乎想象的壮观的创造物”。假想智慧生物创造了一系列的世界,并用星际隧道将这些世界连接起来。星际隧道的一端固定在地球上,另一端在火星上。地球与火星之间,是十个相距遥遥的宜居星球,构成一道连续延展的风景线,有点像书中所谓的“星际分布式拓扑结构”。火星环境恶劣,尽管经过我们大力改造,对于人类来讲,生存条件仍相当艰苦。一条通往植被更好,环境更温和的世界的门径,对于火星人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但由于缺乏妥善打理,火星重又退化成了它原先寒冷、干燥的模样——宇宙中又一颗条件更为恶劣的沙漠星球。与地球人一样,火星人也失去了自己的生存家园。
我记得在回旋纪时期到达地球的火星大使万诺文的故事。听上去,火星似乎比地球要理性。那时,火星人已开始比较保守地运用假想智慧生物的技术,制造出了长生药。但根据书中记载,他们最终扔弃了这一技术,以及所有其他形式的假想智慧生物技术。书上说,最初的绝大多数生物主义哲学家都是火星人。他们并非反对生物技术本身——最初的皮质民主制就为火星人所创——而是一心想将生物技术限定于人类的层面,这样便于彻底理解和控制。
书中暗示,那是一种目光短浅,死守教条的行为。
艾莉森上床来时,我已放下了书。虽然好几个星期没再做爰,我们仍睡在一起。这种时刻,我们最没有警惕性,也最容易将自己置于险境:谁也不知道,网络系统会从我们急促的呼吸和叹息声得出怎样危险的推断。如果没有这些激情的幕间剧,我们为自己编写的剧本可能会跟真的似的一直演到底。
可我想她,不仅仅是肉体的。夜间醒来,我发现她咕哝自语,混杂着英语和涡克斯语词汇。她是睡着的,但并不安稳,她眼帘颤抖。脸上汗涔涔的,一脸惊恐。当我轻抚她面颊,她呻吟一声,身子便翻开了。
计划出发远征的前一天,我去病房看望艾沙克。德瓦利。奥斯卡坚持要跟我一起去,他对我和艾沙克的交流有一种职业性的好奇。“你的每次到访都对他有一种特别的效用,”他告诉我说,“你和他在一起时,他的脉搏会加快。他脑电波活动会更强,而且更连贯。”
“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喜欢有人陪着吧。”
“任何其他人对他都没有这种效果。”
“可能是他认得我。”
“肯定是的,”奥斯卡说,“不管是怎样认出的。”
艾沙克的身体恢复非常好,联接在身上的生命维持机械大多都已撤去。一大群医生护士仍在不远处忙上忙下,但他没有理睬他们,而是直接看着我。
他现在已经能这样子看人了。他受损的脑袋和躯体再造基本完成。他左侧颅骨的肌肉仍是半透明的,张嘴时,能看见他下颌像一只螃蟹在潮池里爬动。不过,他新生长出来的左眼不再是原来充血混浊的样子,而能跟另一只眼睛协调转动看东西了。我上前一步,走到他躺卧的椅子前。“你好啊,艾沙克。”我说。
他毛细血管网下的下颌像螃蟹一样动了动。“特,”他吃力地说,“特——特——”
“是我呀,我是特克。”
“特克!”他差点叫起来。
一位涡克斯医生跟奥斯卡悄悄说了些什么,奥斯卡翻译道:“艾沙克的自主运动机能恢复好多了,但冲动控制力还很弱——”
“闭嘴!”艾沙克大叫道。
艾沙克身上带有的假想智慧生物的印记更深,因此也最接近于活神仙。我很想知道奥斯卡被一位神因为冲动控制力弱而训斥,会是什么感受。
“哎,我在这儿,”我说,“这边,艾沙克。”
但因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