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铁木真浑身尘土跳下马冲进蒙古包时,也速该已离开人世,在他身边,铁木真的母亲和他的五个弟弟神情哀伤,痛不欲生。
就当铁木真一家沉浸在无限悲伤中时,也速该所担心的事情不幸地发生了。
被抛弃
也速该临死前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而是有其深刻道理的。想要知道这个道理,必须要回顾蒙古部落的简史和当时蒙古人的社会习俗。
据蒙古人自己说,他们是苍狼和白鹿的后代,长期放牧于今克鲁伦河和肯特山(不儿罕山)周围。若干年前,蒙古部落分为乞颜部、弘吉剌部、泰赤乌部、札答阑部、兀良哈部、巴阿邻部、巴鲁剌思部、主儿勤部等几十个部落,部落之间互相争夺杀伐。忽然有一天,也速该所在的乞颜部落出了位英雄人物合不勒,他形式上统一了蒙古部落,由此成为蒙古联盟的第一任可汗。
到了第四任的时候,蒙古联盟的可汗人选只有一位,那就是乞颜部合不勒汗的孙子也速该,也就是铁木真的父亲。但泰赤乌部认为,风水轮流转,可汗人选应该从他们部落里出。蒙古联盟的长老们说服不了泰赤乌部,所以也速该也没有办法继任可汗。虽然如此,也速该却凭借能力维持了蒙古联盟形式上的存在。他没有可汗之名,却有可汗之实。
不过必须要注意一点,蒙古可汗的权力只限于指挥征战和狩猎。至于各部落的内政,可汗是无权过问的。蒙古联盟本来就是个松散的组织,也速该只是通过强硬的手段让这些部落表面尊重自己而已,当他一死,各部落尤其是对乞颜部怀恨在心的泰赤乌部当然就会抛弃他们一家。
这是内忧,还有外患。
蒙古联盟的东南方就是他们的世仇塔塔儿部,正南方则是汪古部。在蒙古部的西南方,是强大的克烈部,克烈部西面是更强大彪悍的乃蛮部。而蒙古部的北面则是狡狯善战的森林部落和桀骜不驯的蔑儿乞部。总之,虚弱不堪的蒙古联盟处于四战之地,稍不留神,就会被其他大部落吞噬。
也速该的担心还体现在蒙古草原上充满陷阱、背叛、劫掠和屠杀的险恶环境,人与人之间没有忠诚,只有生存的利益。或许,拥有超人智慧的也速该的妻子诃额仑想过会遭到联盟的背叛,她只是没想到,背叛会来得那么快。
也速该去世一年后恰逢春祭,这是蒙古人祭祖的典礼,所有蒙古贵族都要参加。祭祖典礼结束后,参加祭祖的人会分得祭品,这些祭品对贵族们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这一年度的春祭是由蒙古联盟第二任可汗——泰赤乌部俺巴孩的两个老婆主持的,二人故意不通知诃额仑,诃额仑偏偏来了。但她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当祭祀典礼结束后,她没有分到祭品。在蒙古人眼中,如果一个人没有分到祭品,就暗示他已不是部落的人。
诃额仑发现了这一残酷的现实,马上挡住俺巴孩两位老婆的去路,强悍地质问两个老太婆:“为什么祭祖不通知我?”
两个老太婆歪着脑袋,冷笑。
诃额仑立即转入进攻,夹枪带棒地向在场的所有人问道:“也速该的确是死了,可你们难道不知道他的儿子会长大成人?你们就不怕他的儿子将来发怒?你们分祭品为什么没有我的?你们今天不分我祭品,明天是不是还想抛弃我们一走了之?”
诃额仑本以为这番话能威慑住两个老太婆,但她错误地估量了自己的权能和影响力。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也速该已经死了,儿子们还没有长大成人,草原是个讲究功利主义的地方,光讲大话是吓不住别人的。所以,她的话音才落,两个老太婆就开始反击:“你说我们祭祖没有邀请你,我们凭什么邀请你?你有什么权利来?你又有什么权利分祭品?有本事就在你自己的家里祭祖,我们绝不干涉。”
诃额仑七窍生烟,紧咬嘴唇,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最后她强忍住屈辱,用手指着两个老太婆,吐出一个字:“好!”再用手指扫了一遍泰赤乌部的所有人,愤怒地离开了。
铁木真安慰悲愤而回的母亲,道:“我们不必求他们,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求我们。”
诃额仑苦笑一下,把几个孩子搂在怀里,不由自主地思念起了丈夫也速该。
铁木真用大话安慰母亲的那天晚上,泰赤乌部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会议决定,抛弃铁木真一家。第二天天未亮,泰赤乌整个部落拔营而去,只留下残余的火星飞翔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开始自力更生
泰赤乌部不仅自己走,而且还带走了其他部落的人,包括乞颜部。这一晴天霹雳打在诃额仑的头上,她在蒙古包外险些站立不住。蒙立克的父亲察剌合气愤不过,爬上马背追上了泰赤乌部,他拉住部落酋长塔里忽台的马头,恳请他们不要抛弃铁木真一家。塔里忽台并没有尊老爱幼的美德,说:“深水已干涸,巨石已破碎。你若不从我的马前闪开,我就给你一矛。”
察剌合跳起来抓住马的鬃毛,说:“你们这是忘恩负义,要遭长生天(蒙古人信仰的宗教神)惩罚的!”
塔里忽台哇呀呀怪叫起来,从身边的人手里夺过长矛,踢开察剌合,刺向他的后背,然后指着察剌合的鼻子说:“他也速该家对我们有什么恩?你赶紧滚开。”
察剌合身中长矛,回到诃额仑的蒙古包时已奄奄一息。铁木真趴在这位老人的床前伤心地哭出声,这是他在这个冷酷的社会上蹒跚学步的开始,他后来对敌人的残酷无情正是这一课教授给他的知识。
诃额仑麻利地察看了察剌合的伤口,发现察剌合必死无疑,她突然浑身生出一股勇气,奔出蒙古包,持了代表乞颜部的九尾大纛跨上马背,向泰赤乌部撤走的方向追去。
泰赤乌部认为抛弃铁木真一家心安理得,所以慢悠悠地走着,诃额仑很快就看到了车辆、牲畜群和牧民群如一条长龙缓慢地行进在路上,长龙的最前头是塔里忽台,他骑在马上,得意洋洋。诃额仑沿着长龙飞奔到龙头前,勒住缰绳,挡住塔里忽台,使尽全身力气把九尾大纛在空中一振,大声说:“你们忘记了当初和也速该在一起的誓言了吗?你们怎么敢背叛誓言抛弃他的后代,就不怕长生天惩罚你们吗?”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起到了短暂的效果,很多人都低下头,塔里忽台也险些被震住,不过他已是铁了心要抛弃诃额仑一家,所以马上充满勇气,向地上吐了口水说:“什么誓言,你是说生死与共吗?他已死了,我们难道也和他一起去死吗?”
诃额仑气得嘴唇直颤,塔里忽台很担心她继续煽动部众,一夹马冲向前把她挤到了一边,长龙继续向前行进。不过诃额仑这次并没白来,乞颜部的人良心发现,主动留了下来。
这并不是曙光,而是回光返照。几天后,这批乞颜部的人趁夜拔营,再一次悄悄地抛弃了铁木真一家。让铁木真一家最为悲愤的是,也速该生前最信赖的助手蒙立克也走了。他们离开的理由是充分的:也速该已死,诃额仑没有能力带领他们狩猎和进行掠夺战争,效忠这个家族已不能带来任何利益,效忠何用?
诃额仑召集了家庭会议,参加会议是当时留下的所有人,铁木真和他三个同胞弟弟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一个同胞妹妹帖木仑,两个同父异母弟弟别克帖儿、别里古台。还有也速该的小老婆速赤格勒以及两个女奴。
诃额仑说:“我们现在一贫如洗,只剩下两个蒙古包,你们年纪又小,我又是女流之辈,想在草原上生存下去,没个壮劳力是不成的。所以我现在有三个计划,你们看哪一个最适合咱们。第一,跟上塔里忽台,谄媚他,让他收留咱们;第二,去投靠附近的札答阑部;第三,我们自力更生。”
长时间的沉默。最终,铁木真打破了沉默:“我选第三条路。塔里忽台是个畜生,不可能收留我们,投靠札答阑部难免寄人篱下。母亲大人,只要我们紧紧团结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山。”
诃额仑对铁木真的志气很欣赏,然而,豪言壮语说起来容易,因为它只需要上下嘴唇一碰,但实际生活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诃额仑发誓要把孩子们养大,她像个原始人一样到处采摘野果、挖掘野菜给孩子们充饥。她奔波于鄂嫩河上下,如同猴子一样攀登于悬崖峭壁旁,采摘连畜生都不喜欢吃的野果。诃额仑只能充当采集者的角色,因为她没有狩猎的能力。
铁木真和他的弟弟们也为母亲分忧,他们在河边钓鱼,在草原上捕捉旱獭,用自制的弓箭射击树上的小鸟。总之,诃额仑一家现在靠着大自然上顿不接下顿地存活着。
在此之前,铁木真是小贵族,衣食无忧。忽然之间从高处滑落到贫穷无依的境地,他的心情可想而知。他终于了解到在社会的底层意味着什么,知道了没有个完整的家庭是什么情状,知道了没有足够的牲畜提供肉、奶或毛毡来搭建蒙古包的辛酸。他在勉强糊口的生存挣扎中,异常渴望着当初享受的富裕和自由。
这种心情在他和札答阑部的札木合相识后更加迫切,札答阑部也属于蒙古血统,不过也速该在世时始终没有把他们团结到自己麾下。和其他蒙古部落一样,札答阑部也骁勇善战,最近几年势头极盛,而札木合则是这个部落酋长的长子,没有意外,他将是明日的札答阑部掌门人。
二人相识那天,铁木真正在用一块白布“忽悠”旱獭,旱獭的“蠢笨”极不可思议,它对白色过敏,看到白色就浑身发抖,不能动弹。草原上的人捕捉它时,只要用一块白布吸引它的注意力,再慢慢靠近它就能手到擒来。铁木真的白布“吸引”了一只旱獭,当他正慢慢靠近他的猎物时,突然从身侧蹿出一个人,扑向呆若木鸡的旱獭。遗憾的是,旱獭一扭腰,从他的胯下溜过,摇头摆尾地逃走了。
铁木真大为恼怒,因为这可是他家一天的食物,那人却满不在乎,胖胖的脸上露出笑容说:“我赔你一只,我部落里多的是。”
铁木真听说有了一天的食物,也就不和对方斤斤计较了,二人攀谈起来,对方说他叫札木合,是札答阑部首领的长子。铁木真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后面又加上一句:“我是也速该大人的长子。”
札木合连连点头,说:“听说过你父亲。你们部落,唉!”
铁木真知道他叹息的是什么,看到他穿着崭新的羊毛衣,再看看自己身上已经磨破的衣服,他有些自卑,再想到自己本来也可以像札木合那样,更添愤怒。不过札木合无视这些,从此他和铁木真经常往来。有一次,札木合把自己的髀石(一种游戏器具)送给了铁木真,铁木真也送给札木合自己的髀石,二人结成安答(兄弟)。
又有一次,札木合把自己制造的响箭送给铁木真,这种响箭在捕捉草原上的呆头鹿时特别有用,它的响声会令受惊的鹿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仔细倾听,自然就成了活靶子。铁木真喜欢这种箭,多年以后,他把这种箭装备到了他的军团中。
二人的友谊一直持续着,只是因为身份和经济条件的不同,铁木真很少有时间和札木合在一起。
就是在和札木合这位贵公子相识后,双方境遇的天壤之别让铁木真暗暗发誓,一定要让那些夺走他富裕和自由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但有个前提,他必须要和母亲以及兄弟们用勤劳的双手重新获取富裕和自由。
杀弟
表面看,铁木真家族的艰苦奋斗是一幅和谐的画卷,每个成员都在为家族的复兴不遗余力。实际上,在孤立的处境和贫苦的生活状态下,必然会产生不和谐的音符,因为有些人是无法吃苦的。
对蒙古儿童来说,父亲不仅是家长,还是老师,蒙古儿童的早期教育全来自父亲,父亲对孩子有引导和命令的双重权力。遗憾的是,铁木真和他的兄弟们没有了父亲,而母亲诃额仑又在为生计奔波,所以他们在教育的接受上完全空白。
作为家庭的老大,铁木真早已有了一种想法:他必须担当父亲的角色,他不懂如何教育弟弟们,但却可以命令他们。才十多岁的铁木真就已意识到,团结才是力量,而团结之所以能成为一种力量,其基石就是规矩,没有规矩、制度的团队,只是团伙,毫无前途可言。
为此,铁木真给弟弟们立下很多规矩。他说:“在艰苦岁月中,我们必须要有一个领导者,在领导者的带领下共同进退,谁也不能我行我素,破坏团结气氛。”
每当铁木真向他的弟弟们灌输这一观念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别克帖儿就夸张地笑起来。别克帖儿比铁木真小一岁,块头却比铁木真大,在外人看来,他瞧不起铁木真,尤其是铁木真总装老大的行为更让他嗤之以鼻。
别克帖儿任性自私,在兄弟们中间早已声名狼藉,即使是他同胞弟弟别里古台对他也很有意见。别克帖儿处处触犯铁木真的底线,铁木真要求大家天不亮就出去干活,别克帖儿却在帐篷里睡大觉;铁木真时常召开会议谈论事情,别克帖儿总是不参加;铁木真禁止大家抢夺别人靠劳动得来的果实,别克帖儿总是把抢兄弟们的东西当成乐事,无组织无纪律。面对家庭机器这个松懈、游离出去的零件,铁木真握紧拳头,发誓要给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一点教训。
他把这一想法告诉了母亲,诃额仑经过一天的劳作本已疲惫,可听了铁木真的话马上精神起来,那是一种紧张和恼怒。她对铁木真说:“你们是亲兄弟,要团结,怎么会有这种可恶的想法?”
铁木真说:“一个家庭和组织必须要有纪律,人人都应该遵守纪律,可别克帖儿总是违反纪律。”
诃额仑摆手示意铁木真不要讲下去,最后她用一句话结束了这次短暂的谈话:“你们要团结,不能生间隙。”
铁木真是个孝子,所以暂时谨遵母命,但连续发生的两件事让他暗下了要教训别克帖儿的决心。
那是秋高气爽的一天,铁木真的同胞弟弟合撒儿用札木合给的响箭射下了一只云雀,当他拎着云雀蹦蹦跳跳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