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郎……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襄阳公主说着,脚下绊了一绊,她低头看,原来是自己的高头云履踢到了一个木头盒子。
她俯下身要捡:“咦?这是个什么盒子……”
裴玄静大叫:“住手,别碰它!”
襄阳公主吓得向前一个趔趄。河岸本就是个斜坡,她的脚尖一用力,那木盒就咕噜噜地直朝曲江里滚过去。
裴玄静和崔淼都看呆了。
两人还在愣神,襄阳公主反应倒快,连蹦带跳地去追木盒。
这回崔淼和裴玄静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公主小心啊!”
襄阳公主听见叫声,刚刚好在江岸边停下。
随着轻轻的“扑通”一声,木盒落入水中。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快虚脱了。“静娘。”崔淼在她耳边低唤了一声,伸出手臂将她揽住,裴玄静也无力再抗拒。
突然,从岸边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
襄阳公主像疯了似的朝他们跑过来,边跑边喊:“杜、杜秋娘在、在水里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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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深夜的清思殿上,气氛格外肃杀。
震怒之中,皇帝下令将当天公主游春的侍卫统统诛杀,一个不留。其他相伴者不论王侯公子,还是教坊女妓,一律当作嫌犯送入大理寺,案情大白之前谁都不许离开,任何人求情都没用。
狠狠地杀罚了一通,皇帝的怒气却丝毫未减,仍像只暴躁的老虎般在殿上来回踱步。终于,他停在裴玄静面前,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的双眸中好像燃着两团烈火,语调里却冒着森森寒气。
从曲江回到大明宫中,裴玄静就在这里跪到现在。她头一次见识了天威,也真正懂得了为什么在大明宫中见到的人,从宋家姐妹到陈弘志,每双目光的深处都隐藏着彻骨的恐惧。
她抬起头,茫然地回答:“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不明白?”皇帝声色俱厉地说,“好!那你现在就说一说,朕是如何信赖于你,而你,又是如何妄负朕的信任!”
“……妾没有及时把宋若茵制造扶乩木盒杀人凶器之事禀报陛下。”
“说得很对!那么,朕应该怎么处罚你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
“陛下……”和裴玄静并肩而跪的宋若华有气无力地说,“陛下,此事皆为妾之罪,因妾执意相求,炼师才同意暂时隐瞒。是妾欺君犯上,求陛下惩罚妾,不要怪罪炼、炼师……”她太虚弱了,每说一个字都似拼尽全力。短短的一段话说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快瘫倒了。
“住口!”皇帝手指宋若华,“你身为朕的内尚书,朕平日还尊你一声‘宋先生’……你却对自己的妹妹疏于管教,纵使她作恶自戕,居然还想隐匿罪行,你、你……”连喘了好几口粗气,皇帝才咬牙切齿地说下去,“今天算你们二人福气,死的只是杜秋娘,如果是襄阳公主发生意外……朕,必诛你们的九族!”
裴玄静叫起来:“陛下,我有话说!”
“你?”皇帝笑得格外狰狞,“好啊,说来听听。”
“陛下,假如当初妾把扶乩木盒的秘密禀报陛下,尚书娘子就不可能再去将作监定制新木盒。那么,宋若茵当时曾做过两个木盒的情况就不会揭露出来,线索也不可能引到杜秋娘那里。妾承认,妾为找杜秋娘耽误了一些时间,这是妾的过失。但襄阳公主会与杜秋娘等人一起出游,杜秋娘还把扶乩木盒随身携带,这些都是根本无法预测的事情。因而妾以为,妾的过错在于未能警醒杜秋娘,导致她为扶乩木盒所杀,也使襄阳公主身处险境。陛下当然应该责罚妾。但是妾毕竟及时赶到曲江边,避免了襄阳公主连遭不测,即使不算功劳,陛下也不该以欺君之罪论处!”
裴玄静的话音刚落,连宋若华都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在皇帝盛怒之下顶撞他,已属胆大包天。何况,裴玄静方才的这番话连据理力争都算不上,谁都能听出来,她简直是在狡辩!
皇帝死死地盯住裴玄静,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玄静叩头道:“请求陛下允妾继续勘察此案。妾定当万死不辞,将功折罪。”
“……朕还能相信你吗?”
“难道陛下就信大理寺?”
“为什么不信?至少他们不敢欺瞒朕。”
“查不出什么,自然也就不用欺瞒。”
皇帝冷笑:“你就那么自信?”
裴玄静挺直身躯道:“陛下,妾从未刻意欺瞒过陛下。妾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完成陛下所交托的任务。求……”她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长跪稽首,“求陛下明鉴。”
皇帝许久不置一词。
清思殿中的空气凝滞不动,龙涎香的味道便愈发凸显出来,如同神迹一般缥缈,不可捉摸又使人自惭形秽。要在这种环境中坚持自我,确实太难太难了。
忽然一声脆响,就在裴玄静眼前的丝毯上,玉色碎片四溅而起。
原来是皇帝将御案上的茶盏扫落于地,指着帷帘喝道:“你躲在那里干什么,滚出来!”
陈弘志从帘后匍匐而出,连连叩头道:“奴奉、奉大家之命,刚从大理寺、寺回来,不敢打扰大家……”
“说!那里情况怎样?”
“大理寺卿还在连夜提审嫌犯,目前尚无定论。”
“都是些废物!”
“大、大家……还有一件、件事……”陈弘志的舌头直打结。
“说啊!”
“是……大理寺去将作监提押那名制作木盒的学徒工匠,发现他、他上吊自杀了。”
“上吊?”
“将作大匠原将他反锁在房中,打算再审的。没想到他解下自己的衣带,在房梁上吊死了。”
皇帝面沉似水,过了很久,才说:“也罢,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裴玄静浑身一凛,她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连忙叩头道:“谢陛下。”
“不过,这次你若是再失手……”
“玄静任凭陛下处置。”
皇帝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到那时你要考虑的是——会牵连到哪些人。”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既然敢于挑战,就要准备好承担后果。她知道自己被逼入了绝境。与皇帝的较量总是如此,每一次他都要她付出更大的代价。
裴玄静说:“陛下,妾还有一个请求。”
“说。”
“请陛下下令释放关押在大理寺中的此案嫌犯。”
“为何?”
“陛下,杜秋娘刚打捞上岸时,妾就查看过,她的右手拇指指腹上有块黑斑,和宋若茵的情况完全相同。因此虽然扶乩木盒没有找到,杜秋娘死于木盒上的毒笔机关,当无疑问。这也就证明了,那些伴同游春者与此案毫无相涉。如果一味关押审问他们,万一有人熬刑不过胡说,甚至枉死于刑杖之下,不仅于案情无补,还可能损及皇家声望……”
“行了行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裴玄静,“朕既已委你全权勘察此案,你就看着办吧,朕给大理寺卿一个口谕便是。”
“至于你——”皇帝转向宋若华,语气略微和缓了些,“你们三姐妹就在柿林院中自我禁足吧,案情大白之前,不得随意出入。朕……不让神策军难为你们。”
“陛下……”
“退下吧。”皇帝摆了摆手。
宋若华问:“陛下,那么扶乩呢?”
“扶乩?”皇帝紧锁双眉,“你现在还提这个干什么?”
“请陛下明示!”
“当然不能再做了!”皇帝又发起火来,“就是因为这个扶乩,已经断送了好几条人命,朕还不想做一意孤行的昏君!”
“可是陛下,扶乩由蛇患而起,不应该半途而废啊……”
裴玄静惊讶地看着宋若华,她是伤心过度乱了心智吗?怎么如此不明事理,不识好歹?
“不要再说了!你退下——”皇帝拂袖,向屏风后转去。
“陛下!”宋若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膝行到皇帝跟前,挡住他的去路。
“陛下!”她举起双手,哀哀如泣道,“陛下,若茵是为了扶乩而死的。我愿代她完成这个任务……陛下!”
皇帝喝道:“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朕现在就告诉你,京城蛇患已除,不必再行扶乩之事,你也不许再提,任何人都不可再提!违者一律处死!”
宋若华愣了愣,身子猛地向前扑去。一大摊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出,刚好落在皇帝的脚前。
裴玄静生平头一次光顾大理寺的牢房。
大理寺审理的均为朝廷重案,牢房戒备森严。整块长石砌成的牢房壁上,常年阴湿,长满了苔藓。早春时节,黄中泛绿的苔藓上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寒气逼人。
崔淼靠墙而坐,双目紧闭,面色十分苍白。
裴玄静在他身边蹲下。崔淼身上的衣服撕破了多处,血迹斑斑,从破口处可以清楚地看见皮肤上的鞭痕。
她的心中不胜酸楚,眼眶一下子就热起来。
崔淼听到动静,把眼睛睁开了,见是裴玄静,喜道:“是你?你来了?”
“是我。”
裴玄静轻轻掀开他的衣服前襟,这回看得更清楚了,胸口遍布累累鞭痕。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恨道:“下手竟然这么狠!”
“不打我打谁啊。”崔淼倒是满不在乎,“同行诸人中,王侯公子打不得,怕今后遭到报复。歌女娼妓也打不得,软玉温香都曾在怀,况且人家还要靠那身娇嫩的肌肤谋生,也下不去手啊。看来看去,唯有我这个江湖郎中不打白不打,打残了也没人喊冤,打死了也没有人在乎,所以……”落到这个田地,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裴玄静从皇帝那里抢下这件案子后,便连夜赶到大理寺来问案。因为案件牵涉到襄阳公主,死的又是京城第一名妓杜秋娘,大理寺卿本来就头大如斗,正发愁甩不掉麻烦呢,突然从天而降一位皇帝特使、女炼师,大理寺卿可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种案子,断对了是职责所在,断错了则后果不堪设想。襄阳公主是皇帝的心头肉,至于那位杜秋娘嘛……大理寺卿刚把案子移交给裴玄静,就忙不迭地回避了。
正如崔淼所言,案发好几个时辰了,大理寺卿根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因为这起案件中几乎无人可审:宋若茵死了、杜秋娘死了、老张和钱掌柜死了。现在连将作监的学徒石姓木匠也死了。从死人嘴里问不到口供,那么活人呢?宋家姐妹藏于深宫,只要皇帝不发话,谁也不能直接去抓人。当天游春的男男女女,都有不便严刑拷问的理由,何况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至于襄阳公主嘛,案发后就被直接护送进了大明宫。皇帝是否亲自责问她,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公主受惊不小,皇帝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再去惊扰她。结果,大理寺卿只好把这几个时辰全部用来拷问崔淼了。如果裴玄静再来得晚些,大理寺卿把严刑逼供的十八般武器统统用上,崔淼的性命就堪忧了。
她掏出绢帕,替崔淼擦去脸上的虚汗,轻声问:“他们光打你做什么?”
“不就是想逼我认罪吗?当官的没别的招数,只能找个替罪羊。”
“那他们可打错了算盘。”
崔淼一笑:“还是静娘了解我。你呢,你有没有受苦?”
裴玄静摇了摇头。
“静娘,你可知我在挨打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什么?”
“想你呀。”崔淼柔声道,“我在想你怎么会突然赶到曲江边的,又为什么那么紧张地抱着我哭?你流泪的样子真好看,我只要盯着想,连鞭子打到身上都不觉得疼了……”
“瞎说。”
“真的。我还在想,如果这回我真的难逃一劫,让大理寺卿给活活打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更多的眼泪?”
裴玄静嗔道:“还越说越来劲了!”捏起拳头要捶打,又想到他刚刚饱受刑讯,终究不忍,拳头只是轻轻落到他的肩上。崔淼趁势把她的手握入自己的掌心,低声说:“所以静娘来救我了,对吗?我知道的,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
裴玄静由他握着手,垂眸道:“你先告诉我,怎么会跑去和襄阳公主一起游春?你何时结识的这等人物?”
“哈,这个问题大理寺卿都问了无数遍,崔某也回答了无数遍,不妨就再给静娘说一遍。我认识的人不是襄阳公主,而是杜秋娘。我曾为秋娘诊治过一些小毛病,后来又帮她的宅院灭蛇,故而结下了一点交情。秋娘乃京城位列第一的歌姬,襄阳公主喜好饮宴歌舞,过去没少请秋娘去捧场,两人是旧相识。中和节春游,襄阳公主邀了秋娘相陪。至于我嘛,是秋娘看得起带着去的。”说到这里,崔淼微微一哂,也不知算得意还是后怕。
裴玄静本来听得专注,看到他这个表情,顿时心头火起,将纤手从他的掌中抽出,问:“杜秋娘随身携带的扶乩木盒又是怎么回事,崔郎可曾打开看过?”
“杜秋娘说想去曲江岸边扶乩,烟柳拂风,杏花含苞,正是求新年运势的好地方。其实崔某对这些事向来不以为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嘛。不过既然秋娘喜欢,就陪她凑个趣而已。那个木盒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我也没打开看过。当时喝得酒酣耳热,醉倒了一片,秋娘喊我去曲江岸边,我就跟着出了帐。谁知让江风一吹,酒气上涌,登时天旋地转地倒下去了……再醒来时,便见到静娘你抱着我又哭又喊……”崔淼再次微微一笑,“静娘,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会找来曲江岸边,而且似乎早知秋娘和我将有生命危险?另外,那个扶乩木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理寺卿和你都盯着它问?”
裴玄静避开他的目光:“崔郎既然不知内情,就别再问了。”
“哦?那我就白白挨了一顿揍?”
“挨打事小,能脱身就好。”裴玄静道,“我知道崔郎与此案无关,但旁人未必这么想,所以还是尽快离开吧。”
“那秋娘怎么办?她可不能死而复生了。”
“案子总会查清楚的,到时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