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裴玄静点头道,“怪不得木盒做得粗糙,原来出自学徒之手。”
宋若昭说:“炼师莫急,且听我从头道来。将作大匠听说木盒将为扶乩所用,非常重视,便亲自开样监制。由于将作监经手各色金银宝物,故对每位匠人使用的材料和工具查验都非常严格,每次取用都必须登记造册,否则便无法开工。将作大匠在开样的时候,顺便查了查之前的账册,突然发现,就在差不多十天前,有人刚刚领取了完全相同的材料和完全相同的工具!并且也注为制作木盒。将作大匠深感纳罕,宫中平常绝对不会要将作监来做区区一个木盒。他便找来了册上登记的匠人询问。”
说到这里,宋若昭向裴玄静瞟了一眼:“炼师或许还不知道,宫中的匠人都是宦者。”
“哦。”裴玄静此前还真不知道这一点。
宋若昭继续说:“那名匠人是个才十五岁的石姓学徒。起先还想隐瞒,禁不住将作大匠一番逼问,最终承认说,十多天前正是三姐找的他,命他按图纸制作木盒,并给了他一笔钱。按理将作监的匠人不能私下接活,但这个学徒利欲熏心,况且以他的手艺,要再熬上很久才能有独立做工的机会,所以便毫不犹豫地应了这个活儿。”
“原来如此。”
“还不只如此。”宋若昭满面愁容地说,“将作大匠把那个学徒教训了一顿,本以为这事就完了。却不料之后将作大匠开始做木盒,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同样的木盒,那学徒开了成倍的料。”
“是否技艺不精,浪费太多?”
宋若昭摇了摇头,“于是将作大匠把学徒叫来重新审问,这次不客气,对他下了狠手。那人才彻底招了——”
“他招了什么?”
宋若昭扬起煞白的脸,道:“他说,三姐当初让他做的是两个盒子。”
“两个?”裴玄静也大惊失色,“另一个在哪里?”
“他说……三姐让他送去了……平康坊北里的杜秋娘宅。”
第三章 杀连环
1
庭院中央的巨树亭亭如盖,树身粗至需几人合抱,吐突承璀认得出是榕树。而那满园似火般怒放的红花,吐突承璀就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了。昨夜刚刚赶到广州,迎接他的是一场潇潇春雨。早起雨止,地面尚湿,金灿灿的阳光便遒劲地洒下,从每一片透绿的树叶上反射过来,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便是南国了。
眼前的一切都让见多识广的吐突承璀觉得新鲜。不过,榕树下那几具绣架他还是熟悉的。丝绢以特别的折角方式绷紧在绣架上,只在大唐皇宫的尚衣坊中,才有这种技术。
绣架大多空着,大榕树下仅坐着一位绣娘。因为光线的缘故,她背对院门而坐,正在专注地飞针走线。庭深寂寂,偶尔从树荫中冒出几声莺啼。吐突承璀刚想上前去,忽从榕树下飘起一阵轻柔的歌声。
这个绣娘的习惯,每绣到陶醉忘形之时,便要唱上几句。
她唱的是: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
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天倒蓬壶。
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
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
她是唱给自己听的,所以歌声极低,又时时被黄莺的鸣叫盖过。吐突承璀却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几乎情难自已。
他仿佛又回到了贞元二十年的东宫。
吐突承璀记得,那是他在东宫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也可以说,自贞元二十年之后,春天就把东宫彻底抛弃了。
正是在东宫那个最后的春天里,吐突承璀第一次听到这天籁一般的歌声。
当时他办完一件什么差事,回东宫向太子殿下复命。刚走到丽正殿外,就见到如今的圣上——当时还是广陵郡王的李纯站在台阶下愣神。李纯的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每人怀里抱着一大盆盛放的紫色牡丹花,花瓣如紫色丝绒般润滑浓丽,沁人的甜香扑鼻而来。打眼一看,便知是当下最稀有的品种——魏紫,而且还是并蒂双花,整座长安城里只有西明寺中才见得到几株,无价可求。李纯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觅得这几盆珍贵的牡丹来送给父亲。
吐突承璀赶紧上前打招呼:“大王怎么不进殿去?太子殿下他……”
李纯却竖起右手食指,示意他噤声。
吐突承璀这才注意到从丽正殿内传出的歌声,正唱到: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歌中唱的是仙人列如麻,吐突承璀却觉得头皮直发麻。他从不知道,天底下真有歌声可以好听到让人浑身战栗,皮肤上一波连一波荡过酥麻感,恨不得立即跟着手舞足蹈起来。
吐突承璀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从唱到的句子判断,李纯应该已经听了一会儿了,难怪一脸的如痴如醉。可是,吐突承璀不记得东宫有这样一位歌手啊。
他索性也在台阶下站定,陪着李纯将歌听完。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绝。心驰神漾。
良久,李纯才喃喃道:“此方为仙乐矣。”
吐突承璀问:“……大王,您的牡丹?”
李纯回过神来了,笑道:“太子殿下刚刚听完仙乐,再看世间万物,肯定俱失颜色。我这些牡丹,只怕送的不是时候。”
“不会的。”
两人谈笑着走上台阶,李忠言从丽正殿内闪了出来,拦在二人面前。
“大王,”李忠言躬身对李纯道,“殿下说他今天头疼得厉害,就不请大王进去了。大王送来的牡丹只留下一盆即可,殿下说待他身体好一些,定要仔细赏玩。其余的就请大王仍然带回王府去,与王妃和诸位王子、县主们一起赏玩吧。”
身为太子李诵身边最亲近的内侍,李忠言丝毫没有恃宠而骄,对任何人都谦恭有礼。在太子的长子李纯面前,同样不卑不亢。
李纯的面色骤变,立即又掩饰过去,换用恳切的口吻道:“李公公,太子殿下的身体不要紧吗?你看我都到这儿了,就让我进去给殿下请个安吧?”
他这一片赤诚的孝心,任谁看了都会感动的吧。
“这……”李忠言为难地说,“太子殿下再三说,大王的心意他很喜欢。但殿下今天身子的确很不爽,到现在还起不来,实不得已……”
“明白了。那我明日再来给殿下请安。”
李纯转身便走。吐突承璀正在进退两难,看李忠言给自己丢了个眼色过来,立刻心领神会,匆匆赶上李纯。
“大王,奴来送您。”
李纯只顾埋头疾行,一言不发。一直走到东宫最僻静的院墙之下,才猛停下步子,看着吐突承璀冷笑一声:“你觉得怎样?”
“我?什么怎样?”吐突承璀被他问愣了。
李纯又冷笑了一声:“头痛?见不了我,倒能听歌?”
吐突承璀赶紧把头一低,大气都不敢出。
捧着牡丹花的随从们走得慢,刚刚才赶上他们二人。
李纯厉声喝道:“都把花放下!”
紫色牡丹花在宫墙下一溜排开,李纯缓缓地说:“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搞到这几盆双头魏紫的吗?吐突公公,我刚才说得没错吧,今天这些花送得不是时候。”
他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剑,朝那几盆娇艳欲滴的牡丹一通乱砍乱砸。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吐突承璀要拦,哪里拦得住。
顷刻之间,稀世名花已零落成泥,碾作一地紫尘。李纯犹不解恨,再过去跺上几脚。
随从们都看呆了。
只有吐突承璀还敢摇头叹息:“唉,牡丹何罪之有啊!”
李纯咬牙道:“行了,你可以去向太子汇报了!”
吐突承璀“扑通”跪下。李纯问:“你还不去?”
“大王……”吐突承璀苦笑,“您说我能干这种事吗?奴不想找死啊。”
李纯气鼓鼓地瞪了他一会儿,突然笑出来:“你起来吧,是孤王难为你了。”
吐突承璀长长地松了口气,起身赔笑道:“奴帮您把这些破盆烂花收拾了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没事。花和泥就扔到御沟里,顺水流出去便是。花盆碎片还让他们带回去。”
吐突承璀这才发现,御沟就在身旁的墙根下。所以李纯并非气撞心头,随意发泄的。他居然连善后的方法都预先想好了。
大家各自用袍服的下摆兜着残花败叶,抛入御沟之中。紫色的花瓣碾碎之后,特别像凝结的血块,在水里打着转顺流而下。
吐突承璀陪在李纯身边,目送碧水回旋,带走无辜的落英缤纷。在一片水声潺潺中,李纯轻声道:“我听说有些无聊的闲人墨客,喜欢守在宫外的御沟旁,等着看从宫中流出的落花香泥,以之为题吟诗作赋……哼,今天算他们有福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双头魏紫。”
“可惜都烂了。”
李纯朝吐突承璀竖起眉毛。
吐突承璀压低声音道:“今天的歌,奴也是头一次在东宫听到,不知从哪儿来的……奴会去打听清楚是什么人。”
李纯盯着水中最后的一泓紫色,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就是从那天起,吐突承璀虽然在太子东宫当值,却实质上成了广陵郡王李纯的人。
很多决定命运的时刻,事后去看,都由偶然因素促成。吐突承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偶然因素是——卢眉娘的歌声。
“眉娘!”他终于无法扼制地叫出了声。
歌声戛然而止。那绣娘放下手中的针线,回头张望。
吐突承璀抢步上前,冲着她又叫了一声:“眉娘!”
卢眉娘惊喜地跳起身来:“是……吐突公公!”
“是我。”吐突承璀微笑答应。卢眉娘离开大明宫时,吐突承璀还没当上神策军左中尉,所以她仍用老方式称呼他。要是换了别人,吐突承璀肯定觉得受到冒犯,即使不当时撂下脸来,日后也必须算账。可是从她嘴里这么唤出来……他只感到无比亲切。
“眉娘,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吐突承璀悲喜交加地端详着卢眉娘,尤其是她那两条细若柳叶的秀眉。元和年间,女子的妆容因袭胡风,时兴赭眉黛唇,将一对眉毛越描越浓,越画越粗,早就见不到卢眉娘这样清淡的细眉了。只有她没变。
她当然也不可能变。因为当年先皇赐名给她,就是因为这两道惹人怜爱的天然秀眉。所以,她才叫作眉娘啊。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一下子都从记忆的最深处跳出来。
“吐突公公说笑,都十多年过去了。眉娘……老了。”
“你老了?怎么会?”吐突承璀连连摇头。不不不,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不会衰老的,那么今天吐突承璀必须要说,只有眼前的卢眉娘始终如昨,一成未变。
不仅仅是那双秀眉,还有她的歌声,她的绣技,乃至此刻绽开在她脸上的、娇憨质朴的笑容。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让吐突承璀产生错觉,仿佛时光永远停留在了贞元二十年——那最后一个春天里。
那时先皇还在东宫当太子,且已当了整整二十五年,看样子还得继续当下去。
吐突承璀时任太子东宫的内侍总管,因办事利落且忠心耿耿,深得太子殿下的喜爱。东宫里的其他人也都喜欢吐突承璀,这些人中包括了太子的长子、广陵郡王李纯。
那年,吐突承璀和李纯同为二十七岁,李忠言二十五岁,而卢眉娘才十四岁。
真不可思议啊,他们都曾经那么年轻过,而且有过真正的快乐。尽管非常短暂,又掺杂着各式各样的烦恼,但快乐毕竟是快乐。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经过了无数遍回想之后,吐突承璀终于琢磨透彻了一个道理:他们的快乐之所以那么脆弱,原因在于,这些快乐只属于东宫。当东宫不复存在时,他们的快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当今圣上很早就下旨,册封后的太子不住东宫,而是搬入大明宫中的少阳院居住。表面上看,是为了更好地管教太子,让太子直接跟随在父皇身边,尽早培养处理政务的能力,同时也能增进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父子感情。但政治老手们一眼就能看穿,这其实是李唐皇朝愈演愈烈的父子相争的必然后果:皇帝对太子的猜忌之心更甚以往,所以干脆把太子圈禁在大明宫中、自己的眼皮底下。从今往后太子将更不可能结交外臣,发展自己的势力,也就无法构成对其皇帝老子的真正威胁了。
然而,只有吐突承璀才懂得皇帝最深的心思——皇帝是想让东宫彻彻底底地死去,变成一座废墟。唯如此,那座活着的东宫才能永远地保存在他的记忆中。
“吐突公公?”是卢眉娘在叫他。
“眉娘?”
“你怎么会到广州来的?”
“我是专程来看你啊。”
“真的?”她欢喜得满脸红光,几乎要雀跃起来,马上又蹙了蹙眉尖,娇嗔道,“不可能……你骗我。”
“哈哈哈。”吐突承璀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温言道,“不管是不是骗你吧,总之我来了。眉娘,记得那时我将你送出长安城南的安化门,在清明渠的码头登船去往大运河,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吧?”
“十年,多四个月零三天。”
吐突承璀很讶异:“记得这么准?”
“我是一天一天算的。”
“哦,为什么?”
卢眉娘笑而不答,两条细眉弯得更加俏丽了。看着她的样子,吐突承璀心头一酸,便道:“眉娘,咱们分别了那么久,我有许多话要问你。你是不是也有话要问我?”
“当然咯。”
吐突承璀慷慨地说:“好,你先问。”
卢眉娘想了想:“唔……李忠言公公可好?”
“他呀,好着呢。在丰陵,日日夜夜陪在先皇身边。”
“啊,那敢情好。”
“谁说不是呢,清闲,也没那么多烦心事。”
卢眉娘沉默。
“嗯,没别的要问了?”
“还有……”卢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