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山赶紧擦去咸而苦涩的泪水。当他从思绪里走出来,正视眼前的这间屋子时,屋外已是落霞一片了。夕阳的残晖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映得红彤彤的,比起之前的衰残景象,赵德山感觉到了一种古朴的质感,像是重新认识到一种失真的历史质感,游览故宫和圆明园的时候,他也曾出现过这种感叹。这是赵德山来这里后第一次感到生机,却伴随着一种破败的感觉。
赵德山绕过桌子,经过一片暗红而残破的墙壁,跨过一扇敞开着的门,从枯萎却依旧竖立的草上踩过,接着是有些坍塌的砖地,拉开纹理深黑的门闩,一条悠长的胡同出现在了眼前。赵德山走进胡同里,来到大街上。此时,已出现绛红色、紫色与灰色相掺的云朵和天际。
赵德山拿出粮票和几元钱准备到餐馆里好好吃上一顿。今天他不想吃馒头和白菜了,他要了一瓶酒、两个凉菜、一碗米饭。这些东西不多,他却吃了许久,品尝成为他最近不多有的奢侈享受。享受是需要时间的。
抛去享受刘管家文字里的奥秘,如果非要说赵德山还有什么享受的话,那就是漫长深夜里的恐惧了。在那屋子里才待了几天,赵德山就觉得有必要出来透透气,缓解一下紧绷的神经。
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餐馆旁经过,赵德山忍不住往里瞄了瞄,里面又有许多新的面孔,有男有女,有高有瘦。他们有不一样的身份,但现在都处在同一支队伍里,不分彼此。赵德山突然有种想回家的冲动,住在现在的地方,虽然鲜有人来,可他的确没有感到什么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仅是因为闹鬼而消失的,还因为心里空落落地缺少了什么。而在家里就不一样了,虽然楼道里天天都有红卫兵查来查去的,那时他也只是担心,等他们一走,他还是觉得家里最安全。所谓的安全感或许就是一种内在的踏实的感觉吧。赵德山向外看了看,夜幕把他的冲动瞬间冷却了。从这里回家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他的热情不能保证把他送到那么远的地方,一旦热情在中途熄灭,留给他的只有进退两难的恐慌。这一点根本不用怀疑。
走在漆黑的路上,那具俨然失去灵魂的身体带着赵德山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胡同,路过一支又一支的游行队伍,漠然地与同样迷离的行人擦肩而过。
耳边突然响起门帘翻动的声音,赵德山猛然一惊,这才发现已经来到胡同口了。旁边的门帘后是这条胡同里除了南兵马司外唯一的一户人家,奇怪的是,门帘后是被木板封好的门。虽然这样,可赵德山仍认为里面应该有人,因为他路过时经常听到里面有轻轻的咳嗽声,或是拉锯声,或是沉重的呼吸声。但他一次都没见过里面的主人。有空应该来看看才是。
翻动的门帘使他意识到风的存在,赵德山紧了紧衣服,继续向“避难所”走去。借助胡同两边那发出淡淡光芒的路灯,赵德山远远地看到有一辆三轮车停在自己宅子门口,却没有看到人影。那三轮车似乎是知道他来了,开始动了起来,却不是向他跑来,而是向另一边的胡同口跑去,三轮车上的铃铛丁零丁零地回响在这条荒凉的胡同里。
三轮车还没走出胡同时,路灯已在霎时间全灭了,黑暗迅速笼罩了一切,事物在赵德山的眼前像是中了妖术般顿时消失了,只有呼呼的风声和铃铛幽远的响声,听得赵德山浑身发冷。他有些后悔在这么晚的时间出来。赵德山颤抖着,希望在意志崩溃前能赶回屋子里。可是,回到那恐怖的宅子里他就安全了吗?
很快,赵德山就发现为自己重新鼓起勇气的尝试失败了。白天在屋子里看过的日记在赵德山的面前飞速展现,那日记里平淡的叙述,使赵德山感到未曾感受过的恐惧。他抖动着双腿,犹豫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知是哪个细胞颤抖地触动了赵德山的那根记忆神经,记忆在夜里使他吓得跳了起来。他猛然记起,今天是6月12日,根据刘管家的日记——
今天是小姐的生日。
第十一章 灵验的诅咒
“谁啊?”小姐在昏暗的屋子里抖了抖,才含糊地问出来。
“是我。”门口的人答话了。
是夫人,是小姐的母亲。小姐的身体一下放松了下来,她急忙答道:“等一下啊。”赶忙收拾好桌子上的信。母亲是不喜欢姑老爷的,虽然姑老爷年轻有为,但母亲认为他太过高傲,还有点自私。这可能与母亲的出身有关。吴炳湘也不怎么喜欢姑老爷,但他是那种特别宠爱女儿的人,表面上并没有进行过多的干涉。除非事情到了非要做出决定的那一步,他才会出面反对。为这事,他们三个人有时还会讨论一下,结果都是不欢而散。这次来北京,吴炳湘也没有告诉姑老爷,小姐写这封信也是想让她日夜思念的姑老爷来找她,陪她在这繁华的北京城里四处看看。同时重温爱情的滋味,相思的煎熬她已经受够了。
小姐把门打开,看到一脸疲倦的、面色如霜的母亲,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伤怀。让母亲进来后,关好门,小姐把母亲扶到床边的椅子上。
“这么晚了有事吗?今天你的身体好些没?”小姐对母亲的到访一点准备都没有,母亲很少晚上来找她的,给她一定的自由是这个家庭最开放的地方。当然,这自由也要有个限度,小姐目前最渴望的恋爱自由是没有的。母亲突然到来,使小姐立刻产生了疑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她之前和姑老爷通信的事被发现了?啊,年轻人哟,心思永远浮在表面上,浮在自己关心的事上。
“没事,我这身体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顿了顿,四下看了看,末了,流露出一丝惆怅,“我觉得这次病得很厉害,恐怕时间不多了。”
“快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了。”小姐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难受也是最真实的。从小在温暖的庇护中长大的小姐,内心的承受力很差。可即使再坚强的人,只要还有点血性的人,听到自己母亲说这话,也一定会难过的,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小姐的悲伤里还有几分脆弱的表现。烛光死寂而呆滞地照在夫人的脸上,暗红的颜色显出别样的死气。屋子被外面的黑暗压得有些昏暗,连空气也紧缩了起来,令人呼吸不畅。夫人在这样的空气里用浑浊的眼睛端详着眼前的女儿,生命在那浑浊的眼睛里逐渐衰弱。
“我自己的病我知道。其实你们也有数,不是吗?不用骗我了。就说掏心窝子的话吧,要是我死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你现在年纪还小,许多事都不会自己料理。别的事你爹和王管家都能帮帮你,可最重要的事,也是别人帮不了你的就是你的婚事了。我知道你一心喜欢那个姑老爷,我的态度你是了解的,我知道,等我死后,你爸爸也不会同意,永远不会同意的。前几天,那个王管家还跟你爸爸说起过这件事,说得挺复杂,我也没听明白,好像是说近亲结婚不好,生的孩子也会有问题,这是外国人研究出来的。你爸回来跟我说了这件事,看他那严肃的样子,我就知道你跟姑老爷的事肯定是没戏了。要不你再找一个吧。来北京了,不怕找不到比他好的。我们也就你这一个女儿,我们希望你好……”夫人说着那充满感情却听起来干瘪的话,她不时的猛然咳嗽打断了好多次这些关心之语,使得原本温馨的话磕磕绊绊地陡然多了几分压抑。见女儿不搭腔,夫人也不强迫她做出什么回应,把话题转移了。
“最近,咱才刚搬来几天就闹鬼闹妖的。幸好这些事都发生在我和你爸的身上。那情景你是没见过,没见过也好,那场景……”夫人提起这些事的时候,脸色更加难看了。小姐急忙走上前来,夫人也及时停止了回忆,打了个手势,小姐又退回到了床上。“唉,不提了,不提了,明天就叫人去请个法师来作作法。今后可不要这么晚睡了,早早地睡觉,一眨眼就过了一晚上。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些奇怪的事找到你的头上来,吓着你。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在这里谁也没得罪,别说得罪了,连人都没认识几个,怎么这些倒霉事就单单落在了我们的头上?难道说,这里真的是座凶宅?”夫人蹙着眉问道,连蜡烛也摇曳了起来。小姐把倒好的水递给正在咳嗽的夫人,并顺从地应着夫人的话。
其实,小姐的心也是乱糟糟的,倒不是因为什么闹鬼的事,而是夫人刚才对她说的关于姑老爷的事。她是如此爱着年轻有为的姑老爷,他那俊朗的脸庞、飒爽的风姿、迷人的笑容……难道他们都没有发现这些吗?就因为他的孤傲?一个人如果有让自己骄傲的资本,那么他就可以骄傲,这是他应该享有的。他的孤傲里也有几分是为这个萧索国家的命运而难过,而痛苦,所以她对这份孤傲是那么迷恋、崇拜。现在,就因为王管家的一句话,很可能毁了她与姑老爷在一起的最后一线希望。她恨透了王管家,恨透了那个外国人的理论。
爱也有约束吗?许多有年龄差距的人,许多异地相处的人,他们的爱也受到许多的羁绊。虽然这个社会已经开始接受外来的思想,已经有所开放,但传统的束缚在人的思想中已根深蒂固。所以,大家还是难以容忍女方比男方大,不愿自己的女儿远嫁他乡。只是一些事不关己的人会站出来轻松地批判一下这种落后的思想。理性不可能时刻存在,当长辈语重心长地说出一句“我也是为你好”时,这一句就足以抵挡所有堂皇的理由,这一句就是他们的王牌理由。
外国的思想开始传入中国时,以上两种现象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但近亲联姻开始在上层社会遭到禁止。我们无法拿古代的人来比较,毕竟现在是科学时代了,而推崇科学也是为了人们更好地活着。
他们的爱就将在科学中溺亡吗?爱情有错吗?科学有错吗?一种来自本能,一种来自真理;一个是人向往的幸福,一个是幸福的保障。它们都是伟大的,都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它们见面了,谁该给谁让路?
母亲后来还说了许多,小姐的耳朵像是件摆设,根本没有听进夫人的话,她的思想痛苦地游走在对姑老爷的思念与注定失败的结果间。想到抽屉里那封还未写完的热情洋溢的信,她的心在煎熬里烧伤了、流血了。
直到她的目光被夫人惊悚的表情吸引过去。夫人的汗从额头里猛地冒出一滴,夫人原本憔悴的脸色衬出她瞬间变白的嘴唇。
“谁?”夫人紧张地盯着窗外,她那压低的质问声把坐在床上的小姐吓得抖了一下。
小姐顺着夫人的目光侧过头,看到一个人影正映在窗户上。那个影子听到夫人的声音也是一抖,一下不见了。
夫人忙起身跑了过去,打开门,外面清新的空气随之灌入,月亮也在空中露着脸,泻下的光芒洒满一地,像是一块暗白色的裹尸布,裹紧了院子里的一切。在如此亮的院子里,夫人却没看到她想看到的那个人影。小姐也跟了出来,出现在她眼前的不过是水银的光亮,与那一扇扇看不透的漆黑的窗子,它们像没有眼睛的窟窿,死死地盯着这两个受了惊的女子。
小姐陪母亲一起来到通往前后各院的木门,它们都忠诚地守在那里,门闩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这会是谁呢?此时,院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夫人想去问问小翠是否看到什么可疑的影子,但来到小翠的屋子前时,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便不忍心去唤她。这两天小翠也是被吓得不轻,好不容易睡着了,夫人便不想打扰她。
“回去睡吧。这么晚了。”小姐陪夫人回到夫人的卧室前,夫人假装没事了,关切地说,“可能是我看花眼了。有事就叫我们,小翠也在。别害怕。”
小姐恭顺地听着夫人的话,直到夫人进了屋,关好了门,她才往自己的房间看去。虚汗就在这时抑制不住地往外冒,她原本克制住的恐惧感瞬间突破禁锢,把她团团笼罩起来。小姐环顾这个看似亮堂的庭院,那黑与白交接成的暗亮,看了令她悚然。这灰色的背后,到底还潜藏着什么?小姐迈出一步,风从她的裤脚溜进身体,一股夜的冰凉也随之侵入。
这一路上,虽然只有十几步那么远,小姐却走得很是吃力,那僵住的双腿在交换时都有使她踉跄摔倒的可能。她觉得背后空空的、虚虚的,仿佛有一个黑影就在她的身后,那个黑影像她刚才看到的那样,只有一个头。想到这,小姐猛地回过头,结果是虚惊一场。但每次她看着那罩在幽灵般的灰白色中的正房,她都会惊出一身冷汗。有几次,她竟然想到,里面住的父母此时或许已经成了两具尸体,他们双目圆睁地躺在床上,那突出的双眼惊恐而无神地盯着屋子的某个角落。他们四肢僵直,满脸呈现出黑紫色。这些幻觉不断地出现在小姐的眼前,她有冲到母亲屋子里看看的冲动,但她的冲动在恐惧面前还是败下阵来。
回到屋子里,她倚在关好的门上,身体慢慢地滑下。走完这几步路,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身体瘫软得不行。油灯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芯子开始分岔,光变得散漫,弱弱的影子在墙上忽左忽右地出现。小姐挣扎着站起身,跑过去,一口气把灯吹灭。她知道那些影子都是自己的,但如果里面有一个影子不是呢?如果那些影子中无故多出一个头来,她想自己一定会发疯的。
翌日一早,王管家便让张虎和王二去城东请大仙来作法。现在,去妖辟邪倒不是第一位的了,给夫人治病才是最重要的。
张虎和王二自然是尽力去办,甚至连饭都没吃就赶出去了。看他们心急火燎的样子,王管家在不安的同时对他们的表现感到很是满意。其实,他们俩的心里当然也有他们自己的算盘。这两天发生的事也与他们有关,他们怎么能不害怕、不着急呢?表面上是为了夫人,实际上也是为了他们自己。
想起昨天发生的事,他们俩在大白天里也会心惊胆战。
昨天早晨,他们俩睡眼蒙眬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他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屋子里的那把椅子还在不在。由于事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