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们到底是什么呢?是人是鬼,还是两者皆有?
两个人就这么躺着,眼睁睁地等待天亮,他们想此时全世界就属他们俩睡不着了,就属他们俩恐惧得要死了。他们宁愿再见到昨天晚上的那个黑影,这总比看不见、摸不到却能感知有鬼就在身边好得多。他们谁都不吭声,就那么躺着,谁稍微一有动静,另一个人肯定得吓一哆嗦。除了他们能看到的三维空间,他们现在相信还有另一个空间存在,两个空间彼此相融,可以穿梭。但是另一个空间,可是一个非人的空间呢!在夜里,任何一点看不到却听得到的声音都让他们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发出的。两个人惴惴不安,却不敢找对方相互鼓励。深夜里,看不到对方的脸,看不清对方的嘴在动,他们又如何确定那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呢?这事可能说出去听起来让人觉得可笑,但经历了这两夜发生的恐怖事情,他们再怎么警惕也是不为过的。
其实,范围不用扩大到全世界,就在这座宅子里,这时还有人没睡。比如小翠,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了,却没有一点睡意,她感到今晚一定会有事发生,而且是很恐怖的事。她要睡觉,要避开那件事,但这么想着,脑子就更来精神了。想法激烈得让她觉得自己在跟自己进行辩论赛一样,无论她怎么劝自己睡觉,可那脑子就是清醒得很。由于她是在耳房,她没看到正屋的吴炳湘夫妇还在亮着油灯呢。
吴炳湘把今天老巡警告诉他的事跟夫人说了一遍。原本他是以为多一人听,这恐怖的感觉就少一分,他的心里实在是藏不下这些事了。吴炳湘顺带着也把自己头一次路过棺材铺和今天下午误进棺材铺的事也说了一遍。以此证明,死亡真的要光临他们家了。他进屋后说的那句话可不是在危言耸听。
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吴炳湘发现,随着故事的展开,他的恐惧感更强了,像是一种强大的心理暗示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同时,夫人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最后几乎成了菜青色。吴炳湘后悔了,但事到如今,他也只好把事情全讲出来。他怎么忘了起初他为什么不把那些恐怖的事告诉夫人,那是怕夫人害怕呀,现在他怎么就忘了这一点了呢!恐惧击垮了他原有的理智,所有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他像一个逃亡的士兵一样慌乱。为此他又有了种对夫人的负罪感。
当初,也就是刚结婚不久的事。吴炳湘在一次行动中被匪徒用刀刺中了右腿。在结婚前,吴炳湘可是不会这么玩命的,人虽然忠于职守,可也只是比那些流氓巡警多了几分做人的正气而已。但结了婚,男人的责任感和对夫人的爱,使他每次行动时都冲在最前面,为的就是立功。他不是为了那几个立功所得的钱或是奖状,他用命换来荣誉是为了向他的夫人证明自己的勇敢,给夫人一种男人应给予女人的安全感。钱和功名都不是人人想要就能得到的,吴炳湘也不奢望得到那些,而他能给的,就是作为男人的安全感。
那次负伤后,吴炳湘只在医院里做了简单的包扎便赶了回去。因为当天是夫人的生日,他忍着剧烈的疼痛向家赶去。一路上,由于赶路太急,刚刚包扎好但还没有愈合的伤口不断地出血,他不断地撕里面的衣服来包好它,汗水早就浸湿了他的全身。汗水弄得伤口更加疼了,他脸色发白,头脑眩晕,有几次还差点失去了方向感,但他还是坚持回到了家。在进门前,他来到一个水龙头前把全身冲了一遍,血早就凝在了伤口处,不再往外冒了。这也是他不坐人力车回去的原因,他怕时间短了,血凝不住。于是他宁愿忍受着钻心的痛苦,也要走回家。
一进门,吴炳湘就挂上了灿烂的微笑,说工作紧,所以才回来晚了。夫人也没责怪他,把给他留的蛋糕拿了出来,还有一碗面、一瓶白酒,像是他过生日一般。吴炳湘高兴地坐在桌前,夫人幸福地坐在他的一旁,听他说破案的事,看他吃饭,有时还会给他倒酒。医生说过让他忌酒的,但为了不让夫人担心,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大口大口地喝酒,胃里是舒坦了,可伤口却火辣辣地疼,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改变。爱真的可以克服一切,当时他就是这么想的。
老母亲和小翠已经睡去了,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蜡烛发出暧昧的光芒,照在两张幸福的脸上。虽然吴炳湘脸上幸福的内涵比夫人的稍微复杂一点,可那幸福却是如此的相通。在这昏黄的烛光下,夫人把手轻轻地抚在吴炳湘的手背上,她的手是那么的柔滑,那么的细腻,吴炳湘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心跳得厉害,血自然也流得旺盛了,那红色的液体又开始汩汩地往外涌。
吴炳湘感到血已经湿了裤子,不久就会滴下来了。他不情愿地、狠狠地推开了情欲中的夫人。用尽所有的力气控制着体内的欲火和伤口的疼痛,低头冷语道:“我明天一早要出去,有任务。早点休息吧。”
说完这话,吴炳湘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重了,又换了一种语气,可那伤口的疼痛和有口难言的心理交杂在一起,使他的心一紧一紧地疼。当他满脸是汗地抬起头时,夫人已经在收拾碗筷了,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痕。刚才他的举动一定是伤着她的自尊心了。见她这样,他的心更疼了。今天可是她的生日呀。
那一晚,夫人都没再和吴炳湘说过话,吴炳湘是睡在堂屋里的。为了彻底避免被夫人发现他受了伤,他没有选择与夫人同床。这件事后来想起来,他也十分后悔,夫人那次真的伤透了心。
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回了医院。由于喝酒,他的伤口有些恶化,为此,他在医院里待了整整一个月。
那种负伤不说的勇敢,那种不让自己女人担心的精神,在这一刻,在死亡的压迫下,吴炳湘全然忘了。看着眼前的女人受惊的样子,吴炳湘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失望。
“这种事也有?”这话夫人不知是说给谁听的,眼神缥缈地看着空气,“可能是传说?”
“可这是老巡警亲自说的。”吴炳湘原本是想安慰夫人的,但话到嘴边,却变了。这是事实,不是吗?连自己都安慰不了的话,是没有勇气说出来安慰别人的。
夫人不说话了,无神地瘫坐在床上,手指把一根衣带绕来绕去。
“睡吧,可能你说得对,不过是老巡警老糊涂了而已。”吴炳湘展开被子,扶着夫人躺下,懊恼自己太过迷信了。
“你说,这事能解释今天早上那块红丝绸的事吗?这是两件事,还是一件事?”夫人的提问使吴炳湘愈加发憷。是两件事,还是一件事呢?至少吴炳湘现在看不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不想这些了,快睡吧。”吴炳湘烦躁地熄了油灯。黑夜里,那个黑色的柜子却闪着白光,骇人的亮。
两个人自然是睡不着的,想说说话,但一开口必定是说那恐怖的事,还不如不说。他们就这么干睁着眼躺着。
小翠还没睡踏实,偶尔有一点响动她就坐起来看看。外面没有什么影子,一直都没有。看来今晚是不会出什么事了。小翠站了起来,来到窗前,又往院子里看了看,看了一遍又一遍,得到的结果很令她满意,什么都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在小翠往外看的同时,吴炳湘的房门被敲响了。
“谁?是小翠吗?”夫人坐起身来。吴炳湘烦躁地翻了个身,这个丫鬟,这么晚了不睡觉来打扰主人干吗?十几年来这可是第一次。有什么事?她为什么不说话?来北京这些天,她的表现实在不能让吴炳湘满意。
“谁啊?”夫人又问了一遍。没人应。
是下人吗?他们不睡觉来找主人干吗?吴炳湘又把身子翻了过来,看着门,他感到门外的敲门声不是院子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弄出来的。因为吴炳湘看到那影子很高,快到门顶了,敲门的地方也很高,在门的半截,敲门声很有规律,但却没有什么力量,死气沉沉的。这是老式的门,高得很。吴炳湘肯定自己没见过这么高的人,那么这是谁呢?吴炳湘把每个人都过滤了一遍,还是没有想出这人可能是谁。半夜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高高的人,让人不得不防着一点。
吴炳湘对夫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地下了床,他觉得那个黑色的柜子正在角落里暗暗地看着他,这使吴炳湘感到不自在,抬腿时不小心碰到了椅子,发出尖锐拖沓的声音,门口的那个影子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有风声,影子前后摇摆,拍得门咣咣响。
吴炳湘来到门前,又问了声:“谁?”
那影子还是没开口。吴炳湘来了气,松开门闩,猛地拉开门,想吓唬一下站在门口的人,但开门后,被吓着的却是他自己。
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人高高地悬在他的上方,一双白色的布鞋耷拉在他的眼前。吴炳湘抬起头,顺着脚,仰视着,一直看到那个人惨白的脸,细看之下,那脸上已经有了些许的斑点,有些暗淡的红色舌头长长地吊在外面,双目圆瞪,直直地看着屋子里面。这骇人的面孔竟然有几分熟悉。
在屋子里面的夫人也看到了,吓得大叫一声顿时晕倒了。吴炳湘怔怔地站着,这个人不就是他刚来时,在门口见到的那个自称是管家的人吗?
夫人的叫声惊醒了刚刚进入浅睡状态的小翠,她忙披上衣服赶了过来,而她见到的只是不远处开着门站着的吴炳湘。小翠来到吴炳湘的跟前,叫了几声“老爷”,吴炳湘却没有反应,眼睛向半空中空茫地看着。小翠再往屋子里看,看到夫人仰面躺在床上,被子已经落在了地上。她知道一定是出事了,惊慌失措地往前院跑去喊人。霎时间,府上便热闹了起来,王管家拿着火把赶来了。王二也叫着张虎与他一起往后院奔去,他们俩也是一直没睡,似乎冥冥中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他们因为手忙脚乱还差点忘了开门再出去。
火把照亮了后院,吴炳湘还是呆呆地抬头站着。顺着他的目光,小翠和王管家看到了使他们惊悚的东西——一块红丝绸,打成结挂在了房檐上。王管家的手一抖,火把落在了地上,溅起火花。王二忙弯身拾起火把,但在他低头的一瞬间,他和张虎也都吓呆了,地上有一把倒了的椅子,那把椅子就是王二给自己留的放在屋子里的那把。
这一夜,恐怖笼罩了整座宅子。
第八章 魂归故里
赵德山回过头后,发现自己不过是虚惊一场。当然没有什么女鬼。不过外面的天却阴沉得厉害,看来是要下大雨了。天边泛起紫红色,大块的云朵在空中飘移。刚才那飕飕的冷风就是下雨的前兆,而那滴答声就是最先承受不住重量而下落的水珠。赵德山努力压制着刚才惶恐的心情,拿起凳子要往外走。
一道闪电照亮四野,随之而来的轰隆雷声又把赵德山镇住了。他没有出门,而是看着外面那陌生的世界,一时间忘了自己是在哪里。那半人高的荒草在风中疯狂摇曳,外面的屋子也像是怒吼的巨人,在闪电下露出狰狞的面孔。赵德山觉得自己不仅是在一座凶宅里,而且是在一个凶险的空间里。
他忙退到了那张放日记本的桌前,在桌边坐了下来。他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转移一下注意力,否则他不敢再正视眼前的一切了。风吹进来了,吹得那些残破的旧家具咯吱乱叫。雨飘进来了,打在地上噼啪作响。这一切响声都使赵德山感到心乱如麻。慌忙中,他拿起刘管家的日记,就着微弱的光亮,时断时续地看了下去。
日记里记载着各种家事,比如为老爷记的日程表,为夫人记的收支账目,为仆人记的工钱的发放,为自己记的心路历程等等。
关于他自己的这方面内容很少,杀死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间接地死在自己手里,他就可以随意忘却吗?一个人对生命和死亡的印象就可以简单地埋没在琐碎里吗?赵德山不信刘管家可以做到这一点,既然刘管家当时对自己是那么失望,他不可能就此忘记自己的这桩罪行。以他之前看到的那篇日记推断,刘管家绝对不会是这种人。果然,在5月19日的日记里,赵德山再次看到了小姐的“身影”……
今天一天都没什么事,昨天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小姐又来找我了。这些日子里我都没梦见过她,还以为我把她……不,我没有忘记她,我在白天经常愣神想她。应该说我还以为她把我忘了。可她又为什么要记得我呢?记得我是一个懦弱的男人,还是一个见死不救的窝囊废?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她不可能把我当成爱的人而记住。
在梦里,我哭喊着逃跑,虽然她在后面只是缓步跟着我,但我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她。我喊:“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放了我!”跑着跑着,我撞在了一个健硕的身体上,这一撞才终于把我撞醒。我睁开眼,看到老爷站在我的面前,见我醒了,他关心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我点了点头。老爷也没多想,拿出一个奏本给我。我不解,他从来不会把这类东西给我看的,一来我不关心政治,二来他也没必要给我看。
“这个奏本关系到我们家,甚至是我们国家的前途。但皇上已经很久没亲政了,我不知道交上去会是什么后果。”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接过奏本。
“明天联军会派一个医生去宫里给皇上看病,你懂英文,你去帮我问问看皇上怎么了。”我答应了,但那个奏本的内容我始终没有看。我怕看了会伤心。如果那是一个坏的提议,我怎么忍心看到有人为那几个字而受苦?如果那是一个好的提议,万一被拒绝了,我会感到难过。但向联军的医生打听情况这事太简单了,举手之劳而已。老爷拜托我后,蔫蔫地走了出去。这两个月来他的确是消瘦了许多,政治上遇到问题,他的女儿又不见了。我看在眼里,真为他着急,如果我能帮他什么就好了。帮他什么?找他的女儿!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我为自己的想法吓呆了。小姐已经不在了,她真的不在了。我找不到她的,我这么提醒自己。但像我两个月前说的那样,我知道,其实小姐已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