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之后,入凤鸣街的江湖人便是少了大半,剩下的即便是进了青楼,一样乖乖守着规矩,不敢逾矩半步。
少了些粗犷的江湖人,忘忧筑顿时静谧不少,高台之上传来丝竹之声,还有姑娘的莺声燕语,确实是个能让男人忘记忧愁的好地方。
据灵儿所说,那日徐明远救了苏依梦之后,周景帆便是让人腾了一座小院给苏依梦,还派了两名丫鬟给她,以后她只需要在院子接客便可,不必游走于各座高台和小楼。
这在忘忧筑可是只有当家的那几位花魁才有的待遇,以苏依梦的名气和资历原本是远远不够格的。不过后来众人听说徐明远和周斌杰的关系,还有他得了院试、乡试双榜首之事,自然有心思细致的人猜出了其中缘由。
苏依梦的小院名为梅园,是个临着北新湖的小院,门前挂着两盏精致的宫灯,离那些高台小楼有些距离,显得格外清幽。
灵儿到了院前,轻扣了两下院门,冲着里面笑着说道:“依梦姐姐,你瞧瞧今天谁来了。”
只是过了一会,门咯吱一声便打开了,出现的是道婀娜的身影,漂亮的脸蛋在暖红的灯笼照耀下更显娇嫩,眼中满是期待之色,正是苏依梦此女。
她身旁还有两名丫鬟,想来是准备来开门的,不过应该是苏依梦太着急了,反倒是没了两人什么事,此时亦是一脸好奇地看着徐明远。能让平日里一直淡然处世的苏依梦这般失态,多半就是那个文能提笔夺榜首,武能仗剑救美人的徐公子了。
苏依梦也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脸色愈发羞红了几分,嗔怪地瞪了一旁吃吃笑着的灵儿和两个小丫鬟,冲着徐明远微微一福道:“依梦没料到徐公子今日会来,未能提早相迎,失礼了。”
今日的苏依梦穿着一身淡紫色纱裙,外面披了一件暗红色披风,长发挽起,斜插着一根白玉簪,一个多月不见,看上去清瘦了几分,更显楚楚动人。
徐明远看着苏依梦,笑着拱手道:“苏姑娘不必多礼,今日突然登门,是在下唐突了,岂是姑娘之过。我心里记着姑娘这里还有曲子未听,可不舍得去长安呢。”
“徐公子请进。”苏依梦手一摊,面色平静了一些,让开了道路,让徐明远进门,脸上的羞红一时还未退去,好在灯笼的光就是红色。
徐明远笑着进了门,和曾清怡一同向着小院里走去,而灵儿应该还要接引客人,所以也是告辞了,临别还特别叮嘱徐明远给他写几个字,不用多,就写她的名字,再留下徐明远的名字就行。
天上的月亮只剩一弯月牙,不过梅园中点了几盏白色的宫灯,倒也不觉昏暗。院子不大,地上铺着半尺长宽的青石板,院子里摆了一张白色石桌,还种着几颗梅树,树叶已经开始发黄,地上的树叶倒是被清扫地十分干净。
“徐公子,入屋还是在这院子里呢?”苏依梦笑吟吟地看着徐明远问道。
“天上虽无明月可赏,不过在这院子里吹吹秋风,听着苏姑娘所弹的曲子,定然是件舒心之事。只可惜这梅花尚未到开放的时节,好在花未开,身畔有佳人赛花。”徐明远看着苏依梦笑着说道。
“那就依公子所言。”苏依梦听着徐明远的话,刚刚褪去一些红润的俏脸之上又是升起了一抹羞红,侧身和那两个丫鬟轻声说道:“翠儿、香儿,你们去帮我把琴拿来,然后拿上次我放着的那坛酒。”
那两个小丫鬟相视一眼,再看向徐明远,眼中皆是有着笑意,俏生生地应了一声,向着小楼里快步走去。
徐明远和苏依梦相对坐下,苏依梦给徐明远倒了一杯凉茶,一时间两人倒是都没了话,不知该从何谈起了。
最后还是徐明远打破了沉默,一手轻轻摩挲着紫砂茶杯,看着苏依梦沉吟了一会才是说道:“我听苏姑娘的口音应该不是剑南道之人,倒像是北地口音,怎会到了此地呢?”
苏依梦听此,眼帘微垂,脸色有些黯然,沉默了一会,刚想开口,那两个丫鬟已是一人抱着古琴,一人提着食盒走出门来,她便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翠儿把古琴小心地放到了苏依梦面前,那香儿则是将食盒里的酒壶和几碟精致下酒小菜摆了出来,微笑着给徐明远倒上了一杯酒。
“徐公子今日来想听什么曲子呢?”苏依梦修长白皙的手指虚压在琴上,看着徐明远问道,脸上的黯然之色已是敛去,显然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柔弱。
徐明远亦是没有追问,笑着说道:“苏姑娘随意便好,那日听姑娘一曲,如闻天籁,今日有幸能再听一曲,想来已是足够让白墨楼他们羡慕地了。”
苏依梦听此,微微一笑,手指在琴弦之上轻轻一带,琴声已如泉水般叮咚响起,悦耳动听。
徐明远把手中的茶杯轻放在石桌上,闭上眼睛听着这令人心神舒畅的琴声,秋风拂面,不知从何处带来桂花的清香,令人迷醉。
此等琴声,比起那日在米仓山上的琴师虽然少了几分气势,不过风韵十足,技艺胜过那人不知几何。若不是从小就练习琴艺,又岂能弹出这般动人之声。
一曲罢了,琴声仿佛还在耳边,过了一会徐明远方才睁开眼睛,不禁拍了拍手掌,感慨道:“苏姑娘之琴艺,在下生平所见可排在第二。”
“依梦姐姐这般琴艺还只能排在第二,敢问徐公子排在第一的又是何人呢?”一旁的翠儿听此,有些疑惑地问道,显然是为苏依梦在鸣不平呢。
苏依梦倒也没有出声阻拦,亦是饶有兴趣地看向徐明远,看来也是想知道徐明远所说比她琴艺更高的又是何人。
听得那翠儿的问话,徐明远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要说出来,三位姑娘可不许笑话,若说我生平所见琴艺排在第一的,当属城东的目盲的王大爷。他的琴声似有鬼神之力,仿佛能够让你见到琴声之中的景象一般,这些年我走过那么多地方,从未听到过那般琴声。当然苏姑娘的琴声也是令人心神迷醉,能称上品。”
翠儿还有些不服气,苏依梦已是开口道:“没想到蜀州城还有此等高人,若是有机会,依梦定要见上一见。”看她神情倒不似作假,隐隐还有几分激动。
第八十二章 谁懂美人泪
“我可以把王大爷家的地址留给你,若是你去拜访他就报我的名字,一般人他还不愿意弹呢。”徐明远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应该是上等的越州花雕,入喉温润舒服。
“那就先谢过公子了。”苏依梦笑着说道,眼中确实有着欣喜之色。
徐明远对于音律不算陌生,不过真让他来弹奏一曲,又是有些为难他了。说起来他真正能够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从小偶偶会吹上一吹的笛子了。
不过不会吹不代表不会说,要论对音律的了解,徐明远还是敢称自己精通二字的,比起诗赋好了不少。
徐明远和苏依梦讲了一些音律之上的事情,话题渐渐打开,两人的交谈也是畅快舒服了许多。
苏依梦确实是个有涵养的女子,非寻常风尘女子可比,谈吐得体,见识不凡,对于音律更是有着异乎常人的理解。
原本还觉得徐明远吹牛的翠儿瞪着眼睛,这下算是彻底认同了苏依梦的眼光。虽然徐明远身上的衣裳有些陈旧,但他可是院试、乡试的榜首,只要他想要,那些富商大户还不挤破头地给他送最华贵的衣裳。
徐明远和苏依梦笑谈了好一会,两人亦是对饮了几杯,苏依梦不胜酒力,两颊已是微微泛红。香儿和翠儿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有着探询之意,他们二人还从未见过苏依梦饮酒,无论是什么客人,没想到今日她竟是为徐明远开了先例。
苏依梦轻轻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之上,看着徐明远的眼睛,略带伤感道:“依梦听说徐公子不日便要去长安了,此去一别,恐难再相见,依梦无可赠之物,谨以此曲为公子饯行。”
徐明远亦是放下酒杯,看着苏依梦点了点头,他说不出宽慰之语,因为这对于苏依梦来说亦是残忍的,所以他只能听着。
苏依梦再抚琴,琴声已不复之前的温婉,琴声时而柔情,时而伤怀,时而哀切,时而欣喜,仿佛有相思在其中,却又伸手不可得,令人动容,感同身受。
徐明远听着琴声,手不由地攥紧,又是缓缓松开,面色不变,看向苏依梦的目光已是多了几分温柔。
一曲毕,两行清泪已是从苏依梦的眼角滑落,她微微低头,示意翠儿、香儿先下去,待二人离去之后,方才抬头抹去脸上的泪痕,看着徐明远强颜欢笑道:“让公子见笑了,我自罚一杯。”说着手已是伸向了酒杯。
没等她拿到酒杯,徐明远已是伸手握住了酒杯,一口饮尽,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不会喝酒,这杯我替你喝。”
原本已经止住泪水的苏依梦听着徐明远这话,看着徐明远诚挚的神情,眼泪又是开始不停地流下,肩膀微微颤抖,神色凄然。
徐明远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她那瘦弱的双肩之上扛了太多东西,虽然徐明远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知道她活的很不容易,很辛苦。
依着苏依梦的性子,恐怕她也只会在人后流两滴清泪,今日能够痛快地哭一场,也不算什么坏事。
苏依梦哭了,进了忘忧筑后第一次放开的哭了,身边只有徐明远这个只是一面之缘的人,不过他救了她,而且他让她心安,所以她才能放心痛快地哭一场。
苏依梦哭了许久,拭泪的汗巾被泪水浸湿了,脸上的淡妆被泪水弄花了,不显得丑,平添了几分凄美。
徐明远一直坐在她的对面,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苏依梦止住了泪水,手里攥着那被泪水浸湿的汗巾,开始说话。她说了很多话,很多没有跟别人说过的话,就连在忘忧筑和她最好的灵儿也没有说过的话,她都说给了徐明远听。
苏家在长安城也算得上一大世家,自大宛开国以来,苏家便在长安占有一席之地。不过近两代下来,苏家子弟在朝中没有什么能担大任之人,家道渐渐有些没落。
到了苏依梦他爹苏泉这一代,虽然苏家的府邸还在长安最华贵的坊中,世家之风尚在,却已无能够担纲之人。
苏泉不过是个琴招侍,品阶极低,在长安那种遍地公卿的地方更是毫不起眼。没有那个本事却占着那么好的府邸和家产,自然就被人惦记上了。
苏家的倒塌是在一夜之间的,三年前最得宠的琴招侍苏泉以祸乱宫廷之名入罪,最终被处死,家中男丁尽数被处死。与苏家交好的世家皆是明哲保身,生怕沾染上此事,又有哪家敢出言为苏家说一句公道话。
苏家家产全部被抄没,女眷入妓,而苏依梦亦是流落至蜀州。
好在与苏家交好的世家不敢明着出声,却也还在暗中帮衬了一番,让她安然到达蜀州城,尔后在官妓之中软禁了两年,一年前才被周景帆用手段弄到了忘忧筑之中。
苏依梦她娘在他爹被处死的当日便以三尺白绫随了他父亲而去,而她那才六岁的弟弟亦是被砍了脑袋。
泱泱世家一朝散,数百族人死一半,半死不活另一半。
苏依梦至今还不相信她那温文尔雅,对她娘始终如一的父亲,岂会做出闯入娘娘寝宫欲行不轨的荒唐事来。
其中因由不是她一个那时已是阶下囚的弱女子能够得知的,不过后来她听说府邸就在苏家府邸隔壁的襄王扩建府邸,将原本的苏府尽数扩入了襄王府之中。
说到最后,苏依梦已不再流泪,嘴唇微微抿着,目光坚毅,尤其是说到襄王之时,一直给徐明远温婉之感的苏依梦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像要择人而噬一般。
显然这三年的时间,这个本就聪慧的女子已是有些明白那个曾经可以依靠着的大世家为何会轰然倒塌,曾经慈爱的爹娘和可爱的弟弟为何会早早离去了。
徐明远不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从苏依梦的口中,他也可以想象在长安那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苏家没了能够支撑着整个大世家的顶梁柱,再大的世家,再多的产业也只是平添了别人的觊觎之心。
至于那个权倾朝野的襄王是否是此事的主导者,徐明远不知道,但是从他将苏府收入囊中的举动可以想象,这件事他逃不了干系。
徐明远对于苏依梦的身世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会是这般惨烈的**,而从长安一路艰难地到了剑南道,又是在那官妓司之中战战兢兢地呆了两年,若不是被周景帆从官妓司之中弄了出来,那老鸨已有让她接客的想法了。
本该无忧无虑的世家大小姐,一夕之间沦落青楼,灭族之仇落在了年纪不过十七岁的苏依梦的肩上。
听苏依梦话间的意思,若是有机会的话,她绝会为爹娘和族人报仇的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这是个柔美脆弱的女子,却也是个刚毅坚强的女子。
家道巨变,亲人骤逝,她尝尽了世间冷暖,多少辛酸泪只能在人后默默流。
柔弱女子,握不住三尺长剑,写不了锦绣文章,纵有血海深仇在心中,却也伤不到那高高在上的仇人半分毫毛。
但她还是坚强地活着,把悲伤藏于心中,表现出的是大世家女子该有的从容和睿智。
直到遇见了徐明远,这个将她从河朔三雄手中救下的温润书生,那一声没事了,睁开眼吧,一如曾经的父亲给她的安心之感,真正撬开了她那禁闭了三年的心门。
她不求能与徐明远如何,不会想将徐明远拉入那仇恨的泥潭,她只是想要给他弹一曲她自己写的最好的曲子,和他倾诉一下这三年所受的那些委屈。
因为徐明远是个给她如父亲般安心的男人,而她好想父亲,好想那个细心教她练琴,会带着她去放风筝的温润男子。
一直沉默着的徐明远突然伸手抓住了苏依梦的右手,宽大温暖的手掌包着她那柔弱而有些冰凉的手。
看着微微一愣的苏依梦,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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