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什么改变,不过整个人感觉起来却相差很多。
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和演奏会舞台与银座俱乐部等东西无缘的平凡主妇或是上班族。在这七、八年的岁月里她确实失去了不少东西,不过看起来大部分似乎都是她自己想要舍弃的。及肩的头发简单的束在后面,脸上只擦着淡色的口红,并没有化多余的妆。从驼色的运动服外套里可以看见女式衬衫,身上穿的藏青色裙子和藏青色低跟鞋子,全都很朴素。如果光只看身上的装扮,根本就看不出来哪一个是母亲、哪一个是女儿。微宽的额头、狭窄高挺的鼻梁,以及微笑起来形状很好看的嘴角都和照片相同,但似乎像是凝视着远方一般得眼神己经完全消失。说不定是因为她现在眼睛的焦点,正注视着母亲隔壁座位上的公事包。
“店里怎么样了?”千秋在母亲面前坐下,向女服务生点了咖啡之后问道。的确是音域相当低的声音,听起来和她的感觉很不相衬。从那样的外表发出这种声音是相当引人注意的,但我无法清楚地判断到底和那通电话是不是同一个声音。就这样听的话感觉并不那么相似,但如果改变语气和声调,也不是不能发出那种声音的。
母亲说了一下自己店里的近况。她似乎明白女儿并不太感兴趣,所以在恰当的地方结束了。
“……唉!就是那个样子。你高中同学会的通知函寄到家里来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像是明信片的东西交给女儿。
“该不会是要求捐献之类的吧!同学会去年都办过了……”千秋阅读着内容。
“千秋,你仔细听我说。妈妈这边也有条件!”母亲忽然改变成严厉的语调。
女儿把明信片塞到肩包旁的口袋里。“其实我本来就有这种觉悟了。是怎样的条件呢?”
千秋环视店里,把视线停在送咖啡过来的女服务生身上。在女服务生把咖啡放在桌上时,母亲用和昨晚同一个打火机点了香烟。
“你从御茶水车站附近的公寓搬走了吧?先把新的住址告诉我。”
千秋没什么犹豫,坦率地点点头。
“你现在……大概不是一个人住吧?”
千秋把手指贴到额头上想了一会儿,不久像是表达“是的”一样,点了点头。
“是男人吧!不过这种事请让妈妈也能了解一下。你知道的,我并不是那种会对你的事情管东管西的母亲……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希望你和我吃一样的苦。”
“你不需要那么担心,妈妈。因为他那边现在有一些事——”
“好了,千秋。”母亲连忙制止她,但是我已早了百分之一秒,偷偷看见她的动作了。
“今天这种情况就先不用说那种详细的事情了,改天我再好好地听你说。”
千秋再一次点点头。
“接着是最后也是绝对的条件。”母亲继续说道:“你至少要每个月到妈妈的店里来露一次脸,让店里的工作人员和常客们都知道你是未来的接班人。”
“但这件事在上次的电话里我就——”
“是,我听见了。但那是千秋现在的心情吧!心情是会改变的。如果最后还是没有改变也没关系。不过假使几年后忽然想要继承才回来店里,这种事在这个世界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适用的。我并不想夹在你和店里的工作人员中间处理那些麻烦,也不希望好不容易支撑到现在的店倒了。所以这件事你就当成是为妈妈着想吧!”
千秋垂下头考虑了一下。“没有办法了。但是真的每个月只有一次,如果不是我的情况能允许的日子就不行。”
嘉村千贺子用放下心的表情说道:“那样就可以了。”她捻熄了香烟,然后把隔壁座位上的公事包移到膝盖上打了开来。她取出一个塑胶小本子放在女儿面前,又取出黑色印章盒放在上面,最后又取出一个厚信封放在旁边排好,然后才关上了公事包。
“我想你一定很着急着非要用钱不可,这里是我们约定金额的四分之一。”她用手指指着信封。“剩下的部分因为带着太危险,所以我用你的名义到银行开了户,把钱存在银行里了。银行是‘第一劝银’,可以吧?你不必担心,印章就是这个。”
“我相信你,妈妈。”女儿稍微红着脸地笑了。
“要不要放在这里面带走?”母亲举起了公事包给她。
“不需要,我有带包包。”千秋打开肩包的开口取出一个茶色大信封递给母亲。“对不起!我太胡来了。但是除了这样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嘉村千贺子收下那个信封,稍微看了一下内容物,确认无误之后就放进公事包里。那个大概就是银座俱乐部的权利书吧!千秋把桌子上的信封、存折和印章都放进肩包,再取出一张折叠成两折的小纸条放在母亲的红茶杯侧边。
“我想你一定会询问我新的联络地址,所以预先写好了。地址和电话都在上面。”
“嗯!接着是甲斐老师的事……”嘉村千贺子用眼角瞄了我一眼。
我捻熄香烟,喝完了剩下的咖啡。
“你有打电话过去吧!”嘉村千贺子接着说。
千秋的脸和身体突然变得很僵硬,浮现出一种像是作了严重恶作剧而被责备的孩子般的表情。
“不,不是那样!千秋,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老师是准备要给你钱的,但是你挂断电话之后就无法取得联络。他本来也打算要对妈妈保密,可是又怕你急着要用钱会很为难,所以才和我商量的。”
千秋僵硬的表情稍微柔和下来了。
“因为老师有那个打算,所以如果妈妈这些钱不够的话,你可以再打一次电话给老师看看。”
千秋摇摇头。“没问题,这些就足够了……老师——爸爸那边,妈妈就这样和他说吧!也代我向他致歉。”
“……真的没问题了吗?”母亲的表情好像感到有点可惜。
嘉村母女在把各自的红茶和咖啡喝完之前又谈了几分钟——女儿说会在最近找个时间去和她谈谈:母亲只说了些有关银座的店和古典音乐的话题,两个人的谈话不时就会间断一下。昨晚洽谈的时候,我所提出的“关于真壁清香的绑架案件,如果没在今天早上的报纸和电视等被公开的话,就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强烈要求,嘉村千贺子显然正非常努力地遵守着。
“那么妈妈,我今天要先回去了。”千秋看了看手表站起来,右手臂用力把肩包转过去给她妈妈看。“谢谢……我不会浪费这笔钱的,请你放心。”
母亲点点头,女儿走向餐厅入口。她走出店外,隔着玻璃门向母亲再一次挥了挥手后,便转身走向四谷车站的方向。
我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嘉村千贺子的桌子旁边。“令千金地址的纸条。”
她以瞬间心头起了无名火的表情,好像想要抱怨什么。
“不要弄丢了。”她一边把女儿对折的纸条交给我,一边用不满的声音说。如果她知道嘉村千秋的新地址,就有可能会把告诉我的事——和昨晚我去拜访她的事都告诉嘉村千秋。她们刚才并没有说到电话的事。如果我先用这种形式保管纸条的话,母亲就无法对女儿作出什么通报或警告了。原本她们母女这二十分钟的谈话就是为了隐藏什么事而演得一出复杂的戏,但如果两人在事前有预先联络的话,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么,再见——”我对嘉村千贺子说,然后快速走向收银台,放下比结帐金额还多一些的钱,走到咖啡店外面。因为曾听她母亲说过:“在数年前发生过轻微的撞人事故以来,她就不再开车了。”所以并不需要那么惊慌紧急,嘉村千秋就在我前方三十公尺直接走向四谷车站的方向。我好像没有抢人皮包的才能。在她右肩上的肩包明明装着应该是要还债的八百万而鼓了起来,但从她的步调却能够完全感受到她的高兴和快乐。
19
嘉村千秋从四谷车站乘坐中央线到了新宿,从新宿车站的东口出来,通过地下商店街再从新宿大道出口出来。虽身为女性,但她很难得地是属于那种最容易跟踪的类型。她走路时一直直视着前方,停下来时视线大致上也有固定的目标,不会东张西望地环视周围。在“步行者天堂”【注72】时,由于一些不正常行动的人像是人体垃圾般阻碍着街道,害我差点跟丢她,除此之外我都跟踪的非常轻松。
她乘坐“纪伊国屋书店”的自动扶梯到了四楼,抵达美术相关书籍的卖场。她并没有接近书架,反而走向收银台的柜台,直接对柜台说:“请给我某某出版社的《世界美术全集》全三十六集,以及《梵谷全集》【注73】。”年轻的女店员查了被归档的东西后说:“《世界美术全集》的部分,为了要全部备齐会使用邮寄的方式:‘MISUZU书房’的《梵谷全集》全六集,目前都有库存。”于是千秋回答:“那么《世界美术全集》就用邮寄的,《梵谷全集》现在直接带走。”她打开肩包的开口询问总共多少钱,店员让她办完订购和邮寄的手续后,把六册白色大本的书包装起来放入纸袋,并用小型计算机计算了货款之后告诉她价钱。千秋从肩包取出二十张一万圆纸币支付,收下找的零钱和纸袋后便离开了柜台。
她沿着刚刚的路线反方向走回新宿车站,这次在京王线的自动贩卖机买了车票。我为了慎重起见,买了比她按的钮还要高一站或两站费用的车票。她通过JR的东口验票口走上京王线的联络通道,通过京王线的乘换口走下楼梯到了月台,并进入停靠的“普通”级电车里。那列电车在十二点四十分离开新宿。
电车在下午一点前抵达第二站——代田桥站。嘉村千秋从电车上下来,通过验票口,跨越平交道往和田堀供水场方向前进。她走在沿着供水场那条道路约三百公尺,并在转角右转,左手边就是世田谷区的住宅区“羽根木”了。那便是在她交给母亲的纸条上所写的新地址。
从这里开始是一般跟踪会变得非常困难的部分。如果太接近的话,就会被对方发觉或是引起对方怀疑;如果离得太远,她可能已经进入住所里。我隔着适当的距离,小心不进入对方的视角,并用遮蔽物持续跟踪在她后面。
她在第一条岔路向左转,然后在一家崭新的便利商店风格的食品杂货店转角右转,上面挂着“森田屋商店”的招牌。我在从离开四谷咖啡店以后就没抽过的香烟上点了火,稍微加快脚步在那个转角转弯。令人吃惊的是,被我跟踪的对象正直接朝我走过来。我假装平静的和她擦肩而过,然后越过肩膀试着回头一看,她好像打算要去“森田屋商店”。正在店前面处理空纸箱的一位头发稀少、穿着围裙的男子向她打了声招呼。
“啊!结城太太,刚回来吗?我刚才在贵府前遇到你先生了,好像要开车出去的样子。”
“这样啊……我想稍微多买些东西,可以帮我送回去吗?”
“每次都受您的关照,当然可以啊!需要些什么呢?”接着两个人就消失在店里面。
我往前走,看着电线杆上的标示牌确认这里是羽根木二丁目,开始寻找刚才写在纸条上的地址。仍旧是正午的阳光,因为刚才冒冷汗的缘故,我将外套脱下挂在手臂上。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了一个街区进入一条单行道,不久便发现了纸条上的地址。
在已经建造超过二十年以上的木造二层楼建筑前,有一个被矮墙包围起来缺乏修整的庭园,以及里面没有停放车子的铁皮屋顶的车库。住所很荒凉,不过最近好像有人稍微扫除整理过的感觉。建筑物左侧似乎是相当久以前增建的,用比主屋部份稍新一点的建材建成像是事务所的一个区域。正面的水泥门上有一个生锈的信箱,在“结城”的名字下用小字新添写了“嘉村”。在前面的道路上稍微前进一点发现了一条小岔道,我在那个角落里隐藏起身体,等候“结城太太”回家。
吸着烟等了一会儿,嘉村千秋就回来了。她没有拿着刚才买书的纸袋,可能是让书和刚才买的东西一起运送过来。她进入围墙走向庭园的树荫里,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站在原地思索了一分钟所有能想到的方法,还是没有浮现其他什么绝妙主意,因此决定正面拜访结城家。
开着豌豆花的前庭散发着独栋式房屋特有的些许湿气和泥土味道。我一边穿上外套,一边走到结城家门口,伸手按了嵌着发黑格子玻璃门旁的电铃。有一个声音马上就回答了,如果不知道的人一定会把那误认为是男人的声音,接着有个人影出现在玻璃门的对面。
“谢谢,辛苦你了。”嘉村千秋打开玻璃门。她本来以为是“森田屋商店”送货过来,因此当她看到我的脸时吃了一惊。
“你是嘉村千秋小姐吧!我是受了令尊甲斐正庆先生的委托前来做一些调查的,我叫作泽崎。可否担误你一点时间,有两、三个问题想请教你,是不是可以请你协助呢?”我垂下头行了个礼,她也像是受到影响般地垂下了头行礼,不过脸上因为怀疑的念头及冷不防到访的客人,已表现出些许的不愉快。她还是一样的打扮,只是脱去了外套。
“你说要做某些调查,到底是什么事?你为什么知道这里……是妈妈吗?可是甲斐老师——你好像说是父亲的委托……”
可以明显看出她的脑袋正被各种困惑所环绕,原因有可能是来自于她的不安,但也感觉得到其他的情绪。她对我的来访看起来相当愤怒,超越我原先预想在这种情况下她应有的反应。
她正打算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建筑物里发出了声音。
“千秋,是谁呀?”一个仿佛唱歌般快乐的女性声音——语调虽然是这样,但并不是年轻女人的声音。被呼喊的千秋像是吓了一跳地回头看向背后。
“是客人……我马上过去。”她对着里面回答,然后回过头面向我。
“你突然来访实在令人有点为难,不如请先告知联络方法,改天我再——”
正面入口处停了一台轻型小卡车,可以看见商店主人正从驾驶座下来转到装货台那边。
我从正面看着她的脸。“因为有必须要突然来访的理由,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