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经意地回头一看,有个男人正站立作墙里面——为了保管客人的大衣和帽子而在那里设置和身高等高的镜子,模样和我那酗酒的前搭挡“渡边”的流浪汉朋友非常相似。镜子里的男子蓄着满脸颓废的胡渣,衬衫的领子因沾满汗水而变得皱巴巴的,鞋子和裤子的下摆因为刚才在养老院杂木林里奔跑的缘故而满是泥泞。我因为胸口感到恶心于是靠在柜台上。
女接待员马上就回来了。“让您久等了!非常不凑巧,妈妈桑嘉村因为招待客人的关系目前外出中,不久就会回来了。如果您愿意等候的话,请在进入那扇门后的左边吧台等候。”
“那我就等她吧!”于是我离开柜台走向她所指的那扁门。我本来打算直接走过去,后来却没有那样做。那扇门漆成黑色,竖琴的浮雕上装着一块银板,银板上雕刻着“DIETRICH For Menbers Only”【注46】的字样。我抓住门上的把手转头看着女接待员。
“请注意不要让银制的看板被偷走哦!”
“非常感谢您的忠告。”
“你白天的工作是银行柜台的行员吗?还是商社的秘书?”
“不是的……是因为我的遣词用句过度礼貌了吗?大家都这么问。”
“该不会是扮演情色女演员的女大学生吧?”
她苦笑了。“我在叫作‘Harmonia Fraulein’的女性室内乐团拉奏中提琴,请多多指教!”
我从那个场合退场进入俱乐部里。店里比我预期的还要宽敞,而就如同女接待员所说的,左侧设置着超过十公尺长的吧台,吧台里有男女两名酒保,目前有四、五个客人坐在那里。从他们把白兰地玻璃酒杯放在面前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们和我来这里之前的那几家店同席喝酒的人略有差异。在我右前方有二十个以上的雅座隔区,半数以上的座位都可以看见客人露出来的头。虽然已经过了打烊时间,但是这家店还是相当热闹。店里有一个放置小型平台式钢琴的小舞台,内部装潢感觉起来像是十八或十九世纪的欧洲风格,整体气氛和流泄在店里的管乐器合奏乐搭配得恰到好处。音乐并不是从舞台上传来,而是从嵌在正面墙上的大型音箱里流泄出来。在两个音箱间有一个约五十公分的大荧幕,播放着和音乐曲调相当和谐的欧洲美丽风景。这是我第一次踏进银座会员制的俱乐部,这可说是它的一种典型风格吧?不过我也不认为会有那种气氛差到让酒堵在客人喉咙的店。一直呆站在门口的话,可能会把客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所以我走向吧台。
吧台里蓄着柯尔曼胡须【注47】的酒保察觉到以后,用手挥动着甲斐教授的名片吸引我的注意——我要去的地方是最不会让店里其他客人感到碍眼的位置。
“请坐。”酒保说道,并把甲斐教授的名片放在吧台上。我依言在那前面的椅子坐下。
他告诉我常客里的一位钢琴家举办音乐会,而嘉村千贺子因为受到他的邀请到赤坂的“三得利演奏厅”【注48】去了,那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因为现在已经超过打烊的时间,所以她不久就会回来了。我还没问他就主动告诉我这些,那口气就像要让我清楚明白嘉村千贺子不在店里时,他就是这间店的负责人一般。他的年纪大概和我相当,看起来是位很聪明的酒保,如果不是做红色蝴蝶领结和红色背心的打扮,大概也能轻松胜任电视新闻主持人或是专业离婚诉讼律师之类的工作。
“平时承蒙甲斐老师很多关照……”他摸着胡须思索着,那模样就好像很想询问甲斐教授和我的关系一样。
我从上衣口袋取出香烟,酒保也从背心口袋取出都彭【注49】的金质打火机点了火伸向我,但我点的火柴比他快了一步。在熄灭的火柴下方,以用眼睛也捕捉不到的神速技艺,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巧的白色玻璃烟灰缸。我顿时有种这边先取得了一分,却又马上被对方不知不觉追成同分的感觉。
“你拥有很名贵的打火机啊!”我像是不把昂贵打火机放在眼里似的说着。
“这是客人送的东西。”他也用像是讨论微不足道的诂题般的衣情作回应。
管乐器合奏乐正要迎向高潮的部分。配合着吧台客人的视线高度,另一个普通尺寸的荧幕被放在排满玻璃酒杯和酒坛的架子上,画面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从欧洲风景变成身着燕尾服的管乐器演奏者们的演奏影像。
酒保干咳了一声。“要喝些什么呢?”
虽然他没有表现得特别亲切,但却也不显得势利,仅是没有停顿地、单纯地把习惯性的台词说出口。
“……请给我加冰威士忌。”
“明白了。”他使用高超技术——以最少的运动量却又不会显得失礼的动作——低头行了礼离开我眼前。
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我回头一看,雅座里的一些客人正朝出入口的门前进,那是三位男性客人和两名女公关。穿着黑色西装外套的直筒领衬衫,稍长头发的五十几岁男性好像是主人公,年轻的两名男子和女公关们热闹地围在他的周围。因为我已经醉了所以也不能完全确定,但好像是国营电视第二电视台等常看见的指挥家,是披头散发挥舞着祭神驱邪幡般挥舞着指挥棒的男子。
“让您久等了。”是酒保的声音,我转回视线,紫藤制的托盘上加了冰块的双份威士忌酒正放在我面前。我捻熄香烟,注视着玻璃酒杯一会儿后用手拿起来,花费一点时间慢慢地喝光了。酒保维持不变地表情观察着我。
管乐器的音乐结束了,安静了一会儿,这次开始响起稍稍带着悲调的小提琴和钢琴二重奏。
“甲斐老师培育出极好的弟子呢!”酒保说道,接着用感叹的目光看向后方的录影机荧幕,用像是配合着音乐一样的语调解说道:“为了钢琴和小提琴而写的鸣奏曲,E小调、Kochel304号——莫札特。”
穿着黑色晚澧服、年逾二十五岁的女性钢琴家的柔软手指,弹奏了一小段乐曲,然后真壁清香突然在画面里登场了——她身上穿着纯白色像大人一样的礼服,好像变成和小提琴一心同体似的,全神贯注地上下拉着小提琴。我在这时初次意识到,好像曾经有好几次看见她可爱容貌的照片被刊登在报纸和杂志上——全是因为“天才小提琴少女”而被报导的事。在两个小时前,浮在养老院排水沟里的尸体那张凄惨的脸,简直是属于别的生物的脸,我只能这样认为了。
“再来一杯。”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酒保拿起空的玻璃酒杯再次离开我面前。
会让人猜想是不是双胞胎姐妹的年幼小提琴家和美丽钢琴家,像是互相竞争一样编织出简洁优雅的音乐,令我无法将视线从画面上移开。不久酒保拿着我的玻璃酒杯回来,我一口气喝干第二杯双份加冰威士忌。
超过十点半时,我认为是嘉村千贺子的一位穿着和服的女性出现在门口。浅蓝色的布料在下摆上搭配龙须花纹的外出和服,她和衣服摩擦的声音一起直接朝吧台走来。“欢迎回来。”酒保出声打了个招呼,并拿了吧台上的名片递给她。
嘉村千贺子把视线转向我,收下名片。我想她应该已经听接待小姐报告了我来访的事了。
“是甲斐老师介绍您来的吗?”
我回答说是,她快速地看过名片的正面和背面。以四十几岁的女性来说,她的身形稍大,感觉和服下好像隐藏着相当丰满的身体。盘起来的发型、稍浓的化妆,双手手指上各戴着一枚看起来非常昂贵的戒指——似乎的确是银座俱乐部妈妈桑的打扮,但又好像不是那样,因为我完全缺乏这种知识。
她从名片上抬起头来。“您是泽崎先生吧?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想要和令千金嘉村千秋小姐见面,也想向你询问两、三个问题。”
嘉村千秋的名字是第二个被列在甲斐先生交给我的名单里。
她的脸色瞬间看起来好像变阴沉了。她用左手指尖迅速且无意识地转动右手无名指上一只很大的钻石戒指一圈。
“您联络过千秋了吗?她住在神田骏河台的御茶水站附近。”
“打了两次电话都不在家。因为甲斐教授不知道她的住址,所以我才来拜访你。”
“那用充裕一点的时间来谈会比较好吧?”
我环视店里点了点头。
“现在是不得不打烊的时间,我先去向客人打声招呼再和您慢慢谈,您不会介意吧?”
我再次点点头。她稍微垂下头行了礼,然后做了个像是请酒保负责后续工作的姿势后,便走向雅座隔区。
“要不要再来一杯?”酒保问道。
“不……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喝一大杯又热又苦的咖啡。”
喝得酩酊大醉的感觉下次再找机会尝试吧!我询问了洗手间的位置,打算先用冷水洗把脸。
13
高级俱乐部“黛德丽”,脱去陪衬着优雅音乐的酒宴、社交场合、文化沙龙等表相,呈现出完全打烊的样子。吧台上的客人都离开后,我的座位被移到吧台另一侧的角落。从酒保的表情来看,我的地位好像是升级了,因为我坐的那个位置应该是妈妈桑嘉村千贺子在没有客人上门时的固定座位。
我在洗手间洗了脸,喝了酒保给我的一大杯马克杯装的咖啡,但心情还是没有变好。我在香烟上点了火,然后注视着在我右手边墙上的照片。
那是放在成套黑色画框里的两张照片,在照片下各自贴着名片大小的卡片,上面写着说明。左边那张是一九六〇年在国立歌剧场前拍的:另外一张是七、八年前在新东京国际机场的大厅拍的。两张照片里的人物都是嘉村千贺子和一位比她年长十岁以上的高大外国人。卡片上写着“德国最自豪的世界级男中音”,他的名字非常长,名字开头的DIETRICH念起来就像是这间俱乐部店名的由来。
在机场大厅拍摄的那张照片里,还有另外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性正把一束花交给那个外国人,看卡片上的说明可以知道那就是嘉村千秋。略宽的额头、像是遥望远方的眼睛、窄而高挺的鼻梁、笑起来会变得很好看的嘴角——看来是位美丽的小姐。年轻和花束相衬的装扮,却表露着一种像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场合般的表情。一九六〇年代的母亲和七、八年前的女儿,尽管年纪相差不多,但两人的相似度并不高,只能看出她们具有血缘关系而已。所以她们是一对令人感受到本质不相同的母女。
嘉村千贺子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和女公关之后,在吧台角落和蓄着柯尔曼胡须的酒保交谈了一会儿。之后嘉村千贺子拿着一盒新开启的香烟和小型手提包叫我走近,在我面前拉开一张椅子坐下,还礼貌地为了让我等候的事向我致歉。接着她打开香烟盒抽出一根烟,从手提包里拿出细长金质打火机点了火。酒保整理完毕后从吧台走出来往衣物柜方向走去,我不知道他已经下班了,还是只是离开一下。
“可以告诉我想和小女千秋见面的理由吗?”嘉村千贺子问道。
“在回答之前,我想先请你看一下这东西。”我从上衣口袋取出甲斐教授的名单递给她看,上面记载着甲斐家三个儿子及嘉村千秋的名字。
她一看完名单之后就困惑地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的脸。然后她把香烟的烟像是叹息般地吐出来,犹豫地问道:“……您已经知道千秋的父亲是谁了吗?”
我点点头。“我是接受甲斐先生委托的侦探,而就如同他所希望的,我也没打算给令千金或你添任何麻烦。”
“您说您是侦探?”她想笑却被自己香烟的烟呛到。“对不起!实在无法想像甲斐老师和侦探会凑在一起。”
我捻熄香烟,等待她的咳嗽声停止。
“我的委托人有一些担心的事。为了不让他担心,所以我无论如何必须知道令千金这两周的行踪。”
她的表情稍微僵硬了一下。“两周吗……这表示老师已有十天左右没到店里来了!这是在非常难得,因此我很在意这件事……老师所担心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委托人担心的事是什么,如果你不能配合的话……”我装出感到很为难的表情。“我拿着甲斐老师名片的介绍信前来拜访,是因为觉得这样会使工作进行得更顺利。”
她浮起了微笑,感觉我那有着微薄威胁意味的言词对她并不管用。看来我不能把她当作是过着安稳生活的二十几岁小姐,或三十几岁的家庭主妇来对待。她从堆叠在吧台上的好几个烟灰缸里取了其中一个,并把香烟放在上面。
“实在很抱歉。小女已是二十七岁的大人了,虽然您现在对我说想知道她这两周的行踪……但其实我是最不适合帮这个忙的母亲了。”
“是这样吗?”我说道:“不过关于令千金的行踪我打算直接询问她,想请你告诉我的是能在今晚就和她取得联络的方法。”
她点点头,但并没有马上要答应我的样子。我镇定地再次催促。
“可以先告诉我她的地址吗?倘若你知逍她比较亲近的朋友,抑或是星期六晚上常去的地方,也请一并告知。根据委托人所说,令千金最近刚刚请辞‘河合’钢琴教室的教职,所以如果有新的工作地点,也请你提供给我作为参考。”
嘉村千贺子把烟灰缸上已有一半烧成烟灰的香烟捻熄,手的姿势并不优雅。“您认为千秋在这两周内做了什么呢?”她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僵硬起来,并迅速地转动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
“不,倒不如说是想确认令千金什么事也没做——你知道那张名单并不只针对令千金,委托人的三个儿子也会被调查。”
她用眼角瞄着放在吧台上的名单。“承蒙您把千秋和甲斐家三位少爷们等同对待,实在让我不得不感谢您啊!”
我伸手拿起名单折起来放进上衣口袋。
“为什么会对侦探说出这种话呢?”
她垂下了眼睛。我把视线转向墙上的照片,照片中的母女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不幸,二十几岁和四十几岁的嘉村千贺子之间也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差异。她在两张照片里看起来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