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瑟……如果我一生侥幸作孽多端无人问责,也得天地日月幽冥可鉴,他日……他日若魂归奈何,一生大抵还能笑着回忆的,便是在最疯魔的日子里,有幸与你同结忘年之好……如果,如果月娘能嫁给我,那就更好了,更好了……
失神愣怔也是刹那,再想细思,就觉那七条泥鳅又从袖子里钻了出去,把已经被他刚才那阵子疯狂硬撑断的麻绳再次咬的细碎了。
掏出塞在嘴里的外套,苏提灯朝地上啐了几口血,觉得已然跟当初无碍了,不会再有昏迷的情况了,又静默了片刻,这才收了阵术,等着眼前视线又清晰起来,他就忍不住笑了。
绿奴坐的笔直笔直的,那架势,死死盯着的便是灯笼的位置。
「好了,回头吧。」
「先生!」
「嗯……我最近应该没太大事儿了,你去帮我把薛黎陷叫过来,我有事要跟他说。」
等着薛黎陷来的时候,苏提灯已经把头发简单的束起来,并没有带甚么发冠,只着那件鬼画符的衣袍,安安静静的像个死人似的坐在床边。
不知道是不是柳妙妙那个乌鸦嘴原先在外面叽叽喳喳了一大堆,薛黎陷突然就觉得,这个人好像已经死了。
「薛掌柜,」苏提灯抬起脸来便笑了,「你做甚么一幅见鬼的模样盯着我看?」
薛掌柜不废话,抓过他的手腕子准备探脉,刚拿起又放下了。
苏提灯也吓了一跳,他下山之前为了不能晕倒几乎灌了一瓶子的‘不归’。
不归是幻毒的祖宗,里面主要成分就是阿芙蓉,和南疆一种提神的蛊药,这种东西吃了之后人当然是能强撑着,但最后瘾越来越大,那就真的是神仙也救不了了,就算是冥蛊,那也救不了。
真真正正的没法子治。
所以他现在自身的幻毒又强了一层,旁人抓他手腕是根本探不到脉象的,大概半个月左右才能散去,也是说,他这大半个月精神都能很好。
‘不归’这种幻毒他只做了三瓶,他当初从南疆来带的原料也就只够三瓶的量。
三瓶之后,他宁肯选择更有尊严的死法,也不要死在不归之下。
没想到……他蛰伏了十年,连计划的一小半儿都没达到,却已然耗了一瓶半。
那半瓶是他给沉瑟施针的时候用的。
剩下那一瓶半呢,还会有甚么突发状况啊……
「我是想跟你说说小怜姑娘的事。」
「苏提灯,你的真正名字叫做甚么?」
「小怜姑娘原来是鬼市的药商,做了两年吧,是个很本分的姑娘家,就是前一阵子……」
「你姓的苏,是不是江湖四大世家的苏?」
「她来跟我讨了一幅药,我身上有幻毒,其实本想到你当初刚给我把脉就想探脉试出来了,否则可能也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苏家和公孙家十年前双双退隐江湖,据我所知,苏家十年前确实是有何公孙家有过一次联姻,苏家的小公子,也是第六个儿子,苏巡。如果没记错的话,苏巡公子今年虚长我一岁。」
「但是她当初不是去杀人的,反而她自己可能会死。我之前也警……」
「你为甚么不敢回答我?」
「因为这种问题每年都会有几个不开眼的人喜欢问,」苏提灯整了整衣袖,斜靠在床头,垂下手无意识拨弄床下的灯笼,轻声道,「小生说过,小生很希望能跟苏家挂上甚么关系,可惜小生自小被卖到南疆,只是有了一个恰巧姓苏的师傅罢了。后借用他的姓氏,聊表纪念。」
「那么你妻子叫甚么名字?」
「月娘。」
「全部的名字。」
「嫁予我,自然是随着夫家姓了,怎么,薛掌柜连这个都搞不清楚吗?」
「苏巡公子当年娶人回去之后,苏家和公孙家就全部迁移了,一个极北一个极南,两家也断绝了关系,不,应该说是这两家同中原武林断绝了关系,我一直不明白,这其中出了甚么事故。」
「薛掌柜,小生原本以为,你更关心的该是这四家里面有没有死人的。南疆毒巫出动了……」
「你说中了,除了苏家,都有人死了。」
「许不定是苏家死了的还没来得及声张呢?」
「我还以为是帮凶看在某人的情面上没有下毒手呢。」
「薛掌柜真是太会猜了。」
「不是有人引我这么想的吗?」
苏提灯索性闭了眼,这人简直无法沟通,何止无法沟通,完全不讲道理。
「说说小怜姑娘吧。」
「不想说了。」
「你不能这么孩子气,我刚才那些问话,只是确定你不会引来正渊盟管事前辈的追杀。」
「可我在是孩子的时候就从没孩子气过。」
「……」薛黎陷脸色一沉,刚才他那么咄咄逼问完全是为他好,门外早已埋伏了三个正渊盟的高手呢,无奈的扭了扭脖子,叹了口气,「所以你是苏家的私生子?」
苏提灯终于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整个人都笑的一颤一颤的,後来索性倒在了床上笑,那本就不太牢固的束发木簪又被蹭开了,一头乌黑的长发铺了一床,他还是穿着那件鬼画符的银衫笑的惊天动地,薛黎陷默不作声的看着,尔后慢慢移开了视线,冲门外看了一眼。
不知道为甚么,他总是在苏提灯身上找着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亲切,像是多年没见的亲人一样,可他老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薛家也就他一个独子活下来了,其他的薛家前辈亲戚都前赴后继的死在了这条名为正义的路上。
他一直在想,他终有一天也会这样的。
「我是苏景慕的儿子,十五岁时,我杀了他逃回了中原,这个答案,薛掌柜满意了么?」
薛黎陷大怔侧目望他,苏景慕?怎么可能!
只是这一眼看去,就见那脸上惯常悲天悯人的少年神色一片冷清,眉梢眼角尽是刻薄。
「这……不可能。」
苏景慕当年被赶出苏家就是因为行事放浪,毁了一个身家清白的女子名声,后被苏前辈……处以……总之那时候江湖上真是都笑话他是真正的「净身出户」了。
那一年,满打满算苏景慕也才十六岁。
若是照着年龄来推算,苏提灯绝不可能这么年轻……
想到这儿,薛黎陷突然又想到那个南疆一直存活的大巫师羅迦,莫非……
苏提灯却没注意到薛黎陷的探索目光,只是出神的盯着天花板轻轻道,「你知道就好,不过……他确实是死在我手里的。他受折磨太久了……我给了他一个解脱,我一直觉得我是帮了他,有时候,一些人绝望到还要被期盼着苟且存活才是真正害人……只可惜他那个疯子喜欢了同一个女人三十一年,到了儿也没能听得到她一声回应。接受或拒绝,都没有。他很可怜了,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该死的有尊严。」
许久没有得到薛黎陷的回应,苏提灯平静转头与他对视,尔后轻声道,「薛黎陷,你要相信我,我是一个好人,我会杀的,必然都是该死的人。」
「你手上沾过人命?你又怎知一个人该杀不该杀?你觉得苏前辈活的痛苦,可他自己若不这么觉得呢?」
苏提灯一怔,这句话……羅迦也这么问过。
就在他死去的前一天夜里。
那时候苏提灯已经有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名字。
彼时年少衣衫仍旧单薄,他还喜欢喝酒,喜欢爬到房顶上看星星,遥望中原,只不过……身边并不需要一盏灯笼。
底子是差身体是弱不假,就连那笑意也同如今,带着一股子神明的悲悯。
可是至少,那时不用像现今这么糟糕的活着。
他有时也想不明白,难道收之桑榆必然就要失之东隅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绘心女,小怜(九)
薛黎陷背着苏提灯带着绿奴,在他的指引下,踏着诡异的路子往山上赶去。
作为一个大概完全明白现在出了甚么事的人,他的要求是,要先回去洗澡。
更令薛黎陷不能忍受的是,这货怕自己现在身上泥土沙血染到他身上,又在自己的那两件衣服外罩了一件纯黑的袍子。
现在可是三伏天啊!薛黎陷光看着就替他热的慌。
终于透过层层迷雾翻进了院子,只是还未待回身把门打开放绿奴进来,薛掌柜身子莫名一僵,抬头往八角小楼看去。
很微弱的气息,好似是错觉——月娘?
沉瑟把十七留在了鬼市,自己便先来这伫月楼替他收了那囚阵,只是刚进来一眼扫到桌上那黑蜡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吹熄了。
也是在刚才吹出那一口气时,他也意识到院子里进人了。
人在雾阵里是无法被彼此或者他人感受到的,等着沉瑟感受到了,就已经晚了,对方肯定也感受到了。
苏提灯也一愣,他是没有内力,可是阵法需要他本身的精血维持,阵一收,他自然能感受到不寻常来。
这个沉瑟,早不回来晚不回来,这时候回来作甚?!
薛黎陷轻轻放下苏提灯,去开了门叫绿奴过来弄水甚么的,自己却在院子里大大咧咧的站住来了。
「薛掌柜……要在这等着?」
「反正你还要下去帮忙解决事情,总不能让我这样来来回回的跑吧,还有上次我药材多留了几幅在这里,我这先给你煎药去,啊对了,还有你身上那件黑袍子,崭新的,镇里最好的铺子给你买的呢,钱拿来。」
「……我书房,书桌里有银票,薛老板自取吧。」
「好说,多的我下山再兑成碎银还给你。」
「留着吧,算作我赔毒血蟾蜍了。」
「不是吧苏善人?毒血蟾蜍是能标了价格的?你给我一万两黄金也不如给我只毒血蟾蜍更好。」
「他日若还能再得到如此宝物,定差绿奴送至药铺聊表歉意。」
「好说。」薛黎陷嘿嘿一笑,转身要走,只是还未踏出一步,便掌风凌厉的朝伫月楼窗扉拍去——那股子檀香味儿不是这里曾有的!相反,那天跟他过招的修罗门二当家身上却有!
薛黎陷这一掌出的突然,伫月楼上甩出来的六枚星镖也挡的迅疾。
沉瑟也是抓住这一时机从后窗跑了。
也几乎是跳窗的瞬间,他抬头向楼上望了一眼,只这一眼,他的眉头就不由得蹙了起来——南疆真出乱子了?怎么连他都来了?
苏提灯也一吓,比起沉瑟的反应,他的第一反应是下意识用黑袍把自己整个人都兜了起来,只留出一双眼来,发声闷闷的,「薛掌柜,是熟人。有事等我出来再说。」
楼上站着一个还气喘吁吁的男子,刺猬头,赤着上身,上身纹着奇怪的花纹,底下着了一个粗布短裤,只是短裤外面又拿层层银饰捆绑了起来,那银饰裤子两侧是装满了刚才那样的飞镖。
薛黎陷蹙眉,这人绝对不是刚才楼里的那位,只能说他太恰巧了,可能刚好赶过来瞅见了他要出手破楼,才抬手挡了。
实际上薛黎陷刚才那一掌不是真的朝楼里打的,他只是为了激起那人气息的紊乱,好把他逼出来,没想到竟让他这么跑了。但转念一想,那座小楼……他怎么可能上的去?莫非有别的路子?
苏提灯在浴桶旁边的桌上燃了一支细细的黑蜡,这才放心的把那件「鬼画符」的袍子脱下,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沉到了水里。
屋外,绿奴刚替他家先生掩好门出来,就瞧薛黎陷正抱臂向某个地方看的仔细,刚刚打水声太大了,他完全没听到那六枚星镖插进地表的声音。
此刻顺着薛大哥的目光抬头望去,便笑开了花,「鸦敷,你怎么来了!」
「云姨叫我来的,说是让我告诉你家先生一声,弧青跑了。然后让我留下来看看有没有甚么需要帮忙的。」男子仍旧在楼顶蹲着,此刻挠了挠头,指着薛黎陷道,「这人没问题么?」
问出口就傻眼了,那个银灰暗衫的男子不见了。
再反应过来……就是身后有人拍了拍他。
鸦敷大惊回头,就瞧见这个中原男人也不过是拍拍他罢了。
果不其然,这臭小子运气太好,刚来了就撞上他出掌,平白叫那个楼里的人跑了。
鸦敷紧张的连呼吸都停了,却见那男子一脸无奈的又下去了。
嗯?!
嗯……
原地挠了挠头,鸦敷也跟了下去。
等着苏提灯清清爽爽的出现在书房里时,就见鸦敷正一脸疑惑的盯着薛黎陷,薛黎陷只是双手捧着那药碗时不时加热一下——他是真没见过哪个爷们能沐个浴沐上一个时辰之多!女人家都比你速度好吗!
内心的粗口简直要爆表,只是看到他进门时,就自动咽下去了。
苏提灯没有穿那件鬼画符的袍子,着了一身黑,他左手扣住了一盏灯笼,右手拿着一个烛台,那烛台上燃着一根同样纯黑的蜡烛,很细,不过女子尾指长短,只不过……脸色苍白的像个鬼。
其实在沉瑟替他收了一个阵之后,加之先前那一整瓶不归,他就算不用那件被他下了蛊咒的袍子也能压制住体内的冥蛊,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带着蜡烛过来了。
将灯笼放到了桌角,又将蜡烛放到了桌边,苏提灯接过薛黎陷递过来的药碗,说了声谢谢,喝光了之后就笑了,冲鸦敷笑的,「弧青来了?」
鸦敷一愣,云姨只告诉他弧青跑了,怎么到先生这里直接变成来了?
「中原武林死人了,又有人给我带话说南疆出乱子了,便知道她大概是来找我了。」
「真是搞不明白,小生残躯一条,究竟有甚么值得她大费周章的非想杀我不可。」
薛黎陷一愣,死的是中原武林的人,跟杀他有甚么关系?
「鸦敷,你叫绿奴带你去鬼市找阿炎,先帮我把鬼市守好了,有其他事,我再联系你。」
鸦敷原本还担心他的安全,毕竟他家先生甚么武功都不会,这么一抬眼正好看到薛黎陷像只大狗似的窝在椅子里,虽然觉得懒洋洋的,但功夫貌似不错,又给先生治病,应该是好人,就答应了,点头走掉了。
薛黎陷正在考虑他是不是故意要支走绿奴的时候,就听苏提灯轻声问他,「薛掌柜,你相信靠一张画也能杀人吗?」
「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