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且慢表。
单说载垣、端华、肃顺等,扶新皇帝嗣位,自称为参赞政务王大臣,先颁喜诏,后颁哀诏。在京王大臣,多至恭王府议事。恭王弈䜣道:“现在皇上大行,嗣主年幼,一切政权,想总在怡、郑二王,及尚书肃顺了。”言至此,叹了数声。王大臣等多与肃顺不合,且见恭王有不足意,便齐声道:“王爷系大行皇帝胞弟,论起我朝祖制,新皇幼冲,应由王爷辅政,轮不到怡、郑二王身上,肃尚书更不必说呢。”恭王虽没有回答,头已点了数点。
正筹议间,忽报宫监安得海自热河到来。安得海系那拉太后宠监,恭王料有机密事件,便辞退王大臣,独召安太监进府。安太监请过了安,恭王引入秘室,与他讲了一日,别人无从听见,小子也不敢虚撰。安太监于次晨匆匆别去,恭王即发指日奔丧的折子。这折子递到热河,怡、郑二王,先去展阅,阅毕,递与肃顺。肃顺大略一瞧,便道:“恭王借口奔丧,突来夺我等政权,须阻住他方好。”怡亲王道:“他是大行皇帝胞弟,来此奔丧,名正言顺,如何可以阻他?”肃顺道:“这有何难?即说京师重地,留守要紧,况梓宫不日回京,更无庸来此奔丧。照这样说,难道不名正言顺么?”肃顺的机谋,恰也不劣,无如别人还要比他聪明,奈何?怡亲王大喜,便令肃顺批好原折,颁发出去。
这事方布置妥帖,忽御史董元醇,遽上一折,请两宫皇太后垂帘训政。怡亲王一瞧,便道:“放屁!我朝自开国以来,并没有太后垂帘的故例,哪个混帐御史,敢倡此议?”肃顺道:“这是明明有人指使,应严加驳斥,免得别人再来尝试。”于是再由肃顺加批,把祖制两字,抬了出来,将原折驳得一文不值。末后有“如再莠言乱政,当按律加罪”等语。批发以后,三人总道没有后患,哪里晓得这等批语,统是没效!咸丰帝临终时,这世传受命的御宝,早被西太后取去,肃顺虽是聪敏,这件事恰先输了一着。一着走错,满盘是输,所以终为西太后所制。西太后见怡亲王等独断独行,批谕一切,并未入禀,遂去与慈安太后商议。慈安太后,本无意垂帘,被西太后说得异常危急,倒也心动起来,便道:“怡、郑诸王,怀着这么鬼胎,如何是好?”西太后道:“除密召恭王弈䜣外,没有别法。”慈安太后点头,遂由西太后拟定懿旨,请慈安太后用印。慈安太后道:“前日先皇所赐的玉玺,可用得么?”西太后道:“正好用得。”随取玉玺钤印,乃是篆文的同道堂印四字,仍遣安得海星夜趱程,去召恭王。
约越一旬,恭王弈䜣,竟兼程驰至。肃顺留意侦探,闻恭王到来,忙报知怡、郑二王。怡、郑二王,大吃一惊,正想设法对付,忽报恭王弈䜣来见。三人只得出迎,接入后,先由载垣开口,问:“六王爷何故到此?”弈䜣道:“特来叩谒梓宫,并慰问太后。”载垣道:“前已有旨,令六王爷不必到来,难道六王爷未曾瞧过?”弈䜣说是未曾接到,并问何时颁发?载垣屈指一算道:“差不多有十多天了。”弈䜣道:“这且怪不得,兄弟出京,已七八天了。”这是诡语。肃顺即插口道:“六王爷未经奉召,竟自离京,京城里面,何人负责?”弈䜣道:“这且不妨。在京王大臣,多得很哩。现在京内安静如常,还怕什么?况兄弟此来,一则是亲来哭临,稍尽臣子的道理;二则是来请两宫太后安,明后日即拟回京。这里的事情,有诸公在此,是最好的了。兄弟年轻望浅,还仗诸位指教。”肃顺尚未回答,忽从载垣背后,走出一人,朗声道:“叩谒梓宫原是应该的,若要入觐太后,恐怕未便。”弈䜣瞧将过去,乃是军机大臣杜翰,便道:“为何不便?”杜翰道:“两宫太后,与六王爷有叔嫂的名义,叔嫂须避嫌疑,所以不应入觐。”弈䜣不觉奇异,正想辩驳,奈载垣、端华、肃顺三人,都随声附和,好似杜翰的言语,当作圣经贤传。恭王一想,彼众我寡,不便与他争执,还是另外设法为是。随道:“诸位的说法,却也不错,拜托诸位代为请安便了。”这是恭王深沈处。
当下辞出,回到寓所,巧值安得海已在寓守候,弈䜣又与他密议一番,安得海颇有小智,竟想出一个妙法,与弈䜣附耳低言。弈䜣眉头一皱,似乎有不便照行的意思。复经安得海细说数语,弈䜣方才应允。安得海辞去,是日傍晚,夕阳西下,暮色沈沈,避暑山庄寝门外,来了一乘车子,车中坐着的,仿佛是个宫娥,守门侍卫,正欲启问,安太监已自内出来,走到车前,搴动帘帷,搀着一位宫装的妇人下来。侍卫瞧着,确是妇女,由她随安太监进去。次日黎明,宫门一开,这位宫装的妇人,仍由安太监引导出门,乘舆径去。约到辰牌时候,恭王弈䜣,又复出现,赴梓宫前哭临。次日,即至怡、郑两王处辞行。看官!你想恭王弈廕,奉太后密召而来,难道不见太后,便匆匆回去么?上文说的宫装的妇人,来去突兀,想来总是恭王巧扮,由安得海引他出入,暗中定计,瞒过侍卫的眼珠;若是明眼人窥着,自能瞧破机关。那班侍卫,虽是怡、郑二王的爪牙,毕竟没甚智识,总道是个妇人,也不去通报怡、郑二王,所以竟中了宫内外的秘计。叙述清楚。
恭王去后,两宫太后便传懿旨,准即日奉梓宫回京。载垣、端华、肃顺三人,又开密议。载垣意思,迟一日,好一日,肃顺道:“我们且入宫去见太后,再行定议。”三人遂一同入宫,对着两位太后,请了安,两旁站定。西太后便谕道:“梓宫回京的日子,已拟定么?”载垣道:“闻得京城情形,尚未安静,依奴才愚见,不如展缓为是。”西太后道:“先皇帝在日,早思回銮,因京城屡有不靖的谣言,以致迁延岁月,赍恨以终。现若再事逗留,奉安无期,岂不是我等的罪孽?你们统是宗室大臣,亲受先皇帝顾命,也该替先皇帝着想,早些奉安方好。”三人默然不答。西太后瞧着慈安太后道:“我们两人,统系女流,诸事要靠着赞襄王大臣,前日董御史奏请训政,赞襄王大臣,也未与我辈商量,骤加驳斥,我也不去怪他。但既自命赞襄,为什么将梓宫奉安,都不提起?自己问自己,恐也对不起先皇帝呢。”慈安太后也不多说,只答了一个“是”字。肃顺此时忍耐不住,便道:“母后训政,我朝祖制,未曾有过,就使太后有旨垂帘,奴才等也不敢奉旨。”西太后道:“我等并不欲违犯祖制,只因嗣王幼冲,事事不能自主,全仗别人辅助,所以董元醇一折,也不无可采处。你等果肯竭诚赞襄,乃是很好的事,何必我辈训政!但现在梓宫奉安,嗣主回京的两桩大事,尚且未曾办就。哼!哼!于赞襄二字上,恐有些说不过去。”载垣听了此语,心中很不自在,不觉发言道:“奴才等赞襄皇上,不能事事听命太后,这也要求太后原谅。”西太后变色道:“我也叫你赞襄皇上,并不要你赞襄我们,你既晓得‘赞襄皇上’四个字,我等便感你不浅。你想皇上是天下共主,一日不回京,人心便一日不安,皇上也是一日不安,所以命你等检定回京日子,劳你等奉丧扈驾,早日到京,乃就是赞襄尽职了。”端华也开口道:“梓宫奉安,及太后同皇上回銮,原是要紧的事情,奴才等何敢阻难。不过恐京城未安,稍费踌躇呢。”西太后道:“京中闻已安静,不必多虑,总是早日回去的好。”三人随退即出。
肃顺气的要不得,又与怡、郑二王,回寓会商,定了一计,拟派怡亲王侍卫兵丁,护送后妃,在途中刺杀西太后,聊以泄忿;就拟定九月二十三日,皇太后皇上,奉梓宫回京。到了启行这一日,由怡、郑二王扈从皇太后皇上,肃顺、穆廕等护送梓宫。照清室礼节,大行皇帝灵榇启行,皇帝及后妃等,都行礼奠酒,礼毕,立即先行,以便在京恭迎,此次自然照例办理,銮舆在前,梓宫在后。载垣等预定的密计,拟至古北口下手,偏这西太后机警得很,密令侍卫荣禄,带兵一队,沿途保护。那拉后才具确是不小。荣禄系西太后亲戚,有人说西太后幼时,曾与荣禄订婚,后因选入宫中,遂罢婚约,这话未免虚诬。但荣禄生平,忠事西太后,西太后得此人保驾,恁你载垣、端华,如何乖巧,竟不敢下手。及至古北口,大雨滂沱,荣禄振起精神,护卫两宫,自晨至夕,不离两宫左右,一切供奉,统由荣禄亲自检视。载垣、端华二人,只有瞪着两目,由他过去。
九月二十九日,皇太后皇上,安抵京城西北门,恭王弈䜣,率同王大臣等,出城迎接,跪伏道旁。当由安太监传旨,令恭王起来。恭王谢恩起身,随銮舆入城,载垣、端华,左右四顾,见城外统是军营驻扎,两宫经过时,都俯伏行礼,不由的心中忐忑。只因梓宫尚未到京,想一时没有变动,便各回原邸安宿一宵。翌晨起来,刚思入朝办事,忽见恭王弈䜣,大学士桂良、周祖培,带了侍卫数十名,大着步进来。载垣接着便问何事?弈䜣道:“有旨请怡王解任。”载垣道:“我奉大行皇帝遗命,赞襄皇上,那个令我解任?”弈䜣道:“这是皇太后皇上谕旨,你如何不从?”正在争论,端华亦走入厅来,约载垣同去入朝,见了弈䜣、载垣两人相争,还不知是何故,只见弈䜣对着他道:“郑王已到,真正凑巧,免得本邸往返。现奉谕旨,着怡、郑二王解任!”端华嗤的一笑,随道:“上谕须要我辈拟定,你的谕旨,从哪里来的?”弈䜣取出谕旨,令二人瞧阅。二人不暇读旨,先去瞧那钤印。但见上面钤着御宝,末后是“同道堂印”四字。载垣问此印何来?弈䜣道:“这是大行皇帝弥留时,亲给两宫皇太后的。”载垣、端华齐声道:“两位太后,不能令我等解任。皇帝冲幼,更不必说。解任不解任,由我等自便,不劳你费心!”弈䜣勃然大愤道:“两位果不愿接旨么?”两人连说:“无旨可接。”弈䜣道:“御宝不算,有先皇帝遗传的‘同道堂印’,也好不算么?”弈䜣此时,也只知太后了。喝令侍卫将两人拿下。后人有诗咏同道堂玺印道:
北狩经年跸路长,鼎湖弓剑望滦阳;
两宫夜半披封事,玉玺亲钤同道堂。
毕竟两人被拿后,如何处置,且至下回续叙。
……
以国士待我,当以国士报之,曾公之意,殆亦犹是。若载垣、端华、肃顺辈,以宗室懿亲,不务安邦,但思擅政,何其跋扈不臣若此?无莽操才,而有莽操之志,卒之弄巧成拙,反受制于妇人之手,宁非可媿?惟慈禧心性之敏,口给之长,计虑之深,手段之辣,于本回中已崭然毕露。吴道子摹孔子像,道貌如生,作者殆亦具吴道子之腕力矣乎?
第七十一回 罪辅臣连番下诏 剿剧寇数路进兵
却说载垣、端华两人,被弈䜣饬侍卫拿下,载垣端华道:“我两人无故被谴,究系如何罪名?”弈䜣道:“你听著!待我宣旨。”遂捧着谕旨朗读道:
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总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画乖方所致。载垣等复不能尽心和议,徒诱获英国使臣,以塞己责,致失信于各国,淀园被扰,我皇考巡幸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等,将各国应办事宜,妥为经理,都城内外安谧如常,皇考屡召王大臣议回銮之旨,而载垣、端华、肃顺,朋比为奸,总以外国情形反覆,力排众论。皇考宵吁焦劳,更兼口外严寒,以致圣体违和,竟于本年七月十七日,龙驭上宾,朕抢地呼天,五内如焚,追思载垣等从前蒙蔽之罪,非朕一人痛恨,实天下臣民所痛恨者也。朕御极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顾命之臣,故暂行宽免,以观后效。孰意八月十一日,朕召见载垣等八人,因御史董元醇敬陈管见一折,内称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俟数年后,朕能亲裁庶务,再行归政;又请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令其辅弼;又请在大臣中,简派一二人,充朕师傅之任。以上三端,深合朕意。虽我朝向无皇太后垂帘之仪,朕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惟以国计民生为念,岂能拘守常例?此所谓事贵从权,特面谕载垣等著照所请傅旨。该王大臣等哓哓置辨,已无人臣之礼;拟旨时又阳奉阴违,擅自改写,作为朕旨颁行,是诚何心?且载垣等每以不敢专擅为词,此非专擅之实迹乎?纵因朕冲龄,皇太后不能深悉国政,任伊等欺蒙,能尽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负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对在天之灵?又何以服天下公论?载垣、端华、肃顺,著即解任!景寿、穆廕、匡源、杜翰、焦祐瀛,着退出军机处!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将伊等应得之咎,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应如何垂帘之仪,一并会议具奏!钦此。
载垣、端华听毕,便道:“恭王!你是西后的心腹,总算是亡清的功臣。灭清朝者叶赫,这句话要应验了。罢!罢!罢!我等与你同去。”句中有眼。当下恭王弈譞,令侍卫等牵出载垣、端华,到宗人府署,交宗令看管,即入宫复旨。西太后毕竟辣手,就命将载垣、端华、肃顺,革去爵职,著宗人府会同大学士九卿等,严行议罪。一面派睿亲王仁寿,醇郡王弈譞,迅将肃顺拿问。
睿、醇两王,奉了懿旨,遂带领侍卫番役百名,出了京城,两人在途中密商,托词迎接梓宫,以便诱擒肃顺。计画已定,行了百余里,正与梓宫相遇,扈送梓宫的第一大员,趾高气扬,正是御前大臣肃顺。两王下了马,与肃顺拱手,肃顺亦下马相迎,随即由肃顺导至梓宫前,行过了礼。两王复对了肃顺,好言慰劳,肃顺正欲探銮舆消息,便问两宫皇太后及皇上安。睿亲王仁寿,说了一个“安”字,醇郡王弈譞,独说是到了驿站,再好细谈。三人同行了一程,已至梓宫停歇的地点,大众停住。仁寿、弈鬒便在站中吃了晚餐,餐毕,又历数小时,各人都要安寝,惟肃顺尚与二王闲谈。弈譞不觉起立道:“有旨拿革员肃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