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不风流(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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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不风流(短篇集)-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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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这本真正属于她——至少是关于她——的书。    
    当然,这本书也是为我自己写的。一个昙花一现般的小生命,会有多少故事呢?可是,对于我和我的妻子来说,妞妞的故事却是我们生命中最美丽也最悲惨的故事,我不能不写。妞妞出生后不久就被诊断患有绝症,带着这绝症极可爱也极可怜地度过了短促的一生。在这本书中,我写下了妞妞的可爱和可怜,我们在死亡阴影笼罩下抚育女儿的爱哀交加的心境,我在摇篮旁兼墓畔的思考。我写下这一切,因为我必须卸下压在心头的太重的思念,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有人问,这本书对世界有什么意义,我无言以对。在这个喧闹的时代,一个小生命的生和死,一个小家庭的喜和悲,能有什么意义呢?这本书是不问有什么意义的产物,它是给不问有什么意义的读者看的。    
    意想不到的是,在我今天把这本书交付出版时,不但书中讲述的这个小生命已死去四年多,书中讲述的这个小家庭也不复存在了。    
    我和雨儿分手了。    
    直到现在,仍然常有不知情的好心人关切地打听我和雨儿是否又有了孩子,我不知所对。    
    不可能再生一个妞妞了。那唯一的妞妞因此而永恒了。    
    我当然相信,不管今后我和雨儿各自将走过怎样的生活道路,我们都永远不会忘记妞妞,不会忘记我们和妞妞一起度过的日子。    
    人生中不可挽回的事太多。既然活着,还得朝前走。经历过巨大苦难的人有权利证明,创造幸福和承受苦难属于同一种能力。没有被苦难压倒,这不是耻辱,而是光荣。谨以这一信念与雨儿共勉,并祝愿她从此平安。    
                   1996。3
生命中的无奈海滩上的五百六十二枚贝壳——《妞妞》新版自序
                                       一    
    四月即将来临,空气里飘荡着春天的气息。妞妞出生在十年前的四月。这个时候,我无法拒绝这样一个建议:给《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出版一个插图珍藏本。    
    在我一生中,我从未觉得岁月像最近十年这样倏忽易逝。我还是我,但生活的场景已经完全改变,和妞妞一起度过的五百六十二个日日夜夜被无情地推向远方,宛如被潮汐推到海滩上的五百六十二枚贝壳,那海滩绵亘在死寂的月光下,无人能够到达。我知道,所有的贝壳已经不再属于我,我不可能把其中的任何一枚拾起来握在手里。当我自己偶尔翻开这本书的时候,我仍然会流泪,但泪水仿佛是在为轮回转世前的另一个我而流了。上帝啊,你让人老,让人死,你怎么能不让人麻木!人的麻木是怎样地无奈,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留住人生中最珍贵的东西,我们只能把它转换成所谓文本,用文本来证明我们曾经拥有,同时也证明我们已经永远失去。    
    既然文本是唯一能够持久的存在,我何必要拒绝给它一个隆重的形式呢?    
                                       二    
    其实,作为文本的《妞妞》从来就不是属于我个人的。我的意思是说,它真正讲述的不是一个小家庭的隐私,而是人类生存的普遍境遇。对于这一点,我自己曾经不太自信,在某些责难面前感到过惶惑,是来自读者的声音给了我一个坚定的认识,从而也给了我坦然。    
    请允许我从偶然读到的报刊评论中摘引一些话——    
    “我觉得,周国平为他女儿著这部书是他为捍卫生命的尊严以笔为刀与死亡所做的一场肉搏战。”(朱海军,《今晚报》1997年4月11日)    
    “当我买下了那本摆在书架上的《妞妞》,读完了周国平满纸的冷峻和温柔,我想说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我们都是妞妞。”(柳松,《南昌晚报》1997年7月17日)    
    “《妞妞》是为除周国平之外的另一个或其他许多的寂寞而写的。周国平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陪着他的寂寞坐着的,另外还有很多寂寞。”(黄集伟,《齐鲁晚报》1997年8月23日)    
    “作为妞妞的生父,周国平有着许多难以超越的亲子之情,所以他不可能奢谈意义。而作为没有过妞妞的我们,又无从超越。但我们渴望超越,渴望通过意义引渡我们。这才是我们的痛点……”(陈荷,《文艺报》1997年8月30日)    
    这些话所表达的当然不是对一个私人不幸事件的同情,而是对人的一种存在境况的共感。我默默感谢这些评论的作者,他们的理解使我相信了《妞妞》的意义不限于妞妞。    
                                       三    
    也是从报刊上知道,《妞妞》作为一个文本,还有另外的解读方式,我且在这里一并录下备案。    
    首先传递有关信息的是王一方先生,他在主持一次书面座谈时提到:《妞妞》一书“被美国医学人文学专家奉为当代中国人文医学的启蒙之作”。(《中国文化报》1998年10月1日)后来,听说又有一些报刊报道了类似消息,但我没有读到。直到前不久,读到了一则稍微详细一点的报道,其中说:“在美国,有两所著名的医学院——得克萨斯大学医学院和明尼苏达大学医学院——已将《妞妞》一书作为案例编进了讲义,讲义科目为医学伦理学。所以在美国,《妞妞》被称为‘中国医学人文学的重要作品’。如此判断理由充分:《妞妞》不仅仅是一个作者亲历的悲情故事,而且它还展现出一个鲜活的病人世界。”(《北京晚报》2000年1月10日)紧接着另一则呼吁“医学需要人文关怀”的报道也认为,《妞妞》一书“给中国公众提供了一个反省现代医学观念与制度的生动案例”。(《中华读书报》2000年1月12日)    
    我没有对上述消息进行核实。我自己明白,我的书当不起相关的评价。不过,如果它真能推动人们反省今日医学的非人道状况,我当然觉得是好事。    
                                        四    
    在中国大陆,《妞妞》一书出过两种版本,一种是收进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6月出版的《周国平文集》第5卷中的本子,另一种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11月出版的单行本。后者在出版时被做了少许删节,现在的这个版本悉数予以复原,因而是第一个完整的单行本。    
    使我感到欣慰的是,没有书商的炒作,没有媒体的吆喝,《妞妞》自己走进了读者中间——    
    1998年的一天,我意外地获悉,它获得了首届全国优秀青年读物一等奖;    
    来自全国的千百封读者来信;    
    早出的两种版本,3年累计印数已达9万5千册。    
    当然,还有盗版。《中国图书商报》1998年1月16日报道:“保守的估计,《妞妞》一书的盗版数至少在20万以上。”有一个时期,我自己目睹盗版本遍布北京的书摊。直到现在,各地仍不断有新的盗版本流向市场。我之所以愿意出版这个新版本,也是希望它的发行能对盗版起一定的抑制作用。    
    我听到过一个很个别也很刺耳的声音,但我不想复述。大江健三郎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结识类似的心灵,否则他也会被讥讽为依靠儿子的残疾赚取了诺贝尔奖金。    
                                       五    
    最后我要告诉读者,现在我又有了一个女儿,和妞妞一样可爱,但拥有妞妞所没有的健康。当然,我非常爱她,丝毫不亚于当初爱妞妞。我甚至要说,现在她占据了我的全部父爱,因为在此时此刻,她就是我的唯一的孩子,就是世界上的一切孩子,就像那时侯妞妞是唯一的和一切的孩子一样。    
    这没有什么不对。一切新生命都来自同一个神圣的源泉,都是令人不得不惊喜的奇迹,不得不爱的宝贝。    
    可是,当我看着我的女儿一天天成长,接近然后越过了妞妞最后的年龄,当我因为她的聪明活泼而欢笑时,常常会有一个声音在我心中响起:妞妞,妞妞太可怜了!于是我知道了,尽管我今天有幸再为人父,经历过沧桑的心毕竟是不一样的了。妞妞并未远离,她只是潜入了我心中最深的深处,她始终在那里为自己的人间命运而叹息。    
    我感谢上苍又赐给了我做父亲的天伦之乐。但是,请不要说这是对我曾经丧女的一个补偿吧,请不要说新来的小生命是对失去的小生命的一个替代吧。我宁可认为,新生命的到来是我生活中的一个独立的事件,与我过去的经历没有任何因果联系。妞妞依然是不可替代的,而我现在的女儿不能、不应该、并且我也无权要她成为一个替代。    
    所以,无论我的家庭状况已经和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妞妞》始终是一个独立的文本,它的存在不会也不应受到丝毫影响。    
                                                2000 。3
活着的滋味自我二重奏
                               一  有与无    
    日子川流不息。我起床,写作,吃饭,散步,睡觉。在日常的起居中,我不怀疑有一个我存在着。这个我有名有姓,有过去的生活经历,现在的生活圈子。我忆起一些往事,知道那是我的往事。我怀着一些期待,相信那是我的期待。尽管我对我的出生毫无印象,对我的死亡无法预知,但我明白这个我在时间上有始有终,轮廓是清楚的。    
    然而,有时候,日常生活的外壳仿佛突然破裂了,熟悉的环境变得陌生,我的存在失去了参照系,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处,我是谁,世上究竟有没有一个我。    
    庄周梦蝶,醒来自问:“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这一问成为千古迷惑。问题在于,你如何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做梦?你又如何知道你的一生不是一个漫长而短促的梦?也许,流逝着的世间万物,一切世代,一切个人,都只是造物主的梦中景象?    
    我的存在不是一个自明的事实,而是需要加以证明的,于是有笛卡尔的命题:“我思故我在。”    
    但我听见佛教导说:诸法无我,一切众生都只是随缘而起的幻相。    
    正当我为我存在与否苦思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听筒里叫着我的名字,我不假思索地应道:    
    “是我。”    
                                 二  轻与重    
    我活在世上,爱着,感受着,思考着。我心中有一个世界,那里珍藏着许多往事,有欢乐的,也有悲伤的。它们虽已逝去,却将永远活在我心中,与我终身相伴。    
    一个声音对我说:在无限宇宙的永恒岁月中,你不过是一个顷刻便化为乌有的微粒,这个微粒的悲欢甚至连一丝微风、一缕轻烟都算不上,刹那间就会无影无踪。你如此珍惜的那个小小的心灵世界,究竟有何价值?    
    我用法国作家辛涅科尔的话回答:“是的,对于宇宙,我微不足道;可是,对于我自己,我就是一切。”    
    我何尝不知道,在宇宙的生成变化中,我只是一个极其偶然的存在,我存在与否完全无足轻重。面对无穷,我确实等于零。然而,我可以用同样的道理回敬这个傲慢的宇宙:倘若我不存在,你对我来说岂不也等于零?倘若没有人类及其众多自我的存在,宇宙的永恒存在究竟有何意义?而每一个自我一旦存在,便不能不从自身出发估量一切,正是这估量的总和使本无意义的宇宙获得了意义。    
    我何尝不知道,在人类的悲欢离合中,我的故事极其普通。然而,我不能不对自己的故事倾注更多的悲欢。对于我来说,我的爱情波折要比罗密欧更加惊心动魄,我的苦难要比俄狄浦斯更加催人泪下。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是罗密欧,不是俄狄浦斯,而是我自己。事实上,如果人人看轻一己的悲欢,世上就不会有罗密欧和俄狄浦斯了。    
    我终归是我自己。当我自以为跳出了我自己时,仍然是这个我在跳。我无法不成为我的一切行为的主体,我对世界的一切关系的中心。当然,同时我也知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自我,我不会狂妄到要充当世界和他人的中心。    
                                 三  灵与肉    
    我站在镜子前,盯视着我的面孔和身体,不禁惶惑起来。我不知道究竟盯视者是我,还是被盯视者是我。灵魂和肉体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觉陌生。我的耳边响起帕斯卡尔的话语:肉体不可思议,灵魂更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人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一件尴尬事。那个丧子的母亲终于停止哭泣,端起饭碗,因为她饿了。那个含情脉脉的姑娘不得不离开情人一小会儿,她需要上厕所。那个哲学家刚才还在谈论面对苦难的神明般的宁静,现在却因为牙痛而呻吟不止。当我们的灵魂在天堂享受幸福或在地狱体味悲剧时,肉体往往不合时宜地把它拉回到尘世。    
    马雅可夫斯基在列车里构思一首长诗,眼睛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姑娘。那姑娘惊慌了。马雅可夫斯基赶紧声明:“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裤子的云。”为了避嫌,他必须否认肉体的存在。    
    我们一生中不得不花费许多精力来伺候肉体: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给它铺床。博尔赫斯屈辱地写道:“我是他的老护士,他逼我为他洗脚。”还有更屈辱的事:肉体会背叛灵魂。一个心灵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扬,一个灵魂高贵的男人可能终身残疾。荷马是瞎子,贝多芬是聋子,拜伦是跛子。而对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我们如何精心调理,肉体仍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着不屈的灵魂同归于尽。    
    那么,不要肉体如何呢?不,那更可怕,我们将不再能看风景,听音乐,呼吸新鲜空气,读书,散步,运动,宴饮,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爱情这件无比美妙的事儿。原来,灵魂的种种愉悦根本就离不开肉体,没有肉体的灵魂不过是幽灵,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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