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梓舟叹道:“主观上来讲,我还是相信金楼的。此人有大义,重恩情,一般人很难收买他。只是如今这事情也实在凑巧,不容得我们不去怀疑。主公转瞬间能想到这点,亦足见主公之心思机灵、缜密。”
李煜道:“金楼且不去说他了,如今正光以为如何收拾才好?”
接着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一震,想到了耶律凤。
“不好!”李煜失声道,“正光,你即刻去请耶律凤过来,此事瞒谁也不能瞒了她,否则来日误会加深,我便更难摆脱干系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卢梓舟回来,脸色无比凝重的道:“耶律凤已经离开,而且我方才埋藏的首级也已消失不见,看来是被耶律凤带走了。”
李煜倒抽一口凉气,与申屠令坚面面相觑。想不到一夜之间形势便急转直下,变得对自己十分不利。
本来在他看来,萧无稽死于金陵,进而与辽国断绝往来也并非什么坏事,皆因历年以来,所谓远交,根本不过就是一纸空文。辽国对于南唐,实质上并没有什么助益可言,即令是有,也是微乎其微,不能左右大局。加之方今辽主昏聩,结好不但徒耗贡银,而且还使得柴荣出师有名。
须知历史上,柴荣正是以唐“攻闽伐越,涂炭湘变,接纳叛臣,勾结契丹,罪恶难名,人神共愤”为由,下诏书罪唐,始得用兵两淮,攻略南唐。
然而糟糕的是,此事一旦追查起来,他李煜肯定便成了头号嫌犯,很难摆脱嫌疑;加之车廷规一案至今还没来得及澄清,而且同样也是被人割去头颅、身首异处,两件事情便很容易使人关联起来。
车廷规之死,使非议于内;萧无稽之死,使树敌于外。如此受着内外攻讦,一个处理不好,这十几日辛苦赢回的名声恐怕就会毁于一旦。
当然,此事虽然棘手,李煜却也并非全无招架之力。
想到此处,李煜当机立断道:“令坚,你且火速赶往皇宫,将此事据实说于我父皇知晓,并派亲信之人接替清风驿,暂且封锁之。在我解决车廷规之案以前,此事切不能从清风驿泄露出去。当然,若谣言者为耶律凤又或者是另有其人,则暂不用理会。”
“且慢。”卢梓舟拦下申屠令坚,担心道:“殿下,若是如此,只怕会令耶律凤更加误会啊。”
李煜苦恼道:“她误会便误会吧,如今也料理不得许多了。更何况契丹之于我朝,其实出力不大,我所顾虑者,是因萧无稽之死,而徒令蜀、汉、吴越等来使萌生兔死狐悲之感,彼若以此为借口,不朝而退,则朝廷归罪于我,其重如山,不能负也。”
卢梓舟忽然建议道:“其实正光倒有一计,只是此计需有几分凶险,名曰‘引蛇出洞’,却恐有为蛇所伤之虞。”
李煜眉头微蹙,道:“正光之计,可是叫我不要刻意正面出来澄清此事,任由宋党攻讦,任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此三司推事,而我自不紧不慢、怡然自若?”
卢梓舟微微一怔,道:“正是如此。”
李煜缓缓的点了点头,卢梓舟说得没错,此计确实颇有凶险,若是一个不好,反而被坐实了罪名,弄巧成拙,悔之莫及也。
但若是“三司推事”之后,得以真相大白的话,那么自己经历了此次波澜,则名声将会更胜从前,而且还能将原本藏匿明处、暗处的所有政敌全都引将出来。更何况,疾风知劲草,板荡见诚臣,如今惹上如此麻烦,亦正好看看自己身边这些的人,是离者多,还是留者众。
更重要的,在李煜的意识中,举凡百姓多有一个情节,那便是对被诬陷、残害者如比干、屈原、檀道济、岳飞等名宿更加的同情与敬仰,甚至还过于皇帝。这种情节,或许与百姓自己在生活中便常受官、匪的欺压、迫害有关,因此而有种同仇敌忾之感。
第二十九章 各施奇谋(下)
李煜之所以能想到此计,一来是自己本就清白,故也不惧怕他人诬陷,再者便是若因受此罪,而使得百姓对自己愈加敬爱,则也不枉,更重要的是,他更可趁机表明自己对契丹的态度,须知南人之中亦多有当年中原之人,因家园深受契丹迫害,故而不得不南迁以求安生,李煜若以一个包庇元凶的姿态出现,自然又能赢得一批士人的敬重。
李煜自己并非没有魄力行此“引蛇出洞”之计,只是如今柴荣出兵在即,若只交由朝廷有司出面,他便一时间不能抽身回到楚州,主持大局对抗柴荣。
须知楚州所辖之山阳、盱眙,乃是守护淮南之重镇,东拒吴越,北防后周,其要丝毫不下于淮西之寿阳、钟离,否则当初李璟亦不会派遣车廷规等人屯兵于此,以为边防。
是以李煜才想速战速决,当庭澄清此事,免得殆误了战机。
卢梓舟见李煜半天没有说话,又道:“殿下虽表面上不用据理力争,然暗中犹可派人查清此事,收集于自己有利的证据,若三司推事不能还殿下清白,届时再行辩驳也是不迟。况且殿下身为圣上爱子,又有韩熙载等人应策,并非孤立无援,那宋齐丘便再势大,想要只手遮天、陷害殿下,却也并不容易,我们甚至可以利用宋齐丘急于扳倒殿下的心理,反过来设计宋齐丘。至于楚州之事,殿下其实也无须焦虑,彼有张、刘之勇,谭、郑之谋,加之盱眙、山阳本为重镇,柴荣一时亦莫奈之何,更何况,即令殿下因此困于江宁,则进可使周宗周大人代镇楚州,退可禁李榖以为要挟,亦非落于被动。及于此也,殿下复可以集徐铉、潘佑编撰兵书,同时又可使人南下往庐山、闽粤之地求贤纳士,虽明曰因案件而羁留于京都,其实却正好以此为由,坐镇府宅,遥控天下。毕竟殿下之志非止于楚州,金陵,江南之首府,其行事之便利远非楚州可比也。”
经卢梓舟如此一番分析,李煜反倒有些觉得嫁祸一事非但不是个麻烦,反而还方便了自己,李煜于是拿定主意,道:“正光之识见,远也,你即刻派人去请韩熙载过府一叙。至于令坚,你现在便去查清李榖所在,且时刻监控之,切不能失了他的行踪。”
申屠令坚原本是李璟派来保护李煜的,然而与李煜接触长久之后,却发现自己愈发的佩服李煜,且更加感激李煜对自己的信任,此时便也二话不说的领命去了。
在申屠令坚看来,李煜似乎天生便有着非凡的领袖气质。沉着坚毅、睿智果敢,更兼有礼贤下士之心,知人善任之明,确实是世间难求之明公也。
宋府。
宋齐丘听完马空凌的汇报,力赞道:“空凌手下看来也是人才济济呀,能混进李煜府里不说,难得的是还有人竟能模仿李煜的笔迹写下这么一张纸条,如今李煜可是二罪齐发、百口莫辩,即令他是皇子身份又如何?本公照样也能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马空凌乘机阿谀道:“小人这都是仰仗了国老威名,所以才能招徕些许能用之人,倒是国老神机妙算,如此妙策一出,料来李煜便只剩下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的命了。”
李征古忽然道:“国老,楚州那边传回消息,说李煜所以能一举平了吴先,是因有刘茂忠为其内应,李煜离开时,已任命刘茂忠为防御副使。以此看来,吴先杀了车廷规,恐怕却正是中了李煜计谋,此事国老却不得不防。另外,李煜对于张彦卿之辈也是大胆提擢,数日之内,李煜便已经在楚州培植了一批信用之人,而且据说还都是颇为干练。这些家伙处处与国老作对,傅宏营等人如今已力不足以钳制了。”
宋齐丘冷哼道:“没了李煜,他们便不过是一群小虾米,能闹出什么风浪来。楚州之事我自有安排,征古暂且不用管了。”
李征古一怔,道:“国老莫不是。。。。。。”
宋齐丘一个眼神制止李征古,叫马空凌退下之后,才低声道:“楚州地处淮南要地,为柴荣所必争,我其实早已暗中将楚州委于柴荣,如今楚州在李煜之手,我却正好不用头痛。”
李征古皱眉道:“只是柴荣雄心勃勃,果真只要这淮南的几百里地,就能换得他对国老的支持吗?”
宋齐丘笑道:“本公又如何不会不防着柴荣一手。昨晚秘密来访的赵匡胤你总见识过了,此人在见到李煜在天香阁与达罗千的矛盾之后,立即便能联想到将萧无稽之死嫁祸给李煜,如此周详毒辣的计策,可非一般才智。以我观之,赵匡胤乃是枭雄也,隐有独霸之心,待来日柴荣助本公夺取帝位,则本公可转而支持赵匡胤,离间此君臣二人,则周朝自有乱事。本公亦可趁此闲暇,修养生息,稳定朝廷,届时不要说划长江而治,便是收复两淮、进窥中原,亦非是没有可能。”
李征古叹服道:“国老英明。”
宋齐丘忽道:“对了,到现在还不知道耶律凤的行藏吗?如今可是需要她出来卖力了呢。”
李征古道:“我已亲自问过达罗千,他说耶律凤带他们回到了清风驿,在听说李煜回来之后,便又匆匆离开了。如果没有猜错,她该是去拜访李煜了。”
宋齐丘叫妙道:“还真是巧了,若是被她撞见金楼将萧无稽的首级献给李煜,岂不是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李征古道:“就怕那耶律凤并不好骗。据说此女在辽,可是以狡黠著称,据说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宋齐丘好奇道:“什么名号?”
“银狐。”
宋齐丘终于露出一丝担忧之色,道:“若此非虚名,那么他们两相对质之下,岂非耶律凤相信李煜的可能居多?”
李征古道:“这却也很难说,毕竟赵匡胤此计全无破绽,尤其是那张密条,十足便是李煜的亲手笔迹,由不得他抵赖。如今就要看耶律凤如何反应了,若她果真以为是李煜杀了萧无稽,那么这个时候,估计她也该找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果然就有下人来报,说是辽国东丹郡主求见。
宋齐丘、李征古二人相视一眼,忍不住得意的笑出声来。
第三十章 蜀中学士(上)
翌日早朝,清风驿主事上表报曰:辽主其舅,夜宴清风驿,起更衣,忽仆于地,视之,乃失其首也。于是朝廷震惊,后蜀使臣翰林学士欧阳炯、南汉使内给事宦臣龚澄枢、荆南王高从诲之子高保勖、吴越使臣,皆人人自危也。
后查,得东丹郡主耶律凤之言,而事端引于李煜。
李璟得知李煜曾于天香阁与达罗千有隙,先装模作样叱喝李煜,以稍安辽使之心,然后才缓言询问道:“六皇子,东丹郡主言其亲眼所见,萧无稽之首级乃是你府上门客献于你手,此事你可有话要说?”
李煜叹道:“此实情也。”
殿中大臣如冯延巳、常梦锡、孙晟之辈,由是大惊失色。
李璟不料李煜既不辩驳,而不加修饰,大感头痛道:“然,萧无稽果是你遣刺客杀之?”
李煜感喟道:“如今追究萧无稽究竟死于何人之手,其实无益,毕竟辽使死于我朝,虽非我亲手杀之,而与我杀之无异,此诚国家守卫之疏忽,有损于国体。儿臣以为,父皇或可暂缓追查此案,先加守备,以安蜀、汉、吴越使者之心,以免再有使者遇害。”
宋齐丘冷笑道:“安定郡王此欲推脱责任乎?圣上,今六殿下先有枉杀车廷规之忠良,后有隳毁萧无稽之友诚,此数罪并犯,视朝廷有司如无物,轻忽国法,若是不能严查此事,恐天下士人心寒,而契丹、吴越等国与我断往来也。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惩治六殿下之罪责,以昭朝廷之公正也。”
李煜耸肩,反唇相讥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责任若在于本王,我自无推卸之理。今宋太傅既不能信本王清白,我亦无话可说。然即令庶民犯法,定案亦须章程,今宋太傅断言本王之罪,不但不能令人心服,且有构陷本王之嫌。况本王听闻清风驿之守备多出宋太傅,便是没有同谋之罪,这玩忽职守之咎,怕也不能轻饶吧。”
想不到李煜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善能反攻宋齐丘,只此一手,百官便推知李煜果然名不虚传、今非昔比了。
皇太弟李景遂建议道:“陛下,今单凭东丹郡主一人之辞,以及所谓人证、物证,其实皆不足以下罪于安定郡王,若因而冤枉,则悔之不及也,以臣弟之见,此案断不能草率议于朝廷,必须三司推事。”
李景遂此言却似多此一举了,皆因此案事关重大,累及两国邦交和皇室贵胄,三司推事,估计是殿中所有人物都能猜测到的必然解决途径。
只是现在李景遂说的正是时候,于是李璟曰可,于是百官皆曰善,于是以刑部郎中、判大理寺张易、御使高越以及查文徽,成立三司,主持审理此案。李煜则以首要嫌疑之故,虽不用锒铛入狱,却也不能出府门一步,以供三司随时传召。
当然,若遇钟皇后寿宴这等的大事,李煜还是能够出府的,只不过届时要多道手续,多些监护的侍卫而已。只是在此案了结以前,或者说,在李煜洗脱嫌疑之前,这金陵城怕是如何飞都不出去了。
“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
残花旧宅悲江令,落日青山吊谢公。止竟霸图何物在,石麟无主卧秋风。”
欧阳炯其实自身也是饱学之士,堪继温庭筠、韦庄之后,花间派又一大成者,然欧阳炯在金陵游历了两日,虽然百感丛生,但此时却也只能吟以上韦庄的诗来倾诉心中感喟。
当年一代名相诸葛亮使东吴,登石头山观赏山水,赞叹道:“钟阜龙盘,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孙权于是建石头城,由京口迁都建康。而后金陵始有“六朝都会”之美名。
然,纵观古今,南方虽多有北伐之举,却无一能有成功,由北征南者,隔江淮之险,难也;由南统北者,隔锐取之心,益难也。
如今江南豪奢忘危,粉饰太平,李唐唯求偏安,已无讨伐中原,收复幽云之心,恐自己此行,徒枉然也。
欧阳炯本是益州人士,在蜀中历经两朝,早在前蜀王衍之时,便官拜中书舍人,后王氏败,孟知祥镇蜀,欧阳炯知其能,乃投效之,复望有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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