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森两眼望着旅馆房间的墙壁,望着磨损了的织物上毫无意义的扭曲成螺旋形的褪了色的图案。“为什么?”他对着话筒轻声说。“我原以为你懂。”
“我尽力了,朋友,”威利尔说,声音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苍天知道我尽力了,可我抑制不住自己。我一直看着她……看到那个不是她生养的儿子在也背后,被那个是她忠诚朋友的猪猡杀害。那贱人是另外一个人的姘头——是野兽的姘头,就是这么回事,我懂的就是这个。我想,她不仅看到我的愤慨,而且看出了实情。她明白我知道了,知道了她是什么人,在我们共同度过的岁月里她一直是什么人。最后,我给了她机会,就是我告诉你我愿意给她的那个机会。”
“杀你?”
“是的。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在我们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抽屉里有把武器。她躺在她的床上,象戈雅笔下的玛娅,一副高傲的样子,自顾自想着,根本不理睬我。我也在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我打开抽屉拿火柴,然后走到座椅那里拿起烟斗,就让抽屉那么开着,手枪柄露在外面,一眼就能看见。
“是我的沉默,我猜想,还有我无法将眼睛从她身上挪开的事实,手使她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才使她集中思想应付我。我们对视着,紧张到无需说什么话就能冲开闸门,然而——上帝保佑,我说出来了。我听见自己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干?’然后把要骂的全骂了,骂她是娼妇,是杀死我儿子的娼妇。
“她直愣愣地看了我好几分钟,目光有一次离开我移到那打开的抽屉和手枪……火红颜色。她双腿跨下床,两手伸进打开的抽屉拿出手枪来。我没去阻止她。我必须听她亲口把话说出来,听听对我自己的控告以及对她的。我听到的一切将随我一道进入坟墓,因为我本人和我儿子在世上留下的只能是荣誉,不能被那些付出代价不如我们的人耻笑,决不能。”
“将军……”伯恩摇摇头,无法清楚地思考,心中明白他必须有几秒钟才能找到自己的思路。“将军,后来呢?她对你说了我的名字。怎么说的?你必须告诉我这一切,请求你。”
“很乐意。她说你是个枪手,小喽罗想当大亨,又说你是个来自苏黎世的贼,一个被你们自己人扔掉的人。”
“她说了那些人是谁吗?”
“即使她说了我也没听到,我当时是个瞎子、聋子,愤怒已无法控制,但你没有必要害怕我,这一章结束了,再打一个电话我就与世告别了。”
“不!”贾森喊道:“别这样!现在别。”
“我必须这样做。”
“求求你,犯不上为卡洛斯的姘头送命。跟卡洛斯算帐!抓住卡洛斯!”
“让人嘲笑我和那娼妇睡在一起,受耍弄,叫我名声扫地?”
“该死的——你的儿子怎么办?渡轮街的五筒炸药!”
“让他安息吧!让我安息吧。一切都了结了。”
“没有了结!听我说,给我一分钟,这是我全部所求。”贾森脑海里的影像狂乱地掠过他的眼闪,互相碰撞,互相取代。但是这些影像都有含义,有目的。他能感觉到玛丽的手在他手臂上紧紧地抓着他,不知怎的似乎她的手将他的身躯抛到了现实中。“有人听到枪响吗?”
“没有开枪。什么叫慈悲杀人,如今的人总是误解。我按它的原有含义理解,那是为了使一个受伤的同志或者值得尊敬的敌人不再受痛苦,可不是用来对待一个娼妇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你杀了她。”
“我勒死了她。强迫她在断气的时候眼睛还看着我的眼睛。”
“她那时把枪对着你……”
“当一个人眼中的怒火象烟斗里松弛的灰烬在燃烧时,那是不起作用的。现在无关紧要了;她当时也可能会赢。”
“她确实赢了,假如你让事情就此了结的话!你难道看不出吗?卡洛斯赢了!她制服了你!你没有勇气做别的,只能把她掐死!你谈到耻笑?可你现在马上就会招来所有的耻笑。剩下的除了耻笑什么也没有!”
“你为什么要坚持,伯恩先生?”威利尔消沉地问道,“我并不期望从你那得到怜悯,也不想从任何人那儿得到。你别管我。我接受已发生的一切。你什么也做不成功。”
“我能成功。只要我能让你听我说!找到卡洛斯,抓住卡洛斯!这句话我得说多少回?他是你应该找的人。账全得跟他算!他是我需要找的人!没有他我就完了,我们都完了。看在上帝份上,听我说!”
“我想帮你忙,可我没有办法,不然我是愿意帮你忙的。”
“有办法。”形象聚合在焦点上清晰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知道该朝哪里走。行动的意义和目的汇合了。“将计就计,毫不触动地离开这圈套,把一切都保持原样。”
“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
“你没有杀死你的妻子。是我干的!”
“贾森!”玛丽尖叫起来,抓紧他的手臂。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伯恩说。“长期以来第一次我真正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多好笑,可我想我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
蒙索公园很宁静,整条街上空无一人,有几盏门廊里的灯在寒冷的迷雾般的细雨中闪烁。一排整洁昂贵房屋的所有窗户都是暗的,只有安德烈·弗朗索瓦·威利尔,圣西尔军校和诺曼底的传奇人物,法兰西国民议会成员……杀妻者的住宅窗户是亮的。门廊顶上和左边的前窗闪着昏暗的灯光。那里是卧室,就在那里,房子的男主人把女主人杀了;就在那里,一个受过去回忆折磨的老军人把一个刺客的姘妇勒死了。
威利尔什么也没同意;惊讶得无法回答,但是贾森把自己的思想说得十分透彻,不断强调和加重语气,话音在话筒里回荡,抓住卡洛斯!别因为这杀人狂的姘头就善罢甘休!抓住那个杀死你儿子的人!这个人把五筒炸药放在渡轮街上的一辆汽车里,夺去了威利尔家最后的传宗接代人。他是你要的人,抓住他!
抓住卡洛斯,让卡洛斯落入圈套,该隐代表查理,德尔塔代表该隐。他十分明白,只能如此。到头来这是开始——从一开始已给了他启示。要想生存他不得不把那刺客引出来;假如他失败了,他必死无疑,玛丽·圣雅克也会没命。她会被毁掉,投入监狱,也许被杀死;就为了她信任他,后来又爱上了他。该隐的标记在她身上,把她除掉也就少了麻烦。她犹如吊在一个不知晓的军火库中心的一瓶硝酸甘油,弄不好随时可能摔下来。得用一张网除掉她。头上吃颗子弹,她心中的炸药也就炸不起来了。不能让她说话。
有这么多的东西威利尔需要理解,而能解释的时间这么少,妨碍解释的簹有他的记忆力和老军人目前的精神状态。在谈话中必须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在时间和将军眼前能作出的贡献之间找到一个参数。贾森明白,他是在要求一个把个人荣誉视为至高无上的人对世人撒谎。要让威利尔做到这一点,目标必须是非常崇高的。
抓住卡洛斯!
在台阶右边,门的后面,另有一个进将军家的边门,是用于往楼下厨房里送东西的。威利尔曾经答应不锁上门和边门,伯恩也没费心告诉过老军人这没什么关系,他怎么样都能进到屋子里面去,稍稍有点损坏那是计谋所必需的。但是前行存在着威利尔的房子被人监视的危险。卡洛斯很有理由这样做,也同样有理由不这样做。考虑到所有情况,这刺客可能会决定尽可能远离昂热烈克·威利尔,以免他的人给抓着,那样一来他同蒙索公园的联系就有暴露的危险。这死去的昂热烈克是他的表妹和情人,世界上他唯一关心的人。菲利普·丹朱。
丹朱!肯定有人监视——也许两个,也许十个!假如丹朱已离开法国,卡洛斯可以估计最坏的情况;徒唤奈何;假如这个美杜莎人没有离开法国,这刺客就会知道什么是最糟的情况。他的王国会崩溃,和该隐交谈的每句话都会倒出来。在哪儿呢?卡洛斯的人在哪儿?真是怪事,贾森想,假如在这个特殊的夜晚蒙索公园没有派岗哨,那么他整个计谋就没价值了。
并非如此;有人。在一辆轿车里,十二个小时前冲过卢浮宫大门的同一辆轿车,同样是那两个人——两个候补杀手。汽车停在五十英尺外道路的左边,能够清楚地看到威利尔的房子,但是,是不是只有这两个趴在座椅上,两个清醒、警觉的人?伯恩无法断定,因为街道两旁都停着长列的汽车。他在拐角处的楼房的阴影里蹲下身子,斜对着坐在望风车里的两个男人。他明白该做些什么,但他不太肯定该怎么去做。他要投石问路,既能吸引卡洛斯这两个打手的注意,还得明显到把其他可能藏身在街上、房顶或者哪扇黑暗的窗户后面的打手吓出来。
火,莫名的火,突然的火。不能在威利尔家旁边,但又要近得足以惊吓并震动整条宁静无人、两旁树木成行的街道。震动……警报器;炸药……爆炸。这办法好,只需要解决设备问题。
伯恩悄悄从拐角处楼房的背后溜进横街,毫无声响地跑进最近一个人家的门廊,在那里脱掉茄克和轻便大衣,然后脱下衬衣,从衣领一直撕裂到腰部。他重新穿上两件外套,翻起衣领,扣紧大衣,衬衣夹在手臂底下。他往夜雨中瞧着,扫视了街上的汽车。他需要汽油,但这是巴黎,多数的油箱都是上了锁的。大多数,但不是所有的;路边排成长行的汽车里一定会有一个不牢靠的油箱盖。
可是他一眼瞥见前面人行道上有扇铁门上用铁链锁着他想要看到的东西。那是一辆脚踏摩托车,比那种小型摩托车大一点,比正规摩托车又小一点,油箱是把手和座椅之间一个泡状金属箱,箱盖应该是有一根链条系着的,但不象有锁。八公升的油料不到四十法郎,偷东西总得算算值不值得冒险,两加仑汽油根本不值五百法郎的罚款。
贾森靠近摩托车,看了看街道两头。一个人也没有,除了雨水的淅沥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伸手拧油箱盖,很容易就打开了,更妙的是油箱口相当宽,油面几乎到顶。他把盖子拧回去。他还不准备泡他的衬衣。另外还需要一个设备。
他在另一个拐角处找到它了,在一个排水沟旁。一块鹅卵石有点松动,大概是十几年来粗心的司机从路边把车开下来把它从凹处挤出来了。他用鞋在后跟从石块与锯齿状缺口边的裂缝处把它撬松。他捡起石头和一小块碎片,回头朝摩托车走去。碎片放在口袋里,大块石头拿在手里,他掂了掂它的分量……试了试他的胳膊。可以,都行。
三分钟之后他把浸透的衬衣从油箱里慢慢抽出来,油料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汽油沾满了双手。他把衬衫包住鹅卵石拧紧,再把袖子紧紧扎在一起打个结,把他的飞弹拿好。准备就绪了。
他溜回威利尔家那条街拐角处楼房的边上。那两个人仍缩身坐在车子的前座上,注意力仍旧集中在威利尔的住宅。在这轿车后面还有三辆小汽车,一辆西德小奔驰车,一辆深棕色轿车,一辆英国本特莱。在贾森的下对面,本特莱车后头,是一座白色的石头房子,窗户用黑珐琅质材料嵌边,厅内过道的灯光洒在门外台阶两旁凸窗的窗扉上,左边显然是饭厅,在一面洛可可式餐具柜玻璃镜反射的光亮中,他能看见好些张靠椅和一张长餐桌。巴黎高级住宅区的精致的饭厅窗户可以满足他的要求。
伯恩把手伸进口袋掏出石块;它还不到被汽油浸透的那块石子的四分之一,但足以达到目的了。他沿着楼房的墙角往前挪动,伸长手臂把石头使劲从那轿车顶上往远处扔去。
咔嗒一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紧跟着是石块在一辆汽车前罩往下滚落到人行道上的劈啪声。轿车里那两个人立刻直起身来,坐在司机旁边的那个人打开他那一侧的车门,一只脚迅速踏到人行道上,手里拿着一支枪。司机放低窗玻璃,然后打开汽车前大灯,两道光束射向前方,被前面那辆汽车的金属和铬弹射回来成了耀眼的反光。这个明显的愚蠢行动只能说明把守蒙索公园的人内心的恐惧。
是时候了,贾森疾冲过街道,注意力仍在这两人身上,他们正抬手遮着眼睛想穿透耀眼的反光看清那边出了什么事,他跑到本特莱的行李箱旁边,大块石头夹在胁下,左手拿着一板火柴,右手抓着一整排撕下的火柴。他蹲下身,擦着火柴,把石块放在地上,然后揪着袖子把它提起来,把点燃的火柴伸到浸透汽油的衬衣底下,火苗立刻窜起来。
他很快站起来,揪着挂在袖子上的石块冲上人行道,尽全力把火球扔向凸窗的窗扉,撞击声一响他已沿着楼墙飞奔而去。
玻璃破碎的哗啦声突然打破了这条街上雨中的沉静。伯恩向左转,跑过狭窄和小街,然后又折回到威利尔住的那段街区,掩身在阴暗处。火在蔓延,从破了玻璃的窗户吹进去的风助长着火势,火苗舔了垂帘的背面。不到三十秒钟整个房间成了火焰熊熊的火炉,高大的餐具柜镜子使火势更显得可怕。喊声四起,附近的窗户亮了起来,一会儿大街远处的窗口也相继亮了起来。混乱迅速加剧。着火的房子的大门猛地打开,出现了几个人影——一个穿着睡衣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一个身穿长睡衣和只拖着一只拖鞋的女人,两人都十分惊慌。
其它房子的门也开了,又出现了几个从睡梦里惊醒后手足无措的人,有的朝起火的住宅奔去——一个邻居遭殃了。贾森斜跑过交叉路口,混在快速聚集的人群中奔过去,在自己一分钟以前起步的地方停下来,那是大楼的边角处。他站着不动,游目辨认卡洛斯的打手。
他没想错;监视蒙索公园的不止两个人,现在已有四个人了,聚在轿车旁低声急促交谈着。不,是五个,另一个正快步走上人行道,加入了那四个人的行列。
他听到警报器的响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五个人紧张起来。必须作出决定;他们不能都呆在原地。也许都有前科,他们不能不考虑。
商量定了。一个人留下——就是第五个。他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过街到威利尔家那边,其他人钻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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