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细致的工作。一毫米,又是极其痛苦的一毫米,他刷洗着纤维组织区,然后拉伸、缝合头盖伤口上的皮肤,深知刷子、针或夹钳最轻微的失误都会使病人丧命。
有无数的原因使他不想让这不知名的病人死亡,但特别有一个原因。
手术过后,所有主要病情都保持稳定,杰弗里·沃士伯医生回到他的化学和心理学附属物上。他的酒瓶。他喝醉了,呆在醉乡里。但他没超出范围。他知道他的处境,知道他一直在做什么。这肯定是个进步。
不定哪一天,也许哪一小时,这个陌生人会聚集他的目光,而且会从他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词句。
甚至在任何一瞬间。
先听到说话。它们飘浮在空中,好象是黎明的海面上吹过的清风,使房间凉爽起来。
“那是谁?谁在房间里?”
沃士伯从帆布床坐起来,轻轻地把腿放到了一边,然后慢慢站起来。重要的是不打断他的话。不要有突然的声响或躯体动作,以免病人吃惊而产生心理上的退却。下面的几分钟将同他所作过的外科手术同样精湛;人微言轻医生他对此是有所准备的。
“一个朋友,”他轻轻地说。
“朋友?”
“你讲英语?我想你会。我想你大概是美国人或加拿大人。你的牙不象是在英国或是巴黎补的。你感觉怎么样?”
“不知道。”
“还要一些时间。需不需要通大便?”
“什么?”
“解手,老兄。你旁边的便盆就是作这个用的。左边那个白的。当然要等我们准备好以后。”
“抱歉。”
“不必抱歉。这完全是下沉的活动。我是个医生,你的医生。我的名字叫杰弗里·沃士伯。您贵姓。”
“什么?”
“我是问您贵姓。”
陌生人转过头注视着被早晨阳光印上条纹的白色墙壁,然后又转回头来。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医生。“我不知道。”
“噢,我的上帝。”
“我多次对你说过,这需要时间。你越是挣扎,就越折磨自己,情况也就越糟糕。”
“你喝醉啦。”
“将就。这无关紧要。但是我可以给你些提示,如果你愿意听。”
“我一直在听。”
“不,你没在听;你转过脸去了。你躺在你的蚕茧里扯起被单蒙住你的思想。现在再听我说。”
“我在听。”
“在你昏迷的时候,时间好长——你用了三种不同的语言讲话。英语、法语和一种哼哼唧唧天晓得是什么的语言。我猜想是东方语言。这说明你能操几国语言;在世界各地你都能吃得开。从地理上想一想,讲什么地方的话你认为最轻松?”
“显然是英语。”
“意见一致。讲什么话最拗口?”
“我说不清。”
“你的眼睛是圆的,不是狭长的。我说显然是东方语。”
“显然是的。”
“那你为什么讲呢?现在有联想的办法思考一下。我写下了几个字;听我读。我按语音来读:ma…kwa。tam…kwan。kee…sah。告诉我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
“好迹象。”
“你到底要什么?”
“一些东西,任何东西。”
“你喝醉了。”
“意见一致,始终一致。我还救了你的命。醉不醉,我总是个医生。一度是个很好的医生。”
“后来怎样了?”
“病人问医生?”
“有什么不可?”
沃士伯停了一下,透过窗子望着海边。“我喝醉了,”他说。“他们说我在手术台上害死了两个病人,因为我喝醉了。一个我可能还赖得掉。两个不行。他们很快就看出来了,愿上帝保佑他们。千万不要给象我这样的人一把刀,而且给他披上可尊敬的外衣。”
“有这必要吗?”
“什么必要?”
“酒。”
“是的,该死。”沃士伯轻轻地说,从窗口转过身来。“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病人不可对医生评头品足。”
“对不起。”
“你也有这种讨人厌的认错习惯。那是一种过了头的表示,一点也不自然。我从来不相信你是个会认错的人。”
“那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你都知道了。”
“关于你,是的。许许多多。但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汉子在椅子上身子向前一倾,敞开的衬衫从他绷紧的身架上滑了下来,露出胸前和腿部的绷带。他双手在身前握着,细长有力的手臂上的血管暴了起来。“除了我们在谈的话题之外?”
“是的。”
“我在昏迷时候讲的事?”
“不,不完全是。那些含糊不清的话我们多半已经谈到了。几种语言、你的地理知识——我从未或很少听过的城市名称——你避免使用名字的顽固意识,那些你要说而又不愿说的人名;你爱对抗的脾气——袭击、退却、隐蔽、逃遁——我可以补充一句,一切都相当狂暴。为了保护伤口我常把你的手臂往下扎住。可那些我们全都谈过了。还有其它的事。”
“你指什么?是哪些事?为什么你没告诉我?”
“因为它们是肉体方面的。就好象是那外壳。我一直没把握你是否愿意听。现在也不敢肯定。”
那汉子靠回到椅背上,棕黄头发下面的浓眉不愉快地攒在一起。“现在不需要医生的判断了。我已经准备好啦。你想讲些什么?”
“我们是不是从你那还中看的头部开始?特别是那张脸。”
“脸怎么啦?”
“它不是你生下来时的那副面孔。”
“什么意思?”
“在放大镜下面,外科手术的痕迹总是看得出来的。你曾经整过容,老伙计。”
“整容?”
“你有突出的下颏;我敢说里面曾有过裂腭。后来被取出来了。你左上颊骨——你的颊骨也很突出,可以想象祖先是斯拉夫族——有一处很细小的外科手术痕迹。我要冒昧地说,有一粒痣给除掉了。你的鼻子是英国鼻子,过去比现在略为大些。它被巧妙地修细了。你的鲜明的轮廓经过软化,性格隐藏起来了。你听懂我讲话的意思吗?”
“不。”
“你是个相当引人注目的人,可你的脸之所以突出,主要是由于它代表一种类型,而不是面目本身出众。”
“类型?”
“是的。你是属于每天可在上流板球场或网球场上看到的典型盎格鲁撒克逊族。或者在梅拉勃酒吧里能看到的。那些面孔彼此之间几乎很难区分。不是么?五官端正,牙齿整齐,两耳贴首——没有任何一点不相衬的地方。样样恰到好处,只是稍嫌软弱。”
“软弱?”
“嗯,‘娇惯’也许更确切一些。绝对是自信乃至高傲,惯于我行我素。”
“我仍然不清楚你要说什么?”
“那就这么试一试,改变你头发的颜色,就改变了你的容貌。是的,有变色发脆、染色剂的痕迹。戴上副眼镜,留上小胡子,你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猜你有三十好几,但可能还要老十岁或年轻五岁。”沃士伯停下来,观察汉子的反应,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讲下去。“说起眼镜,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星期进行的练习和测验?”
“当然。”
“你的视力完全正常;不需要戴眼镜。”
“我想不需要。”
“那为什么你的视网膜和眼睑都有长期使用隐形眼镜的痕迹?”
“我不知道。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可不可以提出一种可能的解释?”
“我倒想听听。”
“或许你不想听。”医生回到窗口,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某些隐形眼镜设计出来只是为了改变眼睛的颜色。某些类型的眼睛比起其它眼睛来更适合于这种装置。通常最适合的就是灰色或蓝色的眼睛;你的眼睛是两者的混杂。在一种光线下是浅褐灰色,而在另一种光线下是蓝色。在这方面你得天独厚,既不可能也不需要去改造。”
“什么需要?”
“改变你的外表。干得非常内行,我要说。签证、护照、驾驶证——都可随意改变。头发棕色、金色、红褐色。眼睛——眼睛没法变——绿、灰、蓝?可能性是多种多样的,不是么?所有这些都属于那种容易辨认的脸型;由于长这种脸型的人多,也就容易混淆。”
汉子费力地用手臂支撑着离开椅子站起来,立起时屏住呼吸说,“也可能是你在异想天开。你说的可能完全不符合事实。”
“有痕迹在那里,伤痕在那里。那就是证据。”
“这是你的理解,掺杂着浓厚的愤世嫉俗哲学。假若我遭到意外事故,作了整容,这岂不就解释了所做的外科手术。”
“决不是你所做的这种外科手术。染发,取出裂腭、面痣等决不属于整容手术的范围。”
“你不了解情况,”陌生人生气地说,“意外事故有种种不同,手术也有种种不同。你当时又不在场,怎能肯定?”
“好,向我发脾气吧,你发脾气的时候可以说太少啦。趁你发火的时候,想一想,你过去是谁?现在又是谁?”
“一个推销员……一家跨国公司的高级职员,专管远东事务。这有可能。或者一名教师……语言教师。在某地一所大学,那也是可能的。”
“好。现在你就选定一个吧!”
“我……我不能。”汉子的眼睛显出他已到了绝望的边缘。
“因为你不相信自己是任何一个。”
汉子摇摇头,“不,你呢?”
“不,”沃士伯说。“出于一个特殊的原因。这些职业都是比较习惯于坐冷板凳的,而你却有习惯于大量活动的体格。噢,我意思并不是指经过训练的运动员或其他相类似的身份;也不是人们所说的骑师。你的肌肉、手臂是经常经受紧张锻炼的,非常健壮。在另一种情况下,我可能判断你为体力劳动者,习惯于扛重活,或是渔民,习惯于长期整天拉鱼网。可你有广泛的知识。我可以说你的知识排除了这些可能性。”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象在暗示一些什么?一些别的东西?”
“因为我们在压力下密切地合作了一个时期,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星期了。你体现了一种模式。”
“那么我说对了?”
“是的。我要看你如何接受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以前的外科手术、头发、隐形眼镜。”
“我通过了没有?”
“心理平衡得令人恼火。是时候了;没有任何理由再拖延。老实说,我没有这种耐性,跟我来。”沃士伯走在汉子前面,穿过起居室从屋后一扇门进入药房。他走到墙角拿起一架老式的幻灯机,那厚镜头的外壳已经生锈,有了裂纹。“这是我从马赛和其它用品一起带来的,”他说,把它放在一个小写字桌上,然后把插头插进墙壁的插座。“这谈不上是最好的设备,但可以达到目的。请把百叶窗放下来,行吗?”
这个既没有姓名又没有记忆的汉子走向窗口,把百叶窗放下。屋子里顿时暗了。沃士伯打开幻灯机;墙上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四方形。随后他在镜头后面后面插入一个小赛璐珞片。
方形亮光里突然布满放大了的字体。
联合银行
火车站大街 苏黎世
0…7…17…12…0
14 26 0
“这是什么?”没有姓名的汉子问。
“看看。琢磨琢磨。想一想。”
“象是银行账户。”
“说得对,那印刷字是银行和地址。手写的号码用来代替一个人名,既然是手写的也就构成开户人的签名。标准的手续。”
“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从你身上。这是一张很小的负片,我估计大小只有35毫米胶片的一半。它植入——外科手术植入——你右股的皮下。这些数码字是你的笔迹。它是你的签字。用它你可以打开苏黎世一家银行的保险柜。”
02
他们选择了让·彼埃尔这个名字。它既不特别,也不会冒犯什么人,在诺阿港是个最普通的名字。
书从马赛寄来了,一共六本,大小厚薄不一,四本是英文书,两本是法文书。它们都是医学方面论述头部和精神创伤的教科书和著作。有脑部的剖面图,有数以百计难记难懂的生词。枕叶和颞肌,皮质与胼胝体小体的联结纤维组织;边缘系统——特别是海马和乳头体和穹窿都是记忆所不可缺少的。若是遭到损坏,就会导致健忘症。
感情紧张方面的心理学上的研究产生所谓迟钝的歇斯底里和精神失语症,这些条件也会导致部分或全部记忆力的丧失。健忘症。——健忘症。
“没有规律,”黑头发的汉子说,在台灯的不充足的光线下擦着他的眼睛。“它是一道几何难题;可以有许多组合方式。生理上的或者心理上的——或者两者兼有一点儿。可以是永久的,也可以是暂时的;可以是全部的,也可以是局部的。没有规律!”
“同意。”沃士伯说,在屋里另一边的椅子上啜饮着威士忌。“可我想我们正在逐渐接近所发生的事实。我所认为的发生过的事实。”
“哪一件?”汉子忧虑地问。
“你方才说:‘两者兼有一点儿’。虽然‘一点儿’这个词应换成‘大量’。‘大量的震惊’。”
“对于什么的大量震惊?”
“生理的和心理的。它们彼此联系,交织在一起——两股经历或者刺激扭结在一起。”
“你还有多少怪话?”
“比你料想的要多;那不相干。”医生拿想一块带夹子的写字板,上面夹满了许多页资料。“这是你的历史——你的新的历史——从你被送进来那天开始。让我概括一下。生理上的伤势表明你当时的处境充满心理压力,接着发生的至少在水中九个小时所带来的歇斯底里,对心理上的损伤起了加固作用。黑暗,猛烈的动作,勉强能呼吸的肺;这些都是歇斯底里的工具。所有在此以前的一切——歇斯底里以前——必须抹掉,你都能够应付、生存。你同意我的说法么?”
“我想是的。头部在保护它自己。”
“不是头部,是思想。要区别其中的不同,这很重要。我们会回过来谈头的问题,可要给它个称号。‘脑子’。”
“行。思想,不是头……其实是脑子。”
“好。”沃士伯用大拇指翻阅写字板上的纸张。“这些是通过几百项观察填写的。这里有正常的诊疗记录——剂量、时间、反应等等——但主要是说你。你这个人。你用的字眼,你对之作出的反应的字眼;你使用的词句——凡是我能记下来的;有你清醒时讲的,也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