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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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父母-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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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递过来时,他都会认真地看一眼那人。这些熟悉的面孔往往无意中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那时,他给人磨刀只是个幌子,一旦接到任务,经常放下磨了一半的刀,冲人说声对不住,家里有急事就慌慌地走了。现在,那些熟悉的面孔还在,他的心却像掉进了黑不见底的深洞,无着无落。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杂货铺。几个孩子也早已回到家里,盼妮和盼春正在读高中,抗生和军军也快小学毕业了。四个孩子像一面墙似的站在他的面前,他一看到这几个孩子,就不由得想到了盼和,心情就复杂起来。
  彩凤依旧在忙碌,杂货铺的生意也比以前好多了,她里里外外地忙着,没有闲着的时候。现在,当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小小的饭桌就显得很拥挤了,盼妮和盼春就会端起碗,在碗里夹些菜,站到一边去吃了。
  他抬起头,看着长大的盼妮和盼春,心里就沉一下,时间过得真快呀!盼妮和盼春送到他这里已经十年了。十年的风霜雪雨,孩子们似乎转瞬间就长大了,可他还没有把他们送出去,完成组织交给他的任务。他的心里顿时沉甸甸的。这时,他又看到了军军和抗生,军军也已经十三四岁了,长成了半大小子。抗生的眉眼也越来越像大河,看着抗生,他恍惚就像看到了大河。
  孩子们风卷残云般很快就吃完了,抹一把嘴,就回到房间写作业去了。饭桌边只剩下他和彩凤,彩凤把盘子里的菜扒到他的碗里,说了声:孩子他爸,你多吃点儿。
  自从有了盼和,彩凤就一直这么喊他。现在,盼和没了,她仍然没有改口。他听了,嗓子一阵发堵,面前的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放下碗,悠长地叹了口气。
  彩凤也意识到了什么,躲在一旁抹起了眼泪,一顿饭就这么吃得没滋没味的。
  晚上,躺在床上时,两个人也是辗转难眠。他又莫名地叹了口气,彩凤干脆坐起身,在黑暗中望着他。半晌,她终于憋不住说:有些话我不该问,可我还是想问。
  他的身子动了动,似乎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彩凤压低声音说:现在都解放了,你还没有找到吗?
  听了她的话,他身子一颤,半晌没有说话。
  嫁给他这么多年,彩凤对他的身份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即使是这些孩子她也从来没有多打听过一句,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们。尽管他从没有对自己明说过什么,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望着她,半晌才摇了摇头。你去县委找过了?她问。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县委也没有你要找的人?她又问。这次他没点头,也没摇头,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
  屋子里一片静寂,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她幽幽地说:联系不上也好,这些孩子我都带习惯了,要是他们冷不丁走了,我会不习惯。
  他的心咚咚猛跳了几下,突然,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压低声音说:彩凤啊,这几个孩子的事你对谁也不能说,记住了?彩凤望着他,认真地点点头。
  他又用力地攥了攥她的手,把她拥到怀里。忽然,她轻声啜泣起来,他不解地望着她。她用手捂着脸,哽咽着:孩子他爸,我想咱们的盼和。
  她的一句话,让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盼和就不会死。他忘不了敌人把盼和扔到井里的一刹那,更忘不了盼和那双惊惧的眼睛和凄厉的尖叫。有许多次,他在梦里听见盼和在喊他,梦见盼和从高处落下来,他伸手去接时,人就从梦中醒了过来。醒了后,他仍在喊着盼和。他呆呆地坐在黑暗里,满身是汗,满脸是泪。他捂住脸,一遍遍地在心里说着:盼和,爸对不住你。眼泪顺着指缝点点滴滴地流下来。
  他醒了,彩凤也就醒了,当他躺下时发现彩凤的枕头已经湿了一片。他一把抱住彩凤,哽着声音说:彩凤,我对不住你啊——
  彩凤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半晌才说:孩子他爸,要不咱再生一个吧?不管是男是女,都叫盼和。
  他慢慢松开了她,望着无边的黑暗,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说:不用了,咱们有那么多孩子,多一个、少一个也没啥,再说盼妮他们都是自己的孩子。
  彩凤不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
  此时,听到彩凤又提起盼和,他的心又一次刀剜般的刺痛。看着彩凤伤心的样子,他只能小声地劝慰着。
  在以后的日子里,杨铁汉每一天都怀揣着希望,肩着磨刀的家什,一路地吆喝着:磨剪子嘞,戗菜刀——
  直到晚上,当他把杂货铺的大门关上,他才长长地吁一口气。一天就这么结束了,明天他又将迎来一份新的等待。
  在漫长的等待中,解放军的百万大军过了长江。新中国也成立了。
  接下来,海南也解放了,穷图末路的国民党逃到了台湾。
  又是个不久,抗美援朝爆发了。

 ·8·
 


第九章
  18。参军
  高中毕业的盼妮和盼春,已经是大人了,他们嘴上挂着的都是一些新名词。那时的社会正日新月异地发生着变化。抗美援朝爆发后,全国人民的目光都投向了朝鲜,人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知道了鸭绿江。部队正源源不断地登上一列列火车,开进东北,开赴前线,全国上下掀起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热潮。
  这天,盼妮和盼春喜气洋洋地从外面回来,抢着向杨铁汉和彩凤说:爸,妈,我们要去当兵。
  杨铁汉正在杂货铺门前拾弄磨刀的家什,彩凤也在仔细地整理着货架。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盼妮和盼春就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说出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
  杨铁汉手里的磨刀石“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盼妮走过去,把掉在地上的磨刀石拾了起来,郑重地放在杨铁汉面前,又低声说了句:爸,我和盼春想去当兵。
  这时彩凤也回过身,睁大眼睛望着两个孩子,待她听明白后,她的目光和杨铁汉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那些日子,满大街都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声也一浪高过一浪,征兵站的门前挤满了适龄的男女青年。
  当杨铁汉听到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时,他缓缓地抬起头,没有去看两个孩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很远的天边。那一刻,他想到了自己和大河,还有县大队的那些战友们,半晌,他把目光收了回来,落在两个孩子的身上。盼春急切地说:爸,我和姐都报名了,两天后就走。
  他望着盼妮和盼春,突然,眼里滚出了两滴眼泪。他扭过头,不让孩子们看到他的眼泪。他最后就蹲在了地上,盯着自己的脚尖说:你们两个真想当兵?
  盼春也蹲在了地上,激动地说:保家卫国是我们每一个新中国公民的责任。
  他又一次抬起了头,望着盼春,他看见盼春的眼睛一闪一闪地亮着。
  这么大的事,我要和你妈商量一下。说完,他拉着彩凤进了里屋。
  孩子他娘,盼妮和盼春要去当兵了,你看这事儿……他犹豫地看着彩凤。彩凤也心事重重地说:要是自己的孩子咱咋着都行。
  他知道彩凤不会说出明确的意见,但他还是要和她商量一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踏实。对两个孩子要当兵,他打心眼里高兴,可他就这么答应了,万一两个孩子走后,组织上来找,他又如何向组织交待呢?想到这儿,他又有些茫然。彩凤也没有更好的主意,看来,主意还是要自己拿了。
  晚上,他坐在杂货铺外的空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斗前思后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盼妮和盼春轻轻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了。
  爸,我们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
  他看着眼前的盼妮。盼妮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刚来时她还是个七八岁的黄毛丫头,睁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不冷不热地看着他。时间过得真快,以前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盼妮说:爸,这么多年了,你和妈把我们养大不容易,到哪儿我们都不会忘记你和妈对我们的恩情,没有你们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盼妮说完,就把身子和脸偎过来,贴在他的肩头。
  他的心热了一下,又热了一下,鼻子就有些发酸,所有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在盼妮的一席话中都荡然无存。他哽着声音说:盼妮、盼春,爸再问你们一遍,你俩真的想去参军?
  盼春急不可耐地拍着自己的胸脯:爸,你放心,我们参军后决不给你脸上抹黑。现在,新中国需要我们去保卫,您没看美国人都把战火烧到我们的家门口了。
  看着激情四溢的盼春,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参加县大队时,他也正是盼春这个年龄,那时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他站起身,两个孩子也站了起来。他紧紧地拉住盼妮和盼春的手说:你们要去参军我赞成,如果爸再年轻个几岁,爸也会和你们一样,可是……爸得为你们负责啊!
  爸,我和盼春已经长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我们能对自己负责。
  盼妮这么说了,杨铁汉就知道两个孩子决心已定,他们真的就要走了。没有等他再做出反应,盼妮就撒娇地抱住他的胳膊说:爸,你真好!你答应我们去参军了是不是?
  见盼妮这么说,盼春也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杨铁汉面对着眼前的一对儿女,一颗心就软了,此时的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盼妮和盼春临走的那天早晨,彩凤起了个大早,她把家里所有的面都和了做糖饼。糖饼烙好后,她又小心地用包袱皮包好,准备给两个孩子带在路上吃。
  盼妮和盼春早早就穿上军装,亲热地和一家人做着告别。他们拉着军军和抗生的手说:弟弟,姐姐和哥哥要去参军了,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听爸妈的话。
  军军和抗生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初中生了,他们明白哥哥和姐姐是去当兵了,两个人既羡慕又有些不舍。军军眼巴巴地望着盼妮和盼春崭新的军装说:姐,哥,你们走吧,等高中毕业了,我们也去当兵。
  抗生咬着嘴唇,眼泪汪汪地看着哥哥和姐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彩凤这时就把热乎乎的糖饼放到两个人的手上,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杨铁汉从屋里走出来,不由分说地从两个孩子的肩上摘下行李,背到自己的肩上,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盼妮和盼春赶紧跟了上去,他们一边向前走,一边不停地挥着手。
  彩凤向前追了两步:到了朝鲜,别忘了写封信回来啊——
  盼妮和盼春就回过头说:妈,你放心吧。
  彩凤已经是满眼泪水了,她努力睁大眼睛,盯着两个孩子越来越远的身影。
  新兵站门前,杨铁汉立住了脚。那里已经汇集了许多新兵,他们抓住亲人的手,一边听着家人的叮咛,一边用力地点着头。
  杨铁汉把背包分别挂在盼妮和盼春的肩上,又替两个人扯了扯衣襟。他望着他们的样子,既像个父亲,又像个老兵。半晌,他终于说:孩子,你们就要走了,说心里话我舍不得。保家卫国是好事,你们记住一条,你们的父母都是好样的,到了队伍上,别给他们抹黑。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爸——盼春在他的身后喊。盼妮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爸,你的话我记下了,你放心。
  杨铁汉没有回头,他也不敢回头,他怕孩子们看到自己的眼泪。他现在既是父亲,又是个老兵,他不希望当着孩子的面流泪。
  回到家的杨铁汉独自把自己关进了屋子,任凭彩凤在外面怎么喊,他都没有开门。
  他坐在那里,冲着墙壁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运送新兵的车开走了,群众欢送的口号声远远地传来,杨铁汉终于控制不住地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门外的彩凤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边拍打着门,一边急切地喊:孩子他爸,你这是咋的了?
  盼妮和盼春走了,家里似乎一下子就空荡了许多。白天的时候,军军和抗生上学后,家里就只剩下他和彩凤了。彩凤店里店外地忙进忙出,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远处,半晌,他冲彩凤喊:孩子他妈,两个孩子走了有几天了?
  彩凤就在屋里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差不多有十天了吧。
  他就喃喃自语着:也该来个信了。
  想了会儿,又张望一会儿,他就扛着磨刀的家什走了出去。当他走到布衣巷时,他会走进十八号,推开吱吱呀呀的院门,进到屋里。这时他又悄悄地取出那封信,小心地冲着光亮处看一看,再把它包在猪尿脬里,放回到地砖下。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后,会呆呆地想上一会儿,又想上一会儿。这才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正午的阳光白剌剌地照在身上,这时的四周很静,他又一次想到了当年在这里和老葛、小邓接头的情形。尽管那样的工作既神秘又危险,他却乐此不疲地感到很充实。想起当年做地下工作的日子,一切仍历历在目。
  此时的十八号院很静,静得他心里有些发慌。这里一切如昔,情形却再不相同。恍惚间,他又想到了盼妮和盼春,两个孩子到现在还没有信来,这让他的心里悠悠颤颤的。从这两个孩子他就又想到了盼和,想到可怜的盼和,他的心就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彩凤也在思念着盼妮和盼春。晚上,她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杨铁汉也被她吓了一跳:孩子他妈,你咋了?
  彩凤就带着哭腔说:我梦见那两个孩子了,他们在战场上受了伤……
  杨铁汉也披衣坐了起来。两个人就在黑暗中默默地想着那两个孩子,半晌,杨铁汉才说:孩子他妈,这梦都是反着的,你咋能信梦呢?睡吧。
  两个人慢慢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彩凤喃喃地说:也不知道两个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能睡好吃饱吗?
  杨铁汉就下了床,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地图。那是一张朝鲜地图,自从两个孩子参军走后,他就买了这张地图,有时间就拿出来看一看。他划着一根火柴,点上油灯,像指挥员似的看过地图后,肯定地用手指着地图上的某一处说:要是不出意外,咱们的孩子应该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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