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丹尼!”卡门大笑着喊道。
珍妮微笑着看看卡门,很高兴她在笑。“听起来你感觉好一些了。”她对卡门说,并对我眨眨眼。我脸红了,觉得她可能已经猜到刚才我低声的玩笑话是冲她来的。我意识到这个斜眼的珍妮会愿意尽她所能做任何事,只要能使病人的生活不那么痛苦,哪怕只有一个上午,一个小时,一分钟。如果成为笑柄能够帮她做到这个,她也绝不会推辞。与斜眼珍妮相比,我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我过去坐在卡门身边,她吻我,在我耳边低声说她爱我。我充满爱意地看着她,为我们俩感到骄傲。第一次的化疗就在微笑中结束。
陪你到最后 第三章(1)
不要说话
不要告诉我
因为这会让我受伤
No Doubt;from Don't Speak(Tragic Kingdom;1996)
15
走进MIU时,穆德问我今天上午情况怎样。
“不算坏。我们甚至都能笑。”
“那就好。现在卡门感觉怎样?”
穆德是我的前女友。1988、1989年时我们在一起。穆德是一个模特,后来她意识到——比她的经纪人晚了好几年——自己不可能会成功。她于是放弃了模特生涯,同时也放弃了节食。她的腰围变粗了,罩杯大了一倍,穆德开始在酒店和餐饮行业工作。MIU招聘女秘书的时候,我说服弗兰克给她一个机会,穆德很主动,也不蠢,但最终扭转MIU决策的是她的罩杯,她的罩杯甚至连弗兰克都注意到了。穆德于是得到了这份工作。
在和卡门开始恋爱的头几年,我和穆德仍然会偷偷幽会,但后来她想结束这一切。她认为卡门太好了。现在,出于旧日情分,我们有时还会相互亲吻,去年圣诞晚会结束之后,我们在办公室角落的窗帘背后,情况有点失控,(不是英国人所想象的那种),但我们就此打住了。后来,她甚至开始斥责我的不忠,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比如)她曾经把一杯玫瑰红葡萄酒洒在莎朗的白裙子上,因为她在皮尔斯沃格同我打招呼时太过亲密了些。基本上我的确同意穆德的论证,说什么现在我应该停止不忠了。据穆德说,我现在是在拿我这辈子最美好的爱情冒风险。经过实验和证实之后,我得出结论:我们喝酒,喝醉,然后一切又都回归正常。我仍然是个孤独恐惧者。
穆德听说卡门得乳腺癌时伤心欲绝。
“还好。他们给她开了一大堆抗呕吐的药。”
“她现在在哪?”
“在家。她妈妈也在那。”
同时,我打开电脑,我不想再谈论癌症了。“荷兰赌场有没有打电话来,是不是同意我们的预估?”
弗兰克摇头。
好。这给了我一个彻底发泄的机会。
“操他妈,打电话给他们啊!我们不是等着人送上门,是吧?自己打电话给那个混蛋!天啊,难道这个鬼地方所有的事情都要我来做吗?”
弗兰克没有理会我这一顿炮轰。
同时我打开卡门十分钟前发来的电子邮件:
发件人:卡门
发件时间:1999年5月4日星期二14∶29
收件人:丹尼
主题:宝贝——
嗨,宝贝
我觉得有点恶心,但还不很严重。我只是想说,我非常高兴你能陪我一起去,接受治疗的过程中我不会孤单了。
卡门
附:我爱你,宝贝
我立刻站起身,没有看弗兰克,径直走去洗手间。一到洗手间,努力控制了一天的泪水涌了出来。
几分钟以后我擦干眼泪,擤擤鼻子,洗了把脸,照镜子看自己看起来是否正常——假装用完厕所冲水,再叹了口气,回到办公室。
八个同事表现得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多年以后
当我老去,掉了头发
你还会送给我情人节礼物、生日祝福,送我酒吗
当我六十四岁的时候
你还会需要我,还会养我吗
The Beatles;from When I'm Sixty…Four
(Sergean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1967)
16
卡门的妈妈接的电话,“喂?”
“嗨,我是丹尼。卡门怎么样?”
“今天上午她吐得很厉害,现在睡着了。”
“好的。我去托儿所接卢娜,然后顺便去超市。你想要什么吗?”
“哦,什么都可以,现成的食品之类的。”
“你觉得卡门会想要什么吗?”
卡门的妈妈笑了,“再要一个桶?”
卡门的母亲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在约旦长大,是阿姆斯特丹的工薪阶层。她仍然富有魅力,实事求是地说。我不认识卡门的父亲。他在十年前离家出走,离开结婚二十一年的妻子和家庭,只在厨房的小饭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卡门的母亲不甘寂寞,一个月后就结交了新的男朋友鲍勃,卡门认出鲍勃就是之前帮她们家装修房子的师傅。当时卡门的母亲五十四岁,鲍勃六十岁,卡门二十七岁。卡门问他的第一句话是:“你父亲是干什么的?”现在建筑工鲍勃已经成为过去。在他给卡门妈妈新搬的房子做完建筑活,并确保房子状况非常好的几个月之后,卡门的妈妈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足够爱他。鲍勃退场了。现在卡门的妈妈又一个人住,住在位于普马伦德经过精心改建的房子里。有时她会带男朋友回家,但不会让他们过夜,她自嘲地说:“我的房子在十年左右的时间内不会需要改建了。”
在我家附近的超市里,我看见一对老夫妇,他们大概八十几岁,手挽着手,在酒架边慢慢地走。老先生用拐杖指着一瓶特价的红酒,他的妻子拿起酒,放进她手里的购物篮里。他对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见。这位老妇人尖声大笑起来,捏了捏她丈夫的胳膊。我抓紧卢娜的手,赶紧移开目光,往别处看。
这对仍然相爱的老夫妻让我嫉妒。我和卡门再也不能一起这样了。
所有当时看起来似乎很重要的事
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
Bruce Springsteen;from The River(The River;1980)
17
抗呕吐药没有作用,已经整整两天卡门病得很严重。
从星期四晚上开始情况有所好转。甚至整个傍晚我们两人中任何一个都没有哭。
星期五卡门回到广告公司,日常生活在继续。在下一次化疗之前,大概两周时间,我们试着表现得好像一切正常,尽管我们都知道我们只是在装。
天堂般的生活已经离我们远去了。
你是否感觉到那些你从来不曾感觉过的事
Oasis;from Sunday Morning Call
(Standing on the Shoulders of Giants;2000)
18
“嗨,我是吉尔达。你们两个一起来吗?这很好。”心理治疗医师一边说,一边同我们握手,久久没有放开。我已看出来了,吉尔达是那种总喜欢坐在桌子上的人,即使房间里有足够多的舒适的椅子。
“是的,我们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卡门回答道。
我根本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认为这甚至比化疗还要糟糕。这辈子我从未想过会去看心理治疗医师。
吉尔达的咨询室是一个小房间,约六平方米,有两张低椅——“坐低椅上谈话比坐高椅好一些”——一张坐垫、一盏老式的灯,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一台扁平的老式录音机。一个优酷,看起来就像我用过的第一个。我拥有的第一盒磁带,我想,是尼克?洛的《我喜欢打碎玻璃的声音》。噢,是的,还有脸部特写合唱团的《变态杀手》。
吉尔达抱歉地说房间太小,“幸运的是,我很快就会有个别的房间,更大一些,有窗户可以让阳光透进来,但是现在我们也就只好将就一下了。我这没有咖啡,我不喜欢咖啡,宁愿喝茶。要加糖吗?”
她倒了茶,然后走到桌边在低椅上坐下。卡门坐在另一张低椅上,我坐在坐垫上。
“那么。”吉尔达开始谈话,她谈话的方式在我看来是一种出于责任的治疗的方式。
“是。”卡门说。
“那开始啰!”
“好的。”
说真的,我没有想到卡门这么快就可以进入状态。我一直忍住不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也很怕吉尔达会从我脸上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感觉坐立不安。但她表现得很有礼貌。
“你会不会觉得跟一位心理治疗医师坐在一起谈论一种会让你送命的疾病很难?
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在你正当盛年时?”
嘿!在这打住一会儿!吉尔达非常清楚自己要干什么。我惊呆了,看着卡门。是,眼泪又出来了。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开始抚摩。在卡门患癌症的这几个星期中,我抚摩她手的时间比过去的七年加起来都更多。吉尔达什么也没有说,我看着手中握着的卡门的手,心里很难受,我的妻子得了癌症,而且很可能会死了,我很想大哭一场,但哭不出来。我靠向卡门,感觉到心理治疗医师的眼睛盯着我的后背,我知道她可能已经做出判断了:他不爱她,因为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发泄出来吧,卡门。”过了一会儿吉尔达说。
卡门说,过去这几个星期我们就像是从天堂摔下了地狱,之前一切都很好,我们三个,我们很快乐,但是突然,啪,嘭,砰,当头一棒,一切都结束了。
“现在无时无刻我都想着这件事。”她对吉尔达说。
这于我倒是新闻,不过,显然我不能让吉尔达看出来。就我来说,可以有好几个小时不想到这件事呢。一天中大部分时候,从早上我走进MIU的那时起,我就不去想了。我以为卡门也和我一样。以昨天为例,昨天傍晚就像癌症以前的傍晚一样。卢娜睡觉了。“倒点茶好吗?”卡门躺在大沙发上,手里拿着Elle杂志,我在电视机前,一切都很好。当然,我极力避免任何尴尬的话题,只问些不涉及感情的问题。“一块糖浆威佛饼还是蛋糕,宝贝?” “你想要一小杯矿泉水还是一小杯酒?”“我们看《黑道家族》还是看法国收费台的电影?”
“过去几天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事可以让你平静下来?”吉尔达问道。
卡门想了一会儿。
“也许你和卢娜一起玩的时候,或哄她睡觉的时候?”我提醒道,大胆尝试改变自己在吉尔达眼中的形象,从一个不为妻子掉眼泪的男人变为一个充满同情的、充满爱意的伴侣。
“不。”卡门说,一边激烈地摇头,“那总是提醒我我可能永远都看不到我的小宝贝长大了。”
吉尔达桌上的那盒纸巾超量工作了。天啊,我怎么会说这样的傻话?我的脚趾都惭愧得蜷了起来。好好待着吧,丹尼。
“不过,我倒想起来了:上周末,我在院子里干活的时候,确实平静了一些。”卡门说。现在轮到吉尔达把卡门惹哭了,不过吉尔达是故意的,而我是说错了话。
“但是然后你肯定会想,明年自己还能不能看见这些植物生长呢——”
哦,万能的主啊。现在卡门的水闸完全被打开了,吉尔达说出了我们甚至不敢去想的:卡门可能没有一年的时间了。我们同意做化疗,把自己躲藏起来了,不去想那个灾难的场景。
现在轮到我了。吉尔达必定也会针对我的。
“你呢,丹,坦诚些,你难道不在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震撼。
卡门、弗兰克、穆德、托马斯和安妮都无法挑起我内心的情绪,而吉尔达跟我交流的第一个回合就成功了。她一针见血,击中要害。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看出来,但这是真的。我觉得癌症对我的打击不比对卡门的打击轻,吉尔达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我低下头,点头,感觉到眼睛湿了。妈的,为什么我会这样,让吉尔达第一次进袭我的心?靠,我应该可以树立一个好形象,可以让吉尔达看到我是多么爱卡门的时候,假装痛哭一顿。为什么反而是现在,在吉尔达开始深入挖掘我的情感时,我崩溃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我失控想哭呢?可以肯定,吉尔达会认为我是个自私的混蛋,假装同情妻子的境况。低着头,手里拿着卡门递给我的纸巾,我泪如雨下。
“你是不是觉得内疚,因为你觉得这对你同样很不公平?”吉尔达问。
“是——有一点——”我抽着鼻子,深深为自己感到惭愧。这几个星期,我的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我,我读西门顿的烂书,每次都去见医生,商量诊疗,两次陪卡门去做化疗,这些根本不算什么。第二次去化疗时,那个头发稀少的妇人已经不在那了——度假了?治愈了?放弃了?死了?——所以她的丈夫也不在。那个男孩又戴着盖茨比帽,但他的女朋友没有和他在一起。就好像我所做的这些事都比不过我那没有止境、动机不纯的对自我满足和愉悦的需要。就像恋童癖者努力抑制自己许多年,但仍然为自己对儿童的肮脏想法而感到内疚。
“你不需要这样,丹尼,这对你甚至比对我更不公平。”卡门突然插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懂她在说什么,我惊讶地看着她。
“是的,”卡门继续说,“你健康,你从未想要这样,但是现在你却和一个一直哭泣、伤心的妻子坐在一起,并且——”她抽抽鼻子,等了一会儿,“——她即将变成秃顶。”
我知道她是认真的。她真的认为这对我很不公平。对我。
情况再也不能比这更疯狂了。癌症之后的两个星期,我领悟到两件事:
1.患癌症的妻子充满内疚,因为她使丈夫遭遇了这种事。
2.妻子患癌症,丈夫充满内疚,因为他觉得自己太过于自我可怜。
然后我们嚎啕大哭了一会儿,很温情,我们俩彼此拥抱着。
“非常好。”吉尔达说。
她说下一次我们要做西门顿的冥想练习。“我想那会对你们有好处。那种练习使你学会用大脑去与癌症搏斗。”
卡门点头,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们将使用形象化方法进行辅助。”吉尔达继续说。
我明智地闭上嘴。
“形象化方法也将帮助你们心情好转,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