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扎利恩大人的药品。”
“很好。你把城里的情况给我盯着点儿。”
“知道了。”
克里冈坐在大型软体动物的背上时,它没有任何反抗,看样子受到的教训还是非常惨烈的,这让扎利恩心中不免泛起两三秒的同情。甚至不用下令,王虫就可怜兮兮地转向莱尔湿地,主动挪动肥胖的身子前进。
扎利恩躺在兄长的腿上,仍旧咬着爪子,试图抑制肚子发出的咕咕声。周围的气氛非常凝重,不过这一次他不打算找话说。
冰冷的药水敷在背上的时候,小妖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回头看。
“把这儿冰冻,我要把骨头接上。”克里冈点了点小妖肉翼的根部。
扎利恩没有多问,只是乖乖地照做。
他能感觉到兄长在自己翼尖上来回忙活,虽然隔绝了剧烈痛感,转化成阵阵麻木,但推挤和拉扯感依然存在,这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褐发男人把损坏的固定构件拆了下来,往弯折处上药,他的动作干脆利索,很快就将小翅膀打理完毕。然后他将小妖放到坐骑背上,用修长的十指按摩其酸胀的脖子,还拉了一下对方的小下巴。
耷拉着耳朵的蓝色怪物转回头,不安地对上了兄长的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32)
双方都没有说话,但扎利恩觉得哥哥的眼神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他以前从未见过。炽热的手离开了自己的背,潮湿感再次充盈在身体周围,明明没有交流,扎利恩却渐渐地放松下来,心跳也恢复到了正常的频率。现在的感觉舒服多了。
行进过半,反倒是克里冈打破了只有红王虫往前行进的单调‘沙沙’声。
“你也该搬走了。”
扎利恩微微歪过头,投来不解的表情。
“周围全都是人类的城镇,按照他们砍伐树木的速度来看,你的第一层警戒线撑不了多久。”
“……”
“母亲已经不在了,守着她的土地根本没有意义。”
“……也许对你、咳咳,”哭过之后的声带黏在一起,小妖差点被自己呛到,“……也许对你来说没有意义……”
“对谁来说都没有意义。”
“就算你说的没有错,我也不想离开乱影森林……我不奢求你理解,但我必须守在那儿,哪怕那儿真的是我的葬身之地……我知道我很弱,没有你那么强大,可是我也有我能做的事情,就算是我无理取闹的任性也好,我也就只有这一个愿望……”
“我从没有说过你很弱。”
“你从没有明着说过。”扎利恩不再看他,他觉得自己的胃现在非常不舒服。
克里冈眯着红色的眼睛,看着弟弟有些许气急的背影。
“话说回来,你说你希望让我感到骄傲?”
大手又伸了回来,抚摸小妖的耳朵,用着以前帮其清理羽毛一样的力道。
弟弟显然觉得重提这个话题有些丢脸,没有答话。
“从简单的事开始如何?”
扎利恩不情不愿地再次回头看他。
“……什么简单的。”
“下一次狂欢节,和我一起出席。”
“出席?……你要知道,我从没有——”
“我知道。”
小妖沉默了片刻。
百鬼狂欢至今已经举办四次了,原本是为了庆祝大战的结束,后来慢慢变成了魔怪世界里象征身份地位的碰面和相亲会。
埋葬母亲的事,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一直萦绕在克里冈年幼的心头,使他错过了头两次的举办。后来他在各地游荡,觉得这种狂欢会不去也罢,便一直没有前往露面的打算。这次受到兄长的邀约,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也不是不行……但我先声明,我既不知道流程,也不晓得礼节!”
“这不必担心。”克里冈轻笑一声,“只要让大家看到这是我弟弟查理,就够了。”
扎利恩翘了一下尾巴,扭开头。心头泛起一丝丝奇怪的感觉,让他又开始有点想哭。
背上的冰融化了一些,些许疼痛传来,反而让脑袋陷入激灵前的昏沉状态,王虫向前游动的拨水声有些好听,这也是第一次,扎利恩有着他终于可以和大哥聊天的感觉。
“……克里冈?”
男人望向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你想念修尔修拉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经常会想到他……梦到他,偶尔。他刚出生的时候,我高兴坏了……”
“对。你把整个科洛丘都冰了起来,母亲的洞口挤满了前去告状的家伙。”
“……嗯咳,这个我可以解释一下,不过,我是说……我想说的是——”
“修尔修拉经历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查理。”
“……”扎利恩放下爪子,有些失焦地盯着湿地白草,“……我知道。”
“我们进入初年以前都处在危险期,有时候这种事情是无法避免的。”
“我知道……”
扎利恩低下头,没有继续未完的话。他不懂怎么表达自己心中的难受,当修尔修拉夭折的时候,他在他的墓前守了七天七夜。
“我梦到修尔修拉的时候,他总是在母亲的地宫中安静地躺着,眼睛刚刚睁开,对什么都感兴趣……有时候母亲会走过来,对我笑,有时候不会……你想念母亲么?”
“我想念。却从不去想。”
“……真令人羡慕。”扎利恩看向远方,“真好……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害怕的东西。”
男人轻轻绕着绷带,不置可否。
小妖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那些曾经让他恍惚的白草左右摇摆着,扬起与死亡挂着等号的气息湿地,与他试图寻找的任何一点点与幸福有关的往事融合在一起。
扎利恩有些惊讶自己还能将青铜之战往前的事记起来,他记得科洛丘上和伙伴的追逐,记得为了迁徙而从自家门前经过的远古怪兽,记得红米斯花和蓝米斯花的香味,记得自己总是站在母亲的洞口,等着大哥来带他去玩。真正愿意回忆的时候,幸福的记忆并不算少,它们一般和冬天有关、和母亲有关、和克里冈有关……
——从小开始,你始终觉得我对待你的方式是错误的……
不对,我并不觉得你对待我的方式是错误的。扎利恩在心中默默念着,如果正确的方式是对我放任不管,我宁可一直做那个需要管束的孩子。
突然一阵摇晃,还不等将疑问化为语言,扎利恩就被克里冈紧紧抓住,虽然翅膀上的剧痛再一次深切地传来,但在亲眼看见骑在身下的红王虫被戳穿好几十个窟窿后他就完全不计较了。
“什——什么——”
“水藤。”
“——水——水藤怎么会——”
“不清楚。”克里冈在剧烈抽搐的坐骑背上站了起来,“抓紧。”
“……我……”扎利恩还没来得及说话,水藤又开始了新一轮攻击,它们就像一根根尖刺,将漫步在湿地上的猎物处刑得体无完肤。于是扎利恩飞快地爬到哥哥的脖子上,牢牢地趴着,不敢动弹。
克里冈抛下正在下沉的红王虫尸体,腾空一跃,避开了水藤的骚扰,在他落到湿地上的浮萍处时,扎利恩听到了‘咝咝’响,那是种一听就知道一定很痛的声音,一个多世纪以前,他只听到过一次。
但克里冈完全没有叫喊,只是伸手招出火焰斩断蜂拥而至的水藤,然后继续向前跳跃。
灭世之王的披风幻化成一片火海,如星火燎原一样将连在一起的浮萍全部点燃,腐臭的湿地上方布满熊熊火焰,红绿相间,美轮美奂,是扎利恩幼年时都很少见过的景象。
虽然烈火让他头疼得快要作呕,他还是紧紧闭着眼睛,努力撑着。
在火的簇拥下,克里冈的动作更快了一些,不管多少水藤腾空而起,都被拦腰砍断,淡粉色的液体四处喷洒,覆盖了一大片的水面,非常恶心。
沼泽地在前方慢慢浮现的时候,受到严重挫败的水藤终于看清自己不是对手,蜷着条条断肢,沉入水底下。红色的火焰随着水藤的撤退,全部熄灭,炎热的感觉被一桶冰水冲走一样使扎利恩感到痛快,克里冈弯腰停在泥地上,让他有时间自己缓过来。
背上的小妖怪深深地吐了口气。
他睁开眼睛,又可以自由呼吸了,虽然不祥的味道还是不肯退散。
周围是褐黑色的泥土,向前方起起伏伏地延伸着。莱尔湿地的岸边还有和先前一样的野草,不过没有那么高,也没有那么密,像是已经准备好随时为接下来的沼泽让路一般。
这就是我一百五十年前跪过的地方……扎利恩顺着男人的身子爬到地上,左顾右盼地试图找到确切的地点,但几分钟后他就放弃了。
作者有话要说:
☆、(33)
“……啊……一旦跨过去,我的生命又要开始书写新的篇章。”已经从黑暗的情绪中彻底恢复过来的小妖扬起双爪,试着感慨了一下,“我可从没在无法之地走那么远!冒险总能让人感到迫不及待!虽然我希望能先填填肚子,再想一下为什么会遭到袭击,但这个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美食的地方,所以先过了夏尼弗莉坎再考虑也未尝不可……”
小妖突然停住了话头,他看到了克里冈可怕的双脚,一百五十年前的画面又一次浮现眼前。
克里冈碰到莱尔湿地的死水时,会受到类似普通人‘灼伤’的伤害,虽然听上去有些讽刺,但却是事实。他的双脚可以用血肉模糊来形容,当年他失去力气跌进湿地中,是扎利恩发了疯地把他往岸上抬,才没有造成大的损伤。
“……克里冈,你的……”
“我们需要有人来带路。”没让他说完,灭世者迈步走开了。
扎利恩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还在冒着火星的莱尔湿地,小跑着跟上了哥哥的脚步。
在沼泽和湿地的中央地带有一条近乎安全的泥地,如果技巧够好,还能在这条细长的屏障上面搭棚起火,做一下休整。当然,扎利恩没见过实例,但他能从久远的年代中找到人类留下来的痕迹。
除开黑火余下的燃烧声不谈,四周死寂得很,很容易给人一种过于安逸的错觉,但纵观前后,均是绝境,也是件哭笑不得的事情。
“那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王虫和水藤不是共存的么?”
看着哥哥不停地把手埋进土里,扎利恩开口问。
“水藤的习性被改变了,谁干的我不清楚,我也不在乎。”
“……会不会是弗丽蒂兰?”
“她没这种头脑。”
“那水藤应该也会攻击她吧?”
“会。”
“可真是好消息!不过说到这儿……你说……她会不会……已经到我们身后了?”像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一样,扎利恩又回头看了一眼。
“拖着她那帮无能的累赘?不。”克里冈左右嗅了一下,而后弯腰继续把手□□泥土里,地表以下瞬间被烈火照得通红,“但也不会拉得太远。”
“好像你很了解她似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把她了解透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扎利恩努力理解了一下这句话。
没有理由啊……那个婆娘从来只会找我麻烦,真要说了解的话,也应该是我更了解她才对。
“那你告诉我……她为什么总是抓着我们俩不放?一天到晚扬言要把我和你怎么怎么地……”
“等你安全复原了,我们再考虑这些问题。”
“……”扎利恩有些怀疑地看着哥哥。
很可疑,转移话题一直是我的专长。
“你不是把她了解透了吗……而且以前只要有人找我们麻烦,你总要问出幕后黑手,然后反击的……”
“这次没有什么幕后黑手,那女人自己就是幕后黑手,也许是给自己找存在感,也许是生下来脑子就坏了,”克里冈摊开双手,“最近的半神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对她根本不用如此在意。”
很可疑,他说话的语速从没有这么快过。
“不用在意?……对她不用在意!?你知道她给我添了多大的麻烦吗?——她都快把乱影森林当成自己的家了!”
“我向你保证,查理,只要我和她碰面,我一定把她烧成灰送给你。”
骗子。
“你击溃过她吗?”
“……什么?”
他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和她碰过面吗?”
克里冈直起腰,看着地上的小家伙,不说话。
“——你们碰过面吗?我觉得你们碰过面,不是指在我王宫里的那次,是在这整件事情发生之前!——但她没有变成一团灰,所以我只能相信你们从未见过对方。如果这是真的,你连她长什么样都不清楚,你了解她什么?——她从来没有对你下过手!我曾经一度以为是我的问题,但她每次都大放厥词在干掉我之后要去对付你——这看起来明明像我们的问题,但总是我在战斗!你只会睡在你的火山里,跟我保证你做不到的事情!——但如果你一!早!就!知!道!弗丽蒂兰想干什么,你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才哭停没多久的小妖再次跳脚。他也不想这样,但他发现旅程进行得越远,他感到越压抑,而且自己这么多年来受的苦似乎都和兄长有关,这一点着实让人忍无可忍。
“那你说,是你搬来我这儿,还是我搬去你那儿?让我们互相排斥的特性把对方折磨得生不如死?”不打算正面回答问题的男人直起身来,表情再次变得冷冷的。
“互相折磨?”扎利恩冲哥哥挑起眉头,“不,我不这样想,从来只有你折磨我的份,至于折磨你,我可没那么厉害——”
“真是够了,扎利恩。”
“我?——我!?——现在又是我够了?——克里冈!从小到大,一直强调自己更强的那个不是我!挤兑兄弟的那个不是我!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那个不是我!母亲刚死就迫不及待远走高飞的那个更不是我!!还我折磨你……”
克里冈龇了一下牙,甩头继续往北走。
“嘿——!你以为这样就完了?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你听到了吗,克里冈?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