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哥哥将他推出大门,“跑!——在莱尔那头等我!”
而后大门狠狠地关上,颤抖着后退的扎利恩还摔了一个大跟头。
他仿佛在湿地尽头跪了一个世纪,微风吹拂水面上的白草,让他陷入一种无法感知时间流逝的恍惚中。
而在这恍惚中,兄长踏着火路走来。
他的身上全是血,右脚微跛,因为已无法控制全身的魔力而露出长长的尾巴。他想开口喊弟弟的名字,却跌进了湿地中,莱尔的死水啃食他的全身,发出烈火被浇熄的水汽声响,黑红色的翅膀瞬间从他背后长出,人类的面容变成满口利齿的黑色怪物。
扎利恩一边哭,一边跑进水里。他紧紧抱着虽不能在维持人形,但仍能控制体格大小的火龙,全然不顾他那炽热的火之血流伤得他皮开肉绽。
他声嘶力竭地恳求哥哥不要睡去,然后用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其拖上了干燥的地面。那时的他根本无法帮其疗伤,只能用冰块聚焦烈阳,自草丛中生起团团火焰。
火焰受到吸引般往火龙靠拢,干燥和高温在扎利恩的手上了身上烤出一道道裂痕,他却只是跪在一旁一动不动,悲哀地注视着哥哥的眼睛,直至体内冰冷的血液顺着身体皲裂处流出,蒸发在空气中。
莱尔湿地的味道,对扎利恩来说就是死亡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30)
小妖一头撞上了男人的腿,后退几步。
身下燃起火焰,吓了他一跳,不过火焰很快以螺旋方式向外延伸,在齐腰深的杂草中烧出一大圈有着天然屏障的地域。
别慌……
扎利恩呆立在圆心处,用小尾巴拉扯自己的头皮,强迫自己抬头直视奇高无比的男人。
克里冈也看着他,不过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用一种类似打量的眼光注视着。
“我们是要谈谈……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吗?”
克里冈盘腿坐在他的面前,没有接话。
扎利恩又舔了一下唇尖。虽然不用再高昂着头说话,但平视反而更可怕啊……
“莱尔湿地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听说湿地那边就是夏尼弗莉坎,要过去还是需要一点准备的……”
夏尼弗莉坎在古代语中是“深不可测的地宫”之意,不过通用语的名字扎利恩恰好也知道,叫做“腐鼠沼泽”,以沼泽中住着的恶心沼泽鼠得名。
“听说下面生活着一种老鼠……它们一辈子都活在沼泽中,所以全身腐烂,但它们并不会死。只要有人失足,掉了下去,在他的肺里填满泥水死亡之前,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和这些食肉的鼠类共存……真是一个完美的睡前故事,对不对?”
“你说,你看到了一颗山巅石。”
“……嗯?……嗯……嗯。”
“然后呢?”
来了!
扎利恩把长脖子慢慢往后缩。
“然后……我觉得……他们开价……太……贵……了。”
“就因为那是和神有关的东西。”
“是的……就因为那是和他们有关的……东西……这真是……太……让人……不舒服了……对吧?”
“一颗山巅石。”
“嗯。”
“你知道吗,查理,”男人俯下身子,和小妖靠得很近,“柯米提斯现在和他们一起,正走在这些山巅石上。”
扎利恩告诉自己不准撒腿逃跑。
“你想他?”
“……不……”
“你也想过去?”
“……什么……不!”扎利恩极其害怕自己的意思被扭曲成这个样子,这简直就是在给克里冈一个杀死他的理由,“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没有那么想过!一秒都没有!!”
“想和柯米提斯待在一起?”
“听我说,现在我们谈话的走向已经完全偏离了,这样下去对我很危险,我必须跟你澄清——”
“从小开始,你始终觉得我对待你的方式是错误的,”男人冷冷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可怕的笑容,“我每阻止你一次,就给你一次歌颂柯米提斯的机会。”
扎利恩疯了似地摇头。
他在笑……他在笑……完了,他在笑……
“……我可以插话吗……”
“在你心中,拿我和他比较了多少次?”
“……我说……”
“在你心中,咒骂了我多少次?”
“……那个……”
克里冈还沉浸在自己的低语中,他的声调越发轻细:“五百年了,扎利恩,五百年都不能让你忘记那个东西。”
扎利恩不知道在心中扬起的是什么感觉,但他紧绷的身子突然放松下来,支撑着他说出他从不敢说出的话。
“……他不是那个东西,他是我的哥哥。”
话音还未落,一只大手就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扯到男人面前。
“我才是你的哥哥。我是你唯一的哥哥。”
“柯米提斯是赫塔洛斯和歇米弗兰娜的孩子!是你克里冈的二弟,是我和修尔修拉的二哥!”小妖从被钳住的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克里冈的瞳孔中燃起熊熊火焰,他的指尖变得粗糙锋利,黑得发亮的鳞甲自他的额头浮现。
“他只是选择了和我们不一样的生活……他到底犯了什么大罪!他没有错!!”
“他站在手刃母亲的凶手身旁谄谀献媚,你管这叫没有错?”
“青铜之战不是他发动的,不要把错全部推到他的身上——就算他是我们的敌人,你也无法将他的名字从家族中剔除出去!父亲说过,永远不要对过去说谎!!”
小妖被狠狠扔在地上,折断的肉翼压在身下,传来一阵令人差点晕厥的刺痛。
“翅膀长硬了,扎利恩。”
火龙冷冷的抛下一句话。火红的披风已经变色,像纹路一样捆绑在他的身上,加之背部穿出的脊椎骨节,使他已经变成了半人半兽的恐怖样子。
“不是我翅膀长硬了……是你翅膀变软了,克里冈!”
“再说一次。”
男人站立起来,蝴蝶骨变得宽大,两片龙翼刺破皮肉伸出,宽如城墙。
“难道不是吗?——你不是讨厌柯米提斯——你害怕他!”
“我?害怕他?”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但那绝对是害怕的感情,我不会读错!”小妖挣扎着翻身,全然顾不上肉翼剧烈的疼痛,“如果你是觉得他为家族蒙羞,他的名字只会让你轻蔑!如果你是觉得他罪该万死,他的名字只会让你唾骂!但如果你是觉得他可怕——你会连提都不愿意提他的名字!!”
“我从不害怕任何人!”
“那就承认他是你的兄弟!——可耻也好,愤怒也好,他都是你和我的兄弟——”
“他不配做我的兄弟!”
“那我呢!”
扎利恩大声问道。
“我呢!?”
火龙似乎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背上的火焰一下子变得数丈高。他盯着地上的小东西,似乎不敢相信他刚才说了什么。
“要什么资格才配做你灭世之王的兄弟?——看看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克里冈!看看我是个什么东西!我现在只能隐姓埋名躲在你的阴影里,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现在羞愧得都不敢说出父亲的名讳!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多么耻辱的一件事吗?你以为我不希望做一个让父亲骄傲的儿子吗!?——你以为我不希望做一个让你骄傲的兄弟吗!!?”
扎利恩发着抖向旁边走去,但以奇怪姿势弯折的肉翼让他失去平衡,根本迈不开步子。
“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剔除血缘的关系?……对,是的!我每天都想着柯米提斯,没有错——我每天都胆战心惊地想着柯米提斯!想着如果我不能变得更强大的话,我就会变得和他一样,被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如果我不能变得更强大的话,你就会对我说,我没有资格做你克里冈的弟弟——”
走不动的小妖索性一屁股坐在草灰上,没有预兆地哭了起来。他仰着头,像摔跤的孩子一样哇哇大哭。
“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没有资格做你的弟弟!……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事情——这不是……如果你……如果你不要我了怎么办呜哇哇哇!!!!!我总是给你添麻烦……对不起……对不起!!!!!呜哇哇哇……”
作者有话要说:
☆、(31)
哭出来是扎利恩计划过的一条活路,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吵着吵着不受控制,真的哭出来了。而且嚎啕大哭的头三分钟里,他压根没想起来计划中应该说些什么,只是一直扯着嗓子,像傻瓜一样乱吼。
这些天顶着这样一幅身躯生活,他也着实委屈,本来就不是隐忍的性格,找到机会大哭一场根本收不住,嘴里胡乱喊着什么自己也不清楚,总之先道歉再说。
不过扎利恩哭起来的时候有些奇怪,他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哭,而且只要开始,就没有预兆,他若是停,也没有预兆。小时候母亲还不晓得怎么哄他,他突然间嘴一闭,哭声就停住了。每每看得父亲是一脸佩服,总以为是母亲有什么绝世高招。
这次也一样,委屈和害怕的情绪过去后,小妖一下子止住了吵闹的哭声,合起嘴巴,把高昂的头垂下,用小爪子搓着鼻涕。
他胡乱揉了一下眼睛,吸着鼻子,不敢看面前的人。
现在他可以好好回想自己喊了什么了,提心吊胆了几百年的话题真要讲出来竟然是这么容易的事,该说的不该说的反正他都说了,这种危机情况下耍小聪明没有任何帮助,而且说出来反倒一身轻松。
脸是丢尽了,现在小妖是一副要杀要剐都随便的态度,就算对方扭头就走,他也得把剩下的路走完,就算对方将他暴打一顿,他也可以用安恩尼萨医师给的药慢慢疗伤……
男人从他大哭开始就没动弹过,但是火焰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如果扎利恩没猜错,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半人半兽的怪物,而是像模像样的人类躯壳。
扎利恩小声地吸着鼻涕,断翼的疼痛蔓延到整个背部,甚至让他的右爪微微颤抖,但他没有试图施法抑制这股疼痛,他得保存体力,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受更重的伤。他盯着散落草灰的泥地,余光能看到火之人的双脚。
半晌,男人才挪动一下。
他向前小迈两步,然后又停下来。扎利恩紧紧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躲,也不要试图防御,要等事情全部过去以后,将仅剩的寒气用来疗伤……现在除了保命,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那只曾经掐着自己脖子的大手伸了过来,碰到侧腹的一刻他还是惶恐地往旁边闪了一下,但那有力的五指将他抓住,而后举起,平放在另一只手圈成的怀中。
“翅膀抬起来。”
克里冈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
小妖屏着呼吸,光顾着意识火的力量,没能反应突如其来的话语。
“翅膀。”
对方又重复了一遍,扎利恩马上忍着痛,把受伤的那片肉翼展现在兄长面前。固定构件已经摔坏了,翼尖朝下耷拉着,周围因淤血而红肿。
男人用手指捏住肉翼根部,将其轻轻反盖在小妖身上,以免再次碰到伤口。
他抬头吹出一丝火汽,终于再次朝着莱尔湿地进发。不出几秒,被火汽召唤来的阿里斯很快便让周遭的温度上升不少。他跟在主人身侧,等待命令。
“都搜查过了么。”
“是的,找到几个符合要求的,正把其中一只往这边赶。”
“后面有什么动静。”
“祭司们为了避免伤亡已经进行了躲藏,但私人兵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们。”
“提尔狄和拉雯呢。”
“已经脱离死者躯体归队了,大人需要亲自问话么。”
“不必,回来就好。”克里冈动动手指,“把查理的药拿过来。”
“遵命,大人。”
阿里斯闪烁一下,消失在主人的右后方。
男人显然是不打算再追究关于‘柯米提斯’的任何问题,原本视死如归的扎利恩又恢复成极度紧张的状态,他可没办法一直逞英雄。如坐针毡地卧在兄长怀里,虽然瑟瑟发抖,却连擤鼻都不再敢,生怕发出任何声响。既然对方不再坚持,自己当然不能继续找死。
但就在这吓人的气氛中,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扎利恩自己被吓了一大跳,低头咬着爪子,抖得更厉害了。哭过之后,他不仅要面对翅膀疼痛的事实,还要面对今天不曾吃过晚饭的事实。
为什么大哭能让肚子饿得更厉害,他一直想不明白。
但环抱着他的人自始至终没有再开口为难,既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恶语相向,只是一如既往地闭着嘴巴,大步向前走。
野草越来越高,很多行者没注意脚下的危险,就直接掉进湿地中丧生。因为杂草过密的关系,什么地方有水根本无从辨别。水下还有肉食性的水藤在伺机行动,它们的根和野草连在一起,人们走到什么位置,它们一清二楚,只要突然跨进水中,它们就会一拥而上,将溺水者牢牢缠住,连反应的时间都不留。
克里冈自然是有恃无恐,他踏着黑火就可以直接走过去。但黑火能在湿地上留下一条安全的道路,让后来到的人们也可以踏着这条路轻松穿越莱尔湿地。他可没这么好心,更何况身后全是不怀好意的追杀者。
刚出克迪莫拉斯城的时候,他就吩咐手下去寻找居住在野草中的一种软体生物,这种生物若是发动攻击,也算是极其危险,但比它们更强大的人可以采取武力将其震慑,使它们在短时间内听话。
用武力震慑他人从来都是克里冈的拿手好戏,他不会吝啬每一次使用暴力的机会,所以乘坐这种生物过到对岸无疑是一种好选择。不过王虫虽然危险,却是非常内敛的生物,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观念代代存活,要找到他们也是需要一些时间和技巧的。
阿里斯驾着一只硕大王虫出现在克里冈面前时,他还算满意,它的触须上滴着血,看样子会听话很长一段时间。
“这是扎利恩大人的药品。”
“很好。你把城里的情况给我盯着点儿。”
“知道了。”
克里冈坐在大型软体动物的背上时,它没有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