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之光」的图书室大体上仍和凯琳记忆中的一样。舒适的皮椅环绕着桃花心木书桌,明亮的阳光自高窗流泻而入,照出书架上丰富的藏书。这里一直是凯琳最喜爱的房间,但她一点也不喜欢书桌上新冒出来的雪茄盒,以及搁着肯恩左轮手枪的红木盒。书桌后原本挂着旧约圣经里的「被斩首的施洗者约翰」像,也被林肯的肖像画取代了。
肯恩坐在书桌后的皮椅里,脚跷到桌上。他的态度像是蓄意傲慢,但她不会让他看出心中的恼怒。下午她覆着面纱时,他将她视为女人,现在他却想将她当做马厩小厮对待。他很快就会发现他无法轻易忽视过去这三年。
「我告诉过妳留在纽约。」他道。
「你是说过。」她假装打量着房间。「林肯的肖像画和『日升之光』格格不入,它侮辱了我父亲的回忆。」
「就我听到的,妳的父亲侮辱了他自己的回忆。」
「的确,但他还是我的父亲,而且他死得英勇。」
「死亡并没有英勇可言,」他棱角方正的面容在黯淡的灯光下显得严厉。「妳为什么没有服从我的命令,留在纽约?」
「因为你的命令毫无道理。」
「我不必替自己解释。」
「你是这么认为的。我已达成我这方的协议。」
「是吗?我们的协议说妳必须循规蹈矩。」
「我完成了在学院的学业。」
「我关心的不是妳学院的学业。」他俯身自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丢在桌上。「很有趣的内容──不过我不会想将它拿给容易受惊的人看。」
她拿起信。瞧见信未的署名伍德威时,一颗心直往下沉。
我很遗憾必须告诉你,复活节时你的被监护人在我家中作客,却表现得行为不检。在晚宴过后,凯琳大胆地尝试诱惑我的合伙人。幸运的是,被我及时打断了。那个可怜的男人吓坏了,他有妻有子,并在当地素有威望。她放荡的行为令我担心她是否为女色情狂……
她揉绉信纸,丢到书桌上。「信里全是一派谎言,你不能相信。」
「我原想等到夏末去纽约,和妳当面谈过后再下判断,也因此我要妳留在纽约。」
「我们有过协议,你不能因为伍德威是个傻瓜就抹煞它。」
「他是吗?」
「是的。」她的双颊烧红。
「妳是说,妳并没有习惯广为散布妳的芳泽?」
「当然没有。」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红唇上,强迫她回想起数个小时前,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
「如果这封信是个谎言,」他平静地道。「妳要怎样解释今天下午,妳轻易地投入我的怀抱?那就是妳所谓规矩的行为?」
她不知道怎样为一项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辩护,只好采取主动攻击。「或许你才是应该解释的人──也或者你总是攻击进到你屋子的年轻女士?」
「攻击?」
「你应该庆幸我旅途疲惫,」她尽可能高傲地道。「不然我的拳头已经落在你的肚子上──就像我对伍律师的朋友所做的。」
他耸耸肩道:「噢,我明白了。」
他不相信她。「有趣的是,你如此关心我的行为,却没有仔细想过自己的。」
「这不一样,妳是女人。」
「我明白了,所以那造成了差别?」
他显得不悦。「妳很清楚我的意思。」
「如果你要这么说。」
「我说妳会回纽约。」
「我说我不会。」
「这不是由妳决定的。」
那是她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但她很快地考虑了一下。「你想要摆脱我,不是吗?结束这可笑的监护权?」
「再对不过了。」
「那就让我留在『日升之光』。」
「抱歉,我看不出这两者有何关联。」
她试着平静地道:「有几位绅士想要和我结婚,我只需花几个星期的时间,决定挑选的对象。」
他的脸庞罩上阴霾。「妳可以在纽约作决定。」
「我怎么能?这三年混乱极了,这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我必须仔细地考虑,而我想在熟悉的环境这么做。不然,我永远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当然我们都不希望有那种结果。」这项解释薄弱了点,但她只能想到这个。
他的表情变得愈来愈晦暗。他走到壁炉边。「我似乎无法将妳想象成一位贤淑的妻子。」
她也不行,但他的评语激怒了她。「我不认为。」她回想薛苓雅对婚姻和男人的评论,模仿她睁大眼睛的白痴表情。「婚姻是每个人都想要的,不是吗?女人最想要的是有个丈夫照顾她,在她生日时买漂亮的衣服和珠宝送她。除此之外,女人夫复何求?」
肯恩的眼神变得有若寒冬。「三年前妳担任我的马厩小厮时,就像我的肉中刺,但至少妳勇敢、勤奋工作。那个韦凯琳不会为衣服和珠宝出卖自己。」
「那个韦凯琳没有被她的监护人逼去念专门教养出贤淑妻子的礼仪学校。」
她的话正中靶心,但他的反应是状极无聊的耸耸肩,背倚着壁炉。「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塑造出现在的我。」她深吸口气。「我想结婚,但我不想作出错误的选择。我需要时间,而我希望是在这里。」
他审视着她。「那些年轻人……」他的语音变得低沈、沙嗄。「妳是否像昨天吻我一样地亲吻他们?」
她使出所有的意志力,才没有别开视线。「我只是因为旅途疲惫,他们太绅士,不可能像你那样对待我。」
「那么他们都是傻瓜。」
她纳闷他话里的意思,但他已经转身离开壁炉边。「好,妳可以有一个月的时间,但如果妳在那之前还没有作好决定,妳就得回纽约去,无论有没有丈夫。还有……」他侧头望向走道。「那个疯女人得离开。让她休息个一天,再送她上火车。我会给她补偿金。」
「不,我不能!」
「妳能的。」
「我答应了她。」
他似乎无意退让。她该用什么论点,比较具说服力?「我留在这里时,必须要有伴护。」
「现在担心名节的问题已经太晚了点。」
「对你或许是,对我不然。」
「我不认为她可以胜任监护人一职。邻居只要和她谈过话,就会知道她疯透了。」
凯琳激烈地道:「她没有疯!」
「妳差点骗过了我。」
「她只是……有些与众不同。」
「不只一些,」肯恩狐疑地打量着她。「她又怎会认为我是李将军的?」
「我……或许是因为我不经意提到的话。」
「妳告诉她我是李将军?」
「不,当然不。她害怕和你见面,我则试着让她放宽心。我不知道她会这么认真。」凯琳解释了她在杜小姐房间里说的话。
「而妳预期我会配合这出戏?」
「那应该不难,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话。」
「还是不行。」
「拜托,」她痛恨恳求,这两个字几乎梗在她的喉咙。「她无处可去。」
「该死,凯琳,我不想要她留在这里。」
「你也不想要我在这里,但你还是让我留下来。多一个人又有什么差别?」
「差别可大了。」他的神情变得狡绘。「妳要求得很多,但我还没有听到妳提供任何回报。」
「我会替你跑马。」她很快地道。
「我想的是比较私人的事。」
她用力吞咽。「我可以替你缝衣服。」
「妳比三年前更有想象力。当然……妳当时并不像现在一样有经验。妳还记得妳提议成为我的情妇的那一晚吗?」
她的舌尖舔过干燥的唇。「那时我走投无路。」
「妳现在呢?」
「这样的谈话极为失礼。」她学谭夫人的威严道。
「还比不上今天下午的吻。」他逼近她,语音低沈沙嗄。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又要亲吻她了,但他的唇角却抿起一抹嘲弄的笑意。「杜女士可以留下,我会稍后再决定妳要怎样回报我。」
他离开房间后,凯琳依旧一直盯着房门,无法决定自己究竟是赢或输了。
。
是夜,肯恩动也不动地躺在黑暗中,以臂当枕,注视着天花板。今晚他究竟在和她玩什么游戏?也或者玩游戏的人是她?
今天下午的吻显示了她绝不纯真,但她是否就像伍律师信中所说的一样放荡?他不知道。暂时,他必须仔细观察。
他的脑海浮现她玫瑰花瓣般柔软的唇,火热、重浊的欲望登时席卷了他。
有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他再也不可能将她视为小孩子了。
第十章
一夜难眠过后,凯琳大清早就起床。她换上了会让伊莎惊骇不已的卡其裤,套上男孩的白衬衫,穿上马靴,将长发绑成辫子,戴上男孩的宽边帽。着装完毕后,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皱起眉头。一身男性化的装扮,轻柔的白衬衫将她的双峰曲线烘托无遗,长裤紧紧包覆着她女性化的臀部。
管他去的!凯琳想道。换在其它地方,她一定会穿著骑马装,即使她痛恨死它们的束缚──就像她痛恨骑侧鞍。凯琳苦笑,但那是过去三年来,她唯一被允许骑马的方式。
她偷偷溜出屋子,放弃早餐及和莎妮的晨聊。昨夜这位老朋友来到她的房间。莎妮认真地倾听她诉说三年来的一切,但当凯琳问到她的生活时,她却避重就轻地转述起邻居的八卦。只有在提到欧曼克时,她才会回复昔日高傲、挑剔的莎妮。
莎妮一直是个谜,这种感觉比以往强烈。凯琳觉得莎妮似乎在怨恨她──或许那种直觉一直存在,只不过以前她太年轻所以没有注意到。但在怨恨的背后,她却又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旧日的莎妮强烈的爱意。
凯琳穿过庭院,喜悦地嗅闻空气中浓浓的泥土香和大自然的气息。它闻起来就像往昔一样。「梅林」冲过来和她打招呼,她搔搔狗儿的耳后,丢了根棍子让牠去捡。
她进入新建的马厩──旧的早被北佬的军队烧毁。她首先注意到厩里打理得很干净。十个厩栏内有一半是空的,她跳过拉车的马匹,还有一匹太温驯的老马,注意力立刻被一匹神骏的黑马吸引。牠高大雄伟,几近十八手长,浑身蓄满精力,眼神灵动。
她伸出手,轻抚马匹优雅、修长的颈子。「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马匹低嘶一声,扬起有力的头。
凯琳笑了。「我敢说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马厩门打开了。她转过头,看见一名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走进来。「妳是凯琳小姐?」
「你是谁?」
「我是山姆。中校告诉我如果妳今天来马厩,得转告妳他要妳骑『淑女』。」
凯琳狐疑地望向那匹老马。「她就是『淑女』?」
「正是。」
「抱歉,山姆,」她抚弄着骏马丝般的马鬃。「我们会替牠上鞍。」
「牠叫『诱惑』,凯琳小姐。但中校的指示很明确,他要妳别招惹『诱惑』,改骑『淑女』。他还说如果我让妳骑着『诱惑』离开,他会狠狠地教训我一顿,而妳将必须背负着良心的苛责。」
凯琳气愤肯恩竟然耍阴的。她不认为肯恩真的会伤害山姆,但他终究是个北佬,最好不要冒险。她渴望地注视着「诱惑」。牠的名字真的再合适不过了。
「为『淑女』上鞍吧,」她叹了口气。「我会和白先生谈谈。」
正如她所料,「淑女」对吃草远比跑步有兴趣。凯琳很快就放弃了驰骋之乐,改专注于观察「日升之光」的改变。
旧的奴隶木屋几乎全部拆光,少数剩下的则重新油漆、整建,而且每栋木屋都有自己的小花园。她朝在花园里玩耍的孩子挥挥手──就这方面,「日升之光」真的和过去不同了。或许,废除奴隶制度并没有那么糟……
她来到棉花田,下马检视刚刚萌芽的棉花花苞。现在还早,但看来肯恩这一季的收成会很不错。她内心混杂着骄傲和愤怒。这应该是她的收获,不是他的。
她注视着一望无际的棉花田,心里突然涌现惊慌。「日升之光」远比她想象中的繁荣兴盛。万一她信托基金里的钱不足以买回农场呢?她必须设法弄到农场的帐簿。另一方面,她拒绝去考虑肯恩不肯卖的可能性。
她骑马朝池塘而去。她曾在这里度过许多快乐的夏日午后,而它也如同记忆中一样杨柳垂岸,碧波荡漾。她对自己承诺有空一定要来游泳。
最后她来到她的母亲和祖父母安息的墓园,停在铁栏杆外致意。她父亲葬在田纳西的西罗教堂,韦萝丝则独自葬在较远的角落。
凯琳穿过树林,朝东北角新的纺棉厂的所在地行去。她瞧见一匹栗色大马系在树干,想着牠一定是山姆所说的「维达」,肯恩的坐骑。牠是匹好马,但她想念「阿波罗」。她突然想起了曼克说过的话。
中校从不让自己被束缚住──无论是马匹、居住的城镇,或甚至看的书。
她离开树林,纺棉厂出现在眼前。过去南方一向将棉花送到英国去辗纺。内战过后,开始有少数人自己建立纺棉厂,以节省大笔开销。但凯琳从没料到会在「日升之光」的土地上看到它。
棕色的长形砖造建筑约有两层半高,两边都是窗子。它比她在图画中看到的英国纺织厂规模小多了,但矗立在「日升之光」的土地上,仍显得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在忙碌地工作和谈话。三名裸着上半身的男子在屋顶上钉着石瓦。其中一名背对她的男子直起身躯,结实的肌肉贲起鼓动。凯琳立刻认出是他。她下马,走近工厂。
一名推着风箱的男子瞧见了她,顶了顶同伴的手肘。两人停下手边的工作,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整个建筑工地逐渐地变得鸦雀无声,工人们挤到外面或窗口,望着这名穿著男装的美丽女郎。
肯恩也注意到这番不寻常的安静,由屋顶往下望。由他的角度,他只看见一顶大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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