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认真地给我们讲课,微笑着,把日子一寸一寸地打发走。我十二岁那年,当栀子花开了的时候,我和我的同学由于她精心的教育,全部考上了初中。当我们簇拥着她,把喜讯告诉她时,她转身哭了。
发榜后的第三天,我从外面玩儿回来,母亲对我说:“她要走了。”
“上哪儿?”
“海边。”
“什么时候走?”
“就在这两天。”
我走了出去。
晚上,我收拾着一个行李。母亲问:“干什么?”
“二舅下芦荡割芦苇,我帮他看船去。”
“你不是已对二舅说不去了吗?”
“我去。”
“你这孩子,也没有个准主意。”
第二天一早,我夹着小小的行李卷,望着白栅栏那边的屋子发一阵愣,跑到了二舅家。
当天,我们就开船,向二百里外的芦荡去了。
日夜兼程,两日后,我们的船已抵达芦荡。
密密匝匝的芦苇,像满地长出的一根根金条,一望无际。这里的水绿得发蓝,天空格外高阔。水泊里,我不时看到一种又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鸟。有的叫得非常好听。二舅去看芦苇,还发现一窝小鸟,给我带了回来。那鸟是绿色的,十分可爱。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愉快地给二舅看船,帮他捆芦苇。
我在芦荡很有兴致地生活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早上,我却向二舅提出:“我要回家了。”
“这怎么行?我的芦苇才割了三分之一呀。”
“不,我要回家。”
“你这不是胡来吗?!”
“我就是要回家!”
“不行!”二舅生气地丢下我,独自一人去割芦苇了。
到了下午,我把船在树上系紧,从二舅口袋里偷了几块钱,终于逃掉了。我跑了三十里路,天黑时来到长途汽车站。在光椅上躺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上了汽车。下了汽车,又跑了三十里地,太阳还剩一竹竿高的时候,我满身尘埃地站在了家门口。
母亲惊讶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却用眼睛慌慌张张看着白栅栏那边的屋子。
“她走了。”
“……”
“她等了你五天时间,前天才走的。”
“……”
“我给她掐了几十枝栀子花骨朵,找了只瓶子,装上清水,把它养着……她舍不得离开这儿……”母亲絮絮叨叨地说。
我坐在门槛上,觉得前面那间过去看着总是感到暖烘烘的房子,有点儿荒凉。我有点儿不想看它,就侧过身去。太阳在西边褐色的树林里漂游着。它像丢了魂儿,在枝丫间慌慌张张地寻觅着。大概觉得没有指望了,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八
第二年,栀子树没有开花。它旱死了。
她一走,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蓝花
一
一个秋日的黄昏,村前的土路上,蹒跚着走来一位陌生的老婆婆。那时,秋秋正在村头的银杏树下捡银杏。
老婆婆似乎很老了,几根灰白的头发,很难再遮住头皮。瘦削的肩胛,撑起一件过于肥大的旧褂子。牙齿快脱落尽了,嘴巴深深地瘪陷下去,嘴在下意识地不住蠕动。她拄着一根比身体还高的竹竿,手臂上挽一只瘦瘦的蓝花布包袱,一身尘埃,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而来。她终于走到村头后,便站住,很生疏地张望四周,仿佛在用力辨认这个村子。
受了惊动的秋秋,闪到银杏树后,探出脸来朝老婆婆望着。当她忽然觉得这是一个面孔和善且又有点儿叫人怜悯的老婆婆时,就走上前来问她找谁。
老婆婆望着秋秋:“我回家来……回家……”她的吐词很不清晰,声音又太苍老、沙哑,但秋秋还是听明白了。她盯着老婆婆的面孔,眼睛里充满疑惑:她是谁?秋秋很糊涂,就转身跑回家,把七十多岁的奶奶领到了村头。
奶奶盯着老婆婆看了半天,举起僵硬的手,指着对方:“这……这不是银娇吗?”
“我回家来了……回家……”老婆婆朝奶奶走过来。
“你出去三十多年啦!”
“回来啦,不走啦……”
围观的人慢慢多起来。年轻人都不认识老婆婆,问年纪大的:“她是谁?”“银娇。”“银娇是谁?”“银娇是小巧她妈。”“小巧是谁?”“小巧淹死许多年了。”……
这天晚上,秋秋坐在奶奶的被窝里,听奶奶讲老婆婆的事,一直听到后半夜……
二
你银娇奶奶这一辈子就做一件事:给人家帮哭。这几年,帮哭的事淡了。放在十年前,谁家办丧事,总要请人帮哭的。办丧事的人家,总想把丧事办好。这丧事要办得让前村后舍的人都说体面,一是要排场,二是要让人觉得苦、伤心。办丧事那天,从早到晚,都有很多人来看。奶奶就喜欢看,还喜欢跟着人家掉眼泪,掉了眼泪,心里就好过些。谁家的丧事办得不好,谁家就要遭人议论:“他家里的人都伤心不起来,一群没良心的。”其实呀,也不一定是不伤心,只是那一家子没有一个会哭的。要让人觉得伤心,就得一边哭一边数落。有人就不会数落,光知道哭。还有一些不知事理的人,平素就不太会说话,一哭起来,就瞎哭了,哭了不该哭的事情。好几年前,西王庄周家姑娘死了,是瞒住人打胎死的,是件丑事,是不好张扬的。嫂子是半痴人,却当了那么多人的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数落:“我的亲妹妹哎,人家打胎怎么一个个都不死呢,怎么你一打胎就死呢?我的苦妹子……”被小叔子一巴掌打出一丈远:“死开去吧,你!”有人倒不至于把事情哭糟了,但哭的样子不好看,怪,丑,声音也不对头,让人发笑,这就把丧事的丧给破了。这哭丧怎么那样要紧,还有一点儿你晓得吗?你小孩子家是不晓得的。奶奶告诉你:说是哭死人呀,实是为了活人的。人死了,可不能就让他这么白白地死呀,得会哭,会数落死人一生的功德。许多好人死了,就缺个会数落的,他一生的功德,别人也记不起来了。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了,活人没得到一点儿好处,多可惜!如果能有个会哭的,会数落的,把他一辈子的好事一一地摆出来,这个好人就让人敬重了,他家里的人,也就跟着让人敬重了。碰到死去的是个坏人、恶人,就更要会哭会数落了。谁也不会一辈子都做缺德事的,总会有些善行的。把他的好事都说出来,人心一软,再一想人都死了,就不再计较了,还会有点儿伤心他死呢,觉得他也不是个多么坏的人,他家里的人,也就从此抬起头来了。
就这么着,一些会哭的人,就常被人家请去帮哭。你银娇奶奶哭得最好,谁家办丧事,总得请她。村里人知道她会哭,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十三岁那年秋天,到处是瘟疫。那天,早上刚抬走她老子,晚上她妈就去了。苦兮兮地长到十六岁,这年末春,村西头五奶奶死了。下葬这一天,儿女一趟,都跪在地上哭。人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望哭,指指点点地说谁谁哭得最伤心,谁谁肚里苦水多。你银娇奶奶就打老远处站着。这五奶奶心慈,把你没依靠的银娇奶奶当自己的孙女待。在你银娇奶奶心中,五奶奶是个大恩人。这里,五奶奶家的人哭得没力气了,你银娇奶奶过来了。她“扑通”一声在五奶奶棺材前跪下了,先是不出声地流泪,接着就是小声哭,到了后来,声越哭越大。她一件一件地数落着五奶奶的善行,哭得比五奶奶的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媳妇都伤心。她趴在五奶奶的棺材上哭成个泪人,谁都劝不起她来。哭到后来,她哭不出声来了,可还是哭。在场的人也都跟着她哭起来。打那以后,谁都知道你银娇奶奶哭得好。谁家再有丧事,必请你银娇奶奶帮哭。不过,没有几个人能知道你银娇奶奶怎么哭得那么好。她心里有苦,是个苦人!……
三
银娇奶奶回来后,出钱请人在小巧当年淹死的小河边上盖了一间矮小的茅屋,从此,彻底结束了漂流异乡的生活。
秋秋常到银娇奶奶的小屋去玩。有时也与奶奶一起去,每逢这时,她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两个老人所进行的用了很大的声音却都言辞不清的谈话,看她们的脑袋失控似的不停地点着、晃动着。有时,她独自一人去,那时,她就会没完没了地向银娇奶奶问这问那。在秋秋看来,银娇奶奶是一个故事,一个长长的迷人的故事。银娇奶奶很喜欢秋秋,喜欢她的小辫、小嘴和一双总是细眯着的眼睛。她常伸出粗糙的颤抖不已的手来,在秋秋的头上和面颊上抚摸着。有时,银娇奶奶的神情会变得很遥远:“小巧,长得是跟你一个样子的。她走的时候,比你小一些……”
秋秋一有空就往河边的茅屋跑。这对过去从未见过面的一老一小,却总爱在一块儿呆着。秋秋的奶奶到处对人说:“我们家秋秋不要我了。”
“你到江南去了几十年,江南人也要帮哭吗?”秋秋问。
“蛮子不会哭,说话软绵绵的,细声细气的,哭不出大声来,叫人伤心不起来。江南人又要面子,总要把丧事做得很体面,就有不少江北的好嗓子女人,到了江南。有人家需要帮哭就去帮哭。没帮哭活时就给人家带孩子、缝衣、做饭,做些零七八碎的杂活。江南人家富,能挣不少钱呢。”
“你要挣那么多钱干吗?”
“盖房子,盖大房子,宽宽敞敞的大房子。”
“怎么没盖成?”
“盖成了。”
“在哪儿?”
“离这儿三里路,在大杨庄。”
当秋秋问她为什么将房子盖在大杨庄,又为什么不住大杨庄的大房子却住在这小茅屋时,她不再言语,只把眼睛朝门外大杨庄方向痴痴地望,仿佛在记忆里寻找一些已经几乎逝去的东西。不一会,秋秋听到了她一声沉重的叹息。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总沉默着。
秋秋回到家,把这番情景告诉奶奶,并追问奶奶这是为什么。
奶奶就告诉她:“那时,你银娇奶奶帮哭已很出名了。谁家办丧事,方圆十里地都有人赶来看她哭。她一身素洁的打扮,领口里塞一块白手帕,头发梳得很整齐,插朵小蓝花。帮哭的人总要插一朵小蓝花。她来了,问清了死人生前的事情,叹口气,往跪哭的人面前一跪,用手往地上一拍,头朝天仰着,就大哭起来。其他跪哭的人都忘了哭,直到你银娇奶奶一声长哭后,才又想起自己该做的事情,跟着她,一路哭下去。你银娇奶奶的长哭,能把人心哭得直打颤。她一口气沉下去能沉好长时间,像沉了一百年,然后才慢慢回过气来。她还会唱哭。她嗓子好,又是真心去唱去哭,不由得人不落泪。大伙最爱听的,还是她的骂哭。哭着哭着,她‘骂’起来了。如果死的是个孩子,她就‘骂’:‘你个讨债鬼呀,娘老子一口水一口饭地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这没良心的,刚想得你一点儿力,腿一蹬就走啦?你怎么好意思哟!’她哭那孩子的妈妈怎么怀上他的,怎么把他生下来的,又是怎么把他拉扯大的。哭到后来,就大‘骂’:‘早知道有今天,你娘一生下你,就该把你闷在便桶里了……’假如死的是个老人,她就‘骂’:‘你个死鬼哎,心太狠毒了!把我们一趟老老小小的撇下不管了,你去清闲了,让我们受罪了!你为什么不把我们也带了去呀!你害了我们一大家了!……’这么一说,这么多人跑这么远的路来听你银娇奶奶哭,你也就不觉得怪了吧?就在这听哭的人当中,有一个大杨庄的教小学的小先生。那个人很文静,脸很白,戴副眼镜。他只要听到你银娇奶奶帮哭的消息,总会赶到的。他来了,就在人堆里站着,也不多言,不出声地看着你银娇奶奶。每次帮哭之后,你银娇奶奶总像生了一场大病,脸色很难看,坐在凳上起不来。听哭的人都散去了,她还没有力气往家走。那个小先生总是不远不近地一旁站着。你银娇奶奶上路了,他就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后来,你银娇奶奶就跟他成家了。那些日子,你银娇奶奶就像换了一个人,整天笑眯眯的,脸色也总是红红的。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有家了,有伴儿了,还是一个识字的爱用肥皂洗面孔的男人,她自然心满意足。那些日子,她总是想,不能让他跟着她过苦日子,就四处去帮哭。可也不会总有帮哭的事,其余时间,她就帮人家做衣服,纳鞋底。后来,她生了一个闺女,叫小巧。等小巧过了四岁生日,她跟他商量:‘我们再有些钱,就能盖房子了。我想去江南,高桥头吴妈她愿意带我去。你在家带小巧。’她就去了江南。两年后,她带回一笔钱来,在大杨庄盖起了一幢方圆十里地也找不出第二家的大房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了一段日子,她又走了。房子盖到最后,钱不够了,跟人家借了债。她又想,那么大一幢房子,总该有些家什,不然显得空空荡荡的。她还想给小巧他们父女俩多添置一些衣服,不让他们走在人前被人看低了。再说,她也习惯了在外面漂流。她就没有想到再隔一年回来时,小先生已喜欢上他的一个女学生了。那时候的学生岁数都很大。那姑娘长得很好看。而你银娇奶奶这时已显老了。一对眼睛,终年老被眼泪沤着,眼边都烂了,看人都看不太清爽。她很可怜地央求他,他说那姑娘已有孩子了。她没有吵没有闹,带着小巧又回到了这儿。我对她说:‘那房子是你挣的钱盖的,你怎么反而留给他?你太老实,太傻!’她把小巧紧紧搂在怀里不说话。好多人对她说:‘叫他出去!’她摇摇头,说:‘我有小巧乖乖。’她把嘴埋在小巧的头发里,一边哭,一边用舌头把小巧的头发卷到嘴里嚼着。打那以后,她再也没去过大杨庄……”
秋秋走到门口去,用一对泪水的眼睛朝小河边上那间小茅屋望着……
四
秋秋往银娇奶奶的小屋跑得更勤了。她愿意与银娇奶奶一起在小河边上乘凉,愿意与银娇奶奶一起在屋檐下晒太阳,愿意听银娇奶奶絮絮叨叨地说话。有了秋秋,银娇奶奶就不太觉得寂寞了。要是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