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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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精选集-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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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启昌说:“你那病吃不得狗肉,狗肉发。”
  “发就发,你送我一条狗腿吃嘛。”
  秦启昌忽然正色道:“老余,今天不跟你开玩笑了。我有正经事找你。”
  “你什么时候正经过?”
  “别闹了,别闹了,真有正经事找你。”
  “什么屁事?说!”
  “听说你养了一条狗,还是条警犬?”
  余佩璋说:“你秃子吃狗肉吃疯了,连我的狗也想吃?”
  “说正经点,你到底有没有一条狗?”
  余佩璋笑笑,要从秦启昌身边走过去,被秦启昌一把抓住了:“别走啊。说清楚了!”
  “你还真想吃我的狗啊?”
  “镇上很多人攀着你呢!”
  余佩璋大笑起来,因口张得太大,呛了几口风,一边笑一边咳嗽:“行行行,你让人打去吧。”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可以呀。找我就这么一件事?打去吧打去吧,我走了,我要到那边买小鱼去呢。”
  “过一会儿,我就派人去打。”
  余佩璋一边笑,一边走,一边点头:“好好好……”离开了秦启昌,还在嘴里很有趣地说着,“这个秃子,要打我的狗。狗?哈哈哈,狗?”
  余佩璋吃了饭正睡午觉,被学生们敲开了院门。他揉着眼睛问:“你们要干吗?”
  “打狗。”
  “谁让来的?”
  “秦启昌。”
  “这个秃子,他还真相信了。走吧走吧。”
  打狗的不走,说:“秦启昌说是你叫来的。”
  余佩璋说:“拿三岁小孩开心的,他还当真了。”他在人群里瞧见了我,说:“林冰,你们快去对秦启昌说,我这里没有狗。”
  我们对秦启昌说:“余站长说他没有狗,跟你开玩笑的。”
  “这个痨病鬼子,谁跟他开玩笑!”秦启昌径直奔文化站而来。
  余佩璋打开文化站的大门欢迎:“请进。”
  秦启昌站在门口不进,朝里面张望了几下,说:“老余,别开玩笑了,你到底有没有狗?”
  这回余佩璋认真了:“老秦,我并没有养什么警犬。”
  “可人家说你养了。”秦启昌看了一眼门口那块写了八个大字的牌子说。
  “吓唬人的。谁让你这个管治安的没把镇上的治安管好呢,出来那么多偷鸡摸狗的!我的鸡一只一只地被偷了。”
  秦启昌不太相信:“老余,你可不要说谎。你要想养警犬,日后我帮你再搞一条。我的小舅子在军队上就是养军犬的。”
  余佩璋一副认真的样子:“真是没养狗。”
  秦启昌点点头:“要是养了,你瞒着,影响这打狗运动,责任可是由你负。杜镇长那人是不饶人的。”
  “行行行。”
  “把牌子拿了吧。”秦启昌说。
  余佩璋说:“挂着吧,一摘了,我又得丢鸡。”
  秦启昌去了镇上,对那些抵制打狗的人说:“文化站没养狗,余佩璋怕丢鸡,挂了块牌子吓唬人的。”
  魏一堂立即站出来:“余佩璋他撒谎。我见过那条警犬!”
  张汉以及很多人一起出来作证:“我们都见过那狗,那凶样子叫人胆颤。”
  秦启昌觉得魏一堂这样的主儿不可靠,就问老实人丁桥老头:“文化站真有狗?”
  丁桥老头是个聋子,没听清秦启昌问什么,望着秦启昌笑。有人在他耳边大声说:“他问你有没有看见文化站有条狗?”
  “文化站有条狗?”他朝众人脸上看了一遍,说,“见过见过,一条大狗。”
  张汉对秦启昌说:“你可是明明白白听见了的。丁桥老头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他还能说谎吗?”
  “油麻地镇大的小的都知道,他老人家这一辈子没说过一句谎话。”
  丁桥老头不知道人们对秦启昌说什么,依然很可笑地朝人微笑。
  秦启昌说:“我去过文化站,那里面确实没有狗。”
  “早转移了。”不知是谁在人群后面喊了一声。
  魏一堂更是准确地说:“五天前的一天夜里,我看见那条狗被弄上了一条船。”
  “怪不得那天夜里我听见河上有狗叫。”张汉说。
  秦启昌杀回文化站。这回他可变恼了:“老余,人家都说你有狗!”
  “在哪儿?你找呀!”余佩璋也急了。
  “你转移了!”
  “放屁!”
  “你趁早把那狗交出来!”秦启昌一甩手走了。
  打狗的去文化站三回,依然没有结果。
  秦启昌对我们说:“余佩璋一天不交出狗来,你们就一天不要放弃围住他的文化站!”
  文化站被包围起来,空中的棍子像树林似的。
  镇上那个叫八蛋的小子摘下那块牌子,使劲一扔,扔到了河里,那牌子就随了流水漂走了。他又骑到了墙头上。
  余佩璋仰起脖子:“八蛋,请你下来!”
  八蛋不下:“你把狗交出来!”他脱了臭烘烘的胶鞋,把一双臭烘烘的脚在墙这边挂了一只,在墙那边挂了一只。
  有人喊:“臭!”
  人群就往开闪,许多人就被挤进余佩璋家的菜园里,把鲜嫩的菜踩烂了一大片。
  余佩璋冲出门来,望着那不走的人群和被破坏了的菜园,脸更苍白,嘴唇也更乌。
  我在人群里悄悄蹲了下去。
  人群就这样围着文化站,把房前房后糟踏得不成样子,像是出了人命,一伙人来报仇,欲要踏平这户人家似的。余佩璋的神经稳不住了,站在门口,对人群说:“求求你们了,撤了吧。”
  人群当然是不会撤的。
  余佩璋把院门打开,找杜长明去了。
  杜长明板着面孔根本不听他解释,说:“余佩璋,你不立即把你的狗交出来,我撤了你的文化站长!”
  余佩璋回到文化站,佝偻着身子,剧烈地咳嗽着穿过人群。走进院子里,见院子里也被弄得不成样子,突然朝人群叫起来:“你们进来打吧,打我,就打我好了!”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滑动,忽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立即有人去医院抬来担架。
  余佩璋倒下了,被人弄到担架上。
  我挤到担架边。
  余佩璋脸色惨白,见了我说:“林冰,你不好好念书,不好好拉胡琴,也跟着瞎闹……”
  他被抬走了。
  我独自一人往学校走,下午四点钟的阳光,正疲惫地照着油麻地中学的红瓦房和黑瓦房。校园显得有点荒凉。通往镇子的大路两旁,长满杂草。许多树枝被扳断做打狗棍去了,树木显得很稀疏。一些树枝被扳断拧了很多次之后又被人放弃了,像被拧断了的胳膊耷拉在树上,上面的叶子都已枯黄。四周的麦地里野草与麦子抢着生长着。
  大道上空无一人。我在一棵大树下躺下,目光呆呆地看着天空……
  四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九日,我听到了一个消息:城里中学的一个平素很文静的女学生,却用皮带扣将她老师的头打破了。
  一九九四年八月于日本东京井之頭






月黑风高

  凡人皆有某种癖。烟癖,酒癖,提笼架鸟癖,吟唱癖,恋墨癖,权术癖,飞短流长癖,集邮癖,古董癖,集火花癖,集啤酒瓶癖,集破铜烂铁臭袜子癖……越王好剑客,楚王好细腰,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也都是癖。听说,国外还有人专好收藏名人头发和高官达贵假牙的。世界大,癖之多,数是数不过来的。大概,一个人倘无一两个癖支撑着,怕是很难活得长久。
  丁三的癖可能有点恶俗:好管男女偷情之事。
  丁三的这一历史始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其时,正是他心灰意懒、百无聊赖之际。
  丁三出生于寒门寻常百姓家,但这并不妨碍他有一番直上青云而凌飞于世的鸿鹄之志。他先如没头苍蝇般在乡里乱碰乱撞了一气,但见无门,便欲事军,后如愿。他要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未成,役满,郁郁不得志,归。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感,一直袭住心头,使他数月幽闭于寒舍而不出。此时,他三十二岁,已过而立之年。前途渺茫,他几乎就要生出自绝的念头。倘若这时有什么排遣之处也许会好些,然而却竟无一处。没有社戏,没有电影,没有茶馆,没有酒肆,一切能添些喜乐的乡仪民俗皆被取缔,乡村,寂寞不堪!年轻人憋急了,一字排开,耍玩稚童时代的把戏,将那要物亮出,或比尿远,或比尿高,或比尿时之长,大不雅。要不,比力大,到场上将石磙子扳竖起来。年轻人好胜,力不够,大话凑,一个比一个爱吹牛,因此,时有崩胸现象发生。死不说软话,崩胸后还说:“竖再大的磙子,我也能!”然后偷偷抓药,暗自疗理。再不,比胆大。一个姑娘在田埂上走,横卧于野地里晒太阳的他们中的一个道:“谁敢去摸一摸她胸前的那个嘟嘟,我出两瓶酒!”“真的?”“骗你孙子!”“重说!”“骗你,我是孙子!”击掌,上,如母鸡群里一只斜下翅膀调戏母鸡的公鸡一般,侧着身子迎过去了:“嘻嘻……上哪儿啦?哟,胸前一个毛毛虫!”顺势做了规定动作。姑娘微痛,忽觉出恶意,羞赧满面,骂,然后低头逃跑,他们就粗野放肆地笑,在野地里滚作一团:“晚上……喝……喝酒……”比腕力,比对眼,比爬桅杆,比屏气时间长,比吃,比喝,什么都比,只求一乐。丁三是个军人,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于是无聊不堪言。后来,他想去未婚妻家小住几日,换换落寞的心情,念头刚起,传过话来:不嫁了。这下,他真正地想自杀了。夜深人静,他走到小河边老柳树下。春夜,月色如银,河光闪烁,柳烟如梦,湿润的青草棵里,有小虫低吟浅唱。世界不错。远处,又传来一缕笛音缭绕在耳。于是,他又想活了。
  一日晚上,小时的朋友阿五突然闯了进来,一把拉住他:“走,跟我干件事去!”
  “什么事?”
  “到那儿你自然就知道。”
  “不去。”
  “走吧!闷在家里也不怕憋死?”
  他疑疑惑惑、稀里糊涂地跟了阿五。
  出了门,阿五把他领到大河边砖窑坯房的大树下。
  “伏下!”
  “干吗?”
  “别问,到时候你就会明白。”
  伏下。
  月亮渐西,夜风徐徐,天上乌云乱走,忽见一男子的身影闪进了坯房。他正欲声张,被阿五一手紧紧捂住嘴巴。又过一会,只见一女子东瞧西望,扭扭捏捏地过来,在坯房门口略停了停,进去了。
  丁三忽然悟出了阿五现在要做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心便慌慌乱跳,喘气声也粗得难听了。
  估摸到了火候,阿五道声:“上!”两人直扑坯房,手电一亮,只见男的精光着身子跳后窗,落荒而逃。丁三在军队上学过三个月的擒拿格斗,正有用武之地,一扫几个月来的萎顿,虎虎生气,如风如雷,紧追其股后,很快将那汉子掼倒,并扭住其双臂。这里阿五正用手电照住那女人的羞处,听丁三押那汉子来了,便把手电光挪到她脸上。丁三一见,恰是那个抛弃了他的姑娘,不由得妒火三丈,仇恨得牙声“格格”,挥起一拳,将那汉子击倒在地,随即给那女的一个狠啐。女家是讲规矩的人家,其父若知,绝不轻饶,她便“扑通”下跪,求他们不要张扬,并立即泪流满面,一副可怜模样儿。他们丢下她走了。丁三不肯罢休,次日,与阿五一道,四下里将昨夜坯房丑闻传播开去。姑娘一连困在家中三年,嫁不出去,最后,只好降价处理,嫁给一个大她十三岁的丑老头而远走他方。这件事使丁三觉得非常解恨,并感到一种难言的满足。
  从此,丁三觉得这件事情很有点儿意思,以致后来成癖。
  当然,干这种事是要冒大风险的。丁三第一次单干,就被人家狠扇了几记耳光。
  这事是那么容易的吗?不恰到好处,不正逢火候,人家认账吗?此事水平高低可细分为三档。一档是男女幽会,双方已鬼鬼祟祟溜进了某个暗处,但还只是处于昵近阶段,你捉了,这绝无水平。二档是男女已经心荡神摇,身不由己,哆嗦如秋风中的芦叶,但身上还尚存遮掩,你捉了,这水平也只能说一般。三档是男女正进了响雷走电、云雨胶着之际,你忽发一声喊冲将进去,将其一一赤身缚住,这才是最高水平。若是一档,必有麻烦;二档两碰;三档则必胜。
  当然,这种档次的区别以及成败与档次之关系,是丁三几经失败以后总结出来的。第一次,他却是无论如何要挨打的。那一次也太没有水平了。男的是生产队会计,刚进了村东一个姑娘单住的旁屋,他就冒冒失失捉去了。当时,男女双双纽扣尚未解一个,岂肯认账,反过来双双揪住他不放。姑娘又闹又嚷,把村里人都引了来。男女双方的父母兄弟也都来了。会计说:“她是劳动小组长,我是来找她登记工分的!”姑娘一见父亲,呜呜大哭,好不伤心:“人家会计是来找我算工分的,他瞎嚼舌头!”一片闹哄哄,丁三早乱了方寸,脑子一片空白,只老是说一句很可笑的话:“那么,你们待在一起干什么?”姑娘是个辣椒货:“怎了,男的和女的就不能待在一起了?哪个中央规定的?你爸和你妹待在一起干什么?你和你妈待在一起干什么?”姑娘的父亲把她猛一推,发一声喊:“打他的嘴!”众亲朋呼声一致:“打!”还未等丁三做好招架准备,那姑娘早用结实的巴掌在他的右颊上掴出一个脆响来。他摇晃了一下,尚未立定,左颊上又爆出一个更大的响来。接下来,他被男女家的亲朋们推来搡去,并时有唾沫飞到脸上。他高昂着头颅,把羞辱刻在心尖。
  后来,他终于报了仇。他一连苦守了半个月,终于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以最高档次将那男女赤身缚住,紧紧捆在了一个大石磙上。当人们沉默地望着他时,他往嘴角上挂一缕笑丝,然后如同美国西部片中的大侠客一般,把帽檐往下一拉,静静地离开了现场。
  丁三婚后,日子十分自在。妻子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温柔俨如一头春日里生出的羊羔,对他百依百顺,好好伺候,从不怠慢。丁三无忧无虑,便更有了闲情逸致。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藏匿处甚多,坯房、窑洞、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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