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遵瞩。
道士—阵晕眩,双跟随即瞎了。
李家主人见了,一迭声地:“你何苦来呢?你何苦来呢?”
欲欲去解掉铁链。
道士道:“晚了。”仰望苍天,面容竟无—丝悲哀与懊悔,倒是嘴角漾出徽徽笑意,犹如平静的秋水徽起细澜。
几年之后,李家的三个我子皆做了官,—个平常人家显出一派人丁兴旺。
然而这年秋天,当雁影横空南飞时,李家主人却乘鹤西归了。临行前,他用余光看了看道士,然后看着他的儿子们说:“我去了,他就是你们的父亲。”
道土依旧住在李家。他有时也出来走走,但只是孤身—人。
他或立在路头,仰脸而望,听雁叫长空,或走到村后的老林里,然后坐在朽烂的树根上,听凄风号林。失明的双目,使他不能再远走,去浪迹天涯。
李家准备要盖—座大宅。在拆除旧宅时,李家兄弟请道士暂且住进了一间堆放柴草的小屋。几个月后,大宅盖起。李家兄弟却忘了将道士再请回大宅。
小屋里,道士听到了从大宅中传来的庆贺华屋落成的当当作响的碰杯声与此起彼伏的酒令声。道士的瞎眼,仿佛看到了大宅中觥筹交错、李家三兄弟红光满面的样子。然而,道士却心如止水,异常平静。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的村落里,有几声鸡鸣。
他推想:天已傍晚了。
大宅终于安静下来。道士虽看不见大宅,但,他却能在心中想像得出它的样子:它高高矗立在那里,四檐翘起,腾腾欲飞;它在那里向人们显示着一派豪富,一派如日中天的上升。
终于,有家人端来了饭菜。道土觉得那饭菜是凉的。但,他觉得那饭菜依然是好吃的。他似乎有点饿了。再说,他从前四处流浪时,本就是讨人残羹的,早已习惯吃凉了的饭菜了。
他颇有点怀念李家主人在世时的灯下夜谈。他已记不得与李家主人谈了些什么,他只记得青灯—盏,柔光满室。那时,室外或是秋风吹拂竹林,或是雨落空阶,或是于脆全无动静,只偶尔从草丛里传来几声虫鸣。他只记得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只记得那些话语醰醰有味,使漫漫长夜倒变得回味无穷。
现在,他只能独自—个守望着夜晚。他总是久久不能入睡。
睡着了,又常常醒来。醒来时,他就去想像此时的夜色:天色如墨?月光如水?青蓝—片?还是只有三两颗星于云里沉浮?
道土老了。当他拄着拐棍站在那条当年李家主人曾将他引至李家的大路上时,人们看到那只是—副清瘦的骨架所撑起—袭空空的道袍。
这天,李家兄弟全家人宰鸡杀鸭,宴请贵宾高朋,其中有一只鸡,性烈,四处乱飞,最后走投无路,飞进了粪坑里。家人说:将这只鸡扔了吧。李家老大道:“如今虽家大业大,但不可如此浪费。”李家老二说:“道士近来很是瘦弱,将这只鸡煨汤,让他老人家滋补身子吧。”李家老三附和道:“两位哥哥说的是。”
道士已多日不见肉了,见了鸡汤,大吃大喝。
还是李家主人健在时就已在李家的—个老佣一旁看着道士,终于说:“您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舍得绐您吃—只鸡?”
“不知。”
老佣道:“这是—只掉进粪坑里的鸡。”
道士—笑:“掉进粪坑里的鸡,也是—只鸡。”他将鸡汤喝得一滴不剩。
几天后,道士对那位老佣道:“请把你家主人叫来,说我明日要走了,我有要紧的话对他兄弟三人交待。”
老佣去不多—会,李家兄弟一起走到道士面前。
“我明日要走了。”
“已经听说了。”老大说。
“你何必走呢?”老二说。
“这里也不多你—人。”老三说。
道士说:“我得走。”他面对着李家三兄弟,问:“知道李家为什么会有今日?”
“知道。得您老人家指点,我们家锁住了一只灵龟。”
道土说:“你们兄弟三人还要升更大的官的。但这龟还是要走的。你们去看那棵白果树,它已死啦。那铁链快烂了。”
李家兄弟立现惊慌:“这如何是好?”
道士说:“令尊大人在世时,用铁链锁住了灵龟,但那只是—道明锁。若将此龟终身锁住,就得设下暗锁。”
“如何设法?”道士指指龟颈道:“在颈处挖壕沟—条,深约九尺。”
李家兄弟领教,当即找来—些劳力,照道士的指点,不出两日,就挖成九尺深一道壕沟。
此时,道士脑袋忽如雷击,随即觉得眼前有闪电划过,当他双眼睁开时,看到一轮太阳正挂在万古永存的的天上。
道士站在那条路口,回首—望,只见那座陌生的大宅暴发似的立在那里,老主人在世时的一切平和而质朴的景象皆荡然无存了。道士心中忽生一片凄凉。他转过身去,在人们谁也不注意时,悄然离去。那时,正大雪纷飞,道士的脚印,刚出,旋又被大雪覆盖,仿佛他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这年冬天,天气干燥,仿佛整个世界成了—雄干柴。一天,李家的大宅忽然在五更天失火。更夫—见,紧敲报警的铜锣。前村后舍的人在睡梦中惊醒后,拍起灭火的水龙赶来救火。然而,那条深九尺的壕沟挡住了人们的去路,使沉重的的水龙根本无法越过,等有人摘下门板,铺在壕沟上,将水龙抬到大宅前时,大宅早已化为灰烬,只剩几点余火在那里如鬼火一般在虚幻地跳跃……
—九九七年四月二十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柿子树
出了井之頭的寓所往南走,便可走到东京女子大学。井之頭一带,没有高楼,只有两层小楼和平房,都带院子,很像农村。我总爱在这一带散步,而往东京女子大学去的这条小道,更是我所喜欢走的一条小道,因为小道两旁,没有一家商店,宁静的氛围中,只是一座座各不相同但却都很有情调的住宅。这些住宅令人百看不厌。
日本人家没有高高的院墙,只有象征性的矮墙。这样的矮墙只防君子,不防小偷。它们或用砖砌成,或用木板做成,或仅仅是长了一排女贞树。因此,院子里的情景,你可一目了然。这些院子里常种了几棵果树,或桔子,或橙子……
去东京女子大学,要经过山本家。山本家的院子里长了一棵柿子树,已是一棵老树了,枝杈飞张开来,有几枝探出院外,横在小道的上空。
柿子树开花后不久,便结了小小的青果。这些青果经受着阳光雨露,在你不知不觉之中长大了,大得你再从枝下经过时,不得不注意它们了。我将伸出院外的枝上所结的柿子很仔细地数了一下,共二十八颗。
二十八颗柿子,二十八盏小灯笼。你只要从枝下走,总要看它们一眼。它们青得十分均匀,青得发黑,加上其它果实所没有的光泽,让人有了玉的感觉。晚上从枝下走过时,不远处正巧有一盏路灯将光斜射下来,它们便隐隐约约地在枝叶里闪烁。愈是不清晰,你就愈想看到它们。此时,你就会觉得,它们像一只一只夜宿在枝头的青鸟。
秋天来了。柿子树这种植物很奇特,它们往往是不等果实成熟,就先黄了叶子。随着几阵秋风,你再从小道上走时,便看到了宿叶脱柯、萧萧下坠的秋景。那二十八颗柿子,便一天一天地裸露了出来。终于有一天,风吹下了最后一片枯叶,此时,你看到的只是一树赤裸裸的柿子。这些柿子因没有任何遮挡,在依旧还有些力量的秋阳之下,终于开始变色——灯笼开始一盏盏地亮了,先是轻轻地亮,接着一盏一盏地红红地亮起来。
此时,那横到路上的枝头上的柿子一下子就能数清了。从夏天到现在,它们居然不少一颗,还是二十八颗。
二十八盏小灯笼,装点着这条小道。
柿子终于成熟了。它们沉甸甸地坠着,将枝头坠弯了。二十八颗柿子,你只要伸一下手,几乎颗颗都能摸着。我想:从此以后,这二十八颗柿子,会一天一天地少下去的。因为,这条小道上,白天会走过许多学生,而到了深夜,还会有一个又一个夜归的人走过。而山本家既无看家的狗,也没有其它任何的防范。我甚至怀疑山本家,只是一个空宅。因为,我从他家门前走过无数次,就从未见到过他家有人。
柿子一颗一颗地丢掉,几乎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这些灯笼,早晚会一盏一盏地被摘掉的,最后只剩下几根铁一样的黑枝。
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枝上依然是二十八颗柿子。
又过去了十天,枝上还是二十八颗柿子。
那天,我在枝下仰望着这些熟得亮闪闪的柿子,觉得这个世界有点不可思议。十多年前我家也有一棵柿子树──
这棵柿子树是我的一位高中同学给的,起初,母亲不同意种它,理由是:你看谁家种果树了?我说:为什么不种?母亲说:种了,一结果也被人偷摘了。我说:我偏种。母亲没法,只好同意我将这棵柿子树种在了院子里。
柿子树长得很快,只一年,就蹿得比我还高。
又过了一年。这一年春天,在还带有几分寒意的日子里,我们家的柿子树居然开出了几十朵花。它们娇嫩地在风中开放着,略带了几分羞涩,又带了几分胆怯。
每天早晨,我总要将这些花数一数,然后才去上学。
几阵风,几阵雨,将花吹打掉了十几朵。看到凋零在地上的柿子花,我心里期盼着幸存于枝头的那十几朵千万不要再凋零了。后来,天气一直平和得很,那十几朵花居然一朵未再凋零,在枝头上很漂亮地开放了好几天,直到它们结出了小小的青果。
从此,我就盼着柿子长大成熟。
这天,我放学回来,母亲站在门口说:“你先看看柿子树上少了柿子没有。”
我直奔柿子树,只看了一眼,就发现少掉了四颗——那些柿子,我几乎是天天看的,它们长在哪根枝上,有多大,各自是什么样子,我都是清清楚楚的。
“是谁摘的?”我问母亲。
“西头的天龙摘的。”
我骂了一句,扔下书包,就朝院门外跑,母亲一把拉住我:“你去哪儿?”
“揍他去!”
“他还小呢。”
“他还小?不也小学六年级了吗?”我使劲从母亲手中挣出,直奔天龙家。半路上,我看到了天龙,当时他正在欺负两个小女孩。我一把揪住他,并将他掼到田埂下。他翻转身,躺在那里望着:“你打人!”
“打人?我还要杀人哪!谁让你摘柿子的?”我跳下田埂,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起来,又猛地向后一推,他一屁股跌在地上,随即哇哇大哭起来。
“别再碰一下柿子!”我拍拍手回家了。
母亲老远迎出来:“你打人了?”
“打了。”我一歪头。
母亲顺手在我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
过不一会儿,天龙被他母亲揪着找到我家门上来了:“是我们家天龙小,还是你们家文轩小?”
我冲出去:“小难道就该偷人家东西吗?”
“谁偷东西了?谁偷东西了?不就摘了你们家几颗青柿子吗?”
“这不叫偷叫什么?”
母亲赶紧从屋里出来,将我拽回屋里,然后又赶紧走到门口,向天龙的母亲赔不是,并对天龙说:“等柿子长大了,天龙再来摘。”
我站在门口:“屁!扔到粪坑里,也轮不到他摘!”
母亲回头用手指着:“再说一句,我把你嘴撕烂。”
天龙的母亲从天龙口袋里掏出那四只还很小的青柿子扔在地上,然后在天龙的屁股上连连打了几下:“你嘴怎么这样馋?你嘴怎么这样馋?”然后,抓住天龙的胳膊,将他拖走了,一路上,不住地说:“不就摘了几个青柿子吗?不就摘了几个青柿子吗?就像摘了人家的心似的!以后,不准你再进人家的门。你若再进人家的门,我就将你腿砸断!……”
母亲回到屋里,对我说:“当初,我就让你不要种这柿子树,你偏不听。”
“种柿子树怎么啦?种柿子树也有罪吗?”
“你等着吧。不安稳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后来,事情果然像母亲所说的那样,这棵柿子树,使我们家接连几次陷入了邻里的纠纷。最后,柿子树上,只留下了三颗成熟的柿子。望着这三颗残存的柿子,心里觉得很无趣。但,它们毕竟还是给了我和家人一丝安慰:总算保住了三颗柿子。
我将这三颗柿子分别做了安排:一颗送给我的语文老师(我的作文好,是因为她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一颗送给摆渡的乔老头(我每天总要让他摆渡上学),一颗留着全家人分吃(从柿子挂果到今天,全家人都在为这棵柿子树操心)。
三颗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十分耀眼。
母亲说:“早点摘下吧。”
“不,还是让它们在树上再挂几天吧,挂在树上好看。”我说。
瘦瘦的一棵柿子树上,挂了三只在阳光下变成半透明的柿子,成了我家小院一景。因为这一景,我家本很贫乏的院子,就有了一份情调,一份温馨,一份无言的乐趣。就觉得只有我们家的院子才有看头。这里人家的院子里,都没有长什么果树。之所以有那么个院子,仅仅是用来放酱油缸、堆放碎砖烂瓦或堆放用作烧柴的树根的。有人来时,那三只柿子,总要使他们在抬头一瞥时,眼里立即放出光芒来。
几只喜鹊总想来啄那三颗柿子。几个妹妹就轮流着坐在门槛上吓唬它们。
这天夜里,我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隐约觉得是母亲。她轻声说:“院里好像有动静。”
我翻身下床,只穿了一条裤衩,赤着上身,哗啦抽掉门栓,夺门而出,只见一个人影一跃,从院里爬上墙头,我哆嗦着发一声喊:“抓小偷!”那人影便滑落到院墙那边去了。
我打开院门追出来,就见朦胧的月光下有个人影斜穿过庄稼地,消失于夜色之中。
我回到院子里,看到那棵柿子树已一果不存,干巴巴地站在苍白的月光下。
“看见是谁了吗?”母亲问。
我告诉母亲有点像谁。
她摇摇头:“他人挺老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