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铜铸的喷水器安放在一个巨大的木桶里,由四个大汉抬着,到了“走水”地点放下,立即会自动地有一条从河边往上递水的队伍排成,水倒进大桶,八个大汉分站两边一递一下揿着水龙上的一根杠杆,杠杆带动活塞,水就从铜管里喷出,能喷出足五十米远。
现在,有四架水龙正往这里抬来,无数的人前呼后拥着它们。抬水龙的汉子打着昂扬的号子。
四下里一片足音。
一群“鼻涕猴”又惊又快活,到处蹦跳:“嗷——!失火啦!失火啦!”像是盼得很久了。
阿雏早扔下铜锣,攀到村头那棵老银杏树的枝叶里藏着。他可以俯瞰一切。见人流滚滚,人声鼎沸,鸡飞狗跳,他感到一次被开除后从未有过的满足,一心想在树顶上哼支关于小媳妇什么的歌。
“谁家走水?”互相急促地问。
谁也说不清谁家走水。不一会儿,就证实了谁家也没有走水。
按迷信,水龙来了没喷水是不能抬回去的,必须让它意思一下,证明火已被它所救,不然,什么地方一定还要“走水”的。人们一听说这里并没有“走水”,神经一松弛,全然再没有兴致递水和揿杠杆了。村里的老人们出来作揖,这才一个个老大不快活地排列到水边去。
四架水龙开始意思了,对着房屋乱喷。外村人忽然觉着今天被耍弄了,几个揿杠杆的汉子大声嚷:“上水!再上!”管水管的几个,闭着眼睛,任意改变水管方向,有时径直朝人群喷去,于是人抱着头四下里逃散,不是把某家栅栏挤倒了,就是把院门挤坏了。不一会儿,就有许多人被浇成落汤鸡,一些人家的屋里也进了水,巷子里一片水汪汪的。外村人这才肯罢手,全体喉结一上一下地错动,“呼呼”直喘息。
村里如同遭了一场洗劫。
望望村外被践踏的庄稼地,再望望水淋淋的村子,一个老头用拐棍戳着地:“是谁敲的锣?”
没有声音。
“是谁敲的锣?!”许多人大声地喊,样子要吃人。
从草垛上跳下大狗:“我知道!”
八
上游发大水了,村里人很紧张:大坝一旦决口,大水就会将整个村子淹没。各户人家都做了往高地上撤的准备,河边上拴了许多船。
那些孩子们不想这些,照常玩。
大狗趴在船边上,放芦叶小船玩。
阿雏早就盯住了他,趁他玩得入迷,悄悄解了缆绳,紧接着操起竹篙,将船推向河心,又将竹篙在河边一点,纵身跃向空中,然后落在了船上。
大狗惶恐地:“放我上岸!”
“上岸?跳水吧。你跳下去,我一定会像你老子当年一样!”阿雏说这话时,阴冷阴冷的,全然不像个孩子。
大狗不会水,只好听阿雏摆布。
阿雏闭口不言,将小船拼命撑出河口,进了无边无涯的芦荡。阿雏扔下篙子,盘坐在船头上,任小船随波逐流往芦荡深处漂游。
远离人群,独自一人处在阿雏面前,又是在小船上,加之四周是白茫茫的水泊和一块块黑苍苍的芦苇滩,大狗真是发怵了。
船离村子已经很远了。
阿雏躺在船上,说:“是你,我被学校开除了。是你,告诉了他们,锣是我敲的,我被他们抓去关了两天半。他们用脚踢我!踢我的裤裆!”
“你想干吗?”
“送你到一个芦苇滩上去。也饿你两天半,然后我再来接你!”
“爸——爸——!”
“喊吧喊吧,他们听不见了。”
大狗的眼睛瞪得很大,充满了恐惧。
船又漂出去一段路,隐隐约约地听见远方有人喊:“大坝决口了!”
阿雏站起来,只见天边一线白浪朝这里涌来,不一会儿,河水就开始摇晃小船。大狗蹲到船舱里,用手紧紧抓住船的横梁哭起来。
阿雏在鼻子里轻蔑地发一声“哼”。
船被涌浪又冲出几里路,被一块芦苇滩挡住。阿雏跳上岸,把缆绳拴在一把芦苇上:“大坝决口了,船顺浪回不去,今晚上陪你了,算你小子运气!”
大狗躺在芦苇滩上不停地哭。
阿雏火了:“你再猪哼哼,我把你推到水里!”
大狗就不再“猪哼哼”,但还是小声啜泣。
第二天天亮,他们发现小船在夜里被风浪冲走了。
阿雏望着汪汪水泊,愣住了。
于是大狗更加用劲地“猪哼哼”,并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娘老子,声音很凄厉。
阿雏捂住耳朵,倒在芦苇上动也不动。
大狗的喉咙渐渐地没有了声响,可还是跪在水边上大张着嘴喊。
阿雏忽然从地上跳起,把他拖回来:“你喊,你再喊!”
大狗软软地倒在一堆芦苇上,眼睛里透出绝望来,望着阿雏。
阿雏走向芦苇丛。他头也不抬,一根一根地将芦苇使劲地撅断,撅了一垛,然后扎成捆,不停地干了一整天,黄昏时,已在荒无人烟的芦苇滩上搭成一个小窝棚。
九
一条船也没从这里经过,三天过去了。
阿雏和大狗每天靠苦涩的芦根充饥,脸瘦小了,眼睛却瘦大了,牙齿闪着白生生的光。
阿雏觉得心又慌又空,烦躁不安。
大狗反而显得无声无息。这孩子没有勇气和力量再去想心事。
“船!”阿雏叫起来。
卧着的大狗立即跳出窝棚。
远远的,有一叶白帆,在水天相接处滑行着。
他们竭尽全力呼喊,但饥饿使他们的声音过于微弱,白帆渐渐模糊,后来完全消失。
大狗浑身哆嗦起来,目光里充满哀怜。
“村里的人会来找我俩的。”阿雏望着朦胧的远方。
“会来找我俩吗?会来吗?”大狗往阿雏身边靠了靠。
“会来的,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俩的!”
拂晓,阿雏把大狗摇醒了:“你听,你听!”
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呼唤。
他们像狗一样爬出窝棚,跪在水边上,静静地听着。
“听见了吧,他们在叫我俩!”阿雏兴奋得攥紧双拳。
“大狗……!”
声音越来越大,而且分别是从几个地方传来的。
“大狗……!”
“大狗……!”
只叫大狗,没人叫阿雏。
空气里弥满了“大狗”的声音,竟没有一声“阿雏”!
阿雏突然跌倒了。当他挣扎着抬起头来时,脸颊上是鲜血和泥土。
大狗站起来,欲要对呼唤声回答。
阿雏猛然将大狗摔倒。他的眼睛里发出两束饥饿而凶恶的光芒。
“大狗……”
其呼唤声哀切动人,使人想像得到呼唤者眼睛里含着泪花。
阿雏粗浊地喘息起来,继而猛扑到大狗身上,对他劈头盖脑一顿猛揍。
大狗闭着眼睛,不做丝毫反抗,任他打,泪珠一滴一滴从眼角往下滚。
阿雏眼里汪满泪水,扔下大狗,走到一边去,坐在一捆芦苇上。
秋很深了,芦苇一片惨淡的黄。灰灰的天空下,凋落的银白芦花在漫游。大雁一行,横于高空,发着寂寞的叫声,吃力地扇动着黑翅往南飞。
阿雏望着天空,望着无家可归的雁们,泪无声地流在腮旁。
大狗爬过来,久久地望着阿雏:“阿雏哥!”他虚弱地叫了一声,便晕倒了。
阿雏走了,走向芦滩深处。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摇摇晃晃地回来。他的衣服被芦苇撕豁,手、胳膊和脸被芦苇划破,留下一道道伤痕。他身后的路,是一个又一个血脚印——尖利的芦苇茬把他的双脚戳破了。
他双手捧着一窝野鸭蛋。
他跪在大狗的身边,把野鸭蛋磕破,让那琼浆一样的蛋清和太阳一般灿烂的蛋黄慢慢流入大狗的嘴中……
十
夜空很是清朗,那星是淡蓝色的,疏疏落落地镶嵌在天上。一弯明月,金弓一样斜挂于天幕。芦苇顶端泛着银光。河水撞击岸边,水浪的清音不住地响。
两个孩子躺在芦苇上。
“你在想你的娘老子?”阿雏问,口气很冷。
大狗望着月亮。
阿雏坐起身来,用眼睛逼着大狗:“他们都希望我死,对吗?”
大狗依然望着月亮。
“没说过?”
大狗点点头。
“你撒谎!”
夜十分安静。
有一只野鸭从月光里滑过。阿雏的目光追随着,一直到它落进西边的芦苇丛中……
天亮了,阿雏挪动着软得像棉絮似的双腿,拨开芦苇往西走,轻轻地,轻轻地……他从一棵大树后面慢慢地探出脑袋:一只野鸭正背对着他在草丛里下蛋。他把眼睛紧紧闭上了,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他抓了一块割苇人留下的磨刀砖,花了大约半个小时,才扶着树干站起来。他的双腿一个劲地摇着,那块磨刀砖简直就要掉到地上。有那么一阵,他一点信心没有了,甚至想大叫一声,把那只野鸭轰跑。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抓砖的手慢慢举起来。砖终于掷出去,由于力量不够,野鸭没有被砸死,负了重伤后,扑棱着翅膀往前逃了。
阿雏瘫痪在地上,望着五米外在流血的野鸭,无能为力。
野鸭歇了一阵,又往前扑棱着翅膀。
阿雏站起来跑了几步,眼见着就要抓住它,却又跌倒了。
下面的情景就是这样无休止地重复着:他往前追,野鸭就往前扑,他跌倒了,那野鸭也没了力气,耷拉着双翅趴在地上,嘎嘎地哀鸣,总是有那么一段似乎永远无法缩短的距离。
野鸭本想从窝棚这里逃进水里,一见大狗躺在那里,眼睛闪闪地亮,又改变了方向。
阿雏爬到已经饿得不能动弹的大狗身边:“等我,我一定能抓住它!”他自信地笑了笑,回头望着野鸭,目光里充满杀气。
大狗望着阿雏:他渐渐消失在芦苇丛里。
野鸭终于挣扎到水里。阿雏纵身一跃,也扑进水中……
村里的人找到了大狗。他还有一丝气息。醒来后,他用眼睛四下里寻找:“阿雏哥!阿雏哥呢?……”这个孩子变得像个小老太婆,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讲芦苇滩上的阿雏:“我冷,阿雏哥把他的裤衩和背心都脱给了我……”他没有一滴眼泪,目光呆呆,说到最后总是自言自语那一句话,“阿雏哥走了,阿雏哥是光着身子走的……”
世界一片沉默。
人们去寻阿雏。
“阿雏!”
“阿雏——!”
“阿雏……!”
“阿雏……!”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呼唤声,在方圆十几里的水面上,持续了大约十五天时间。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零六室
灵龟
有一个很普通的庄子叫王庄,但上面百户人家却并无一家姓王。细查,得知,这庄子本叫王八庄。因后来有人觉得这样叫着不太好听,便去掉了—个“八”字。
王八庄有段故事——
庄上有—李姓人家,主人为人忠厚慈和,喜欢广结朋友,一生乐于善事。这—日,有一穷道士,骨瘦如柴,衣衫褴褛,一身尘埃,乱发蓬结,似从千里之外流落到此地。李家主人见到道士时,道士正万分倦慵地坐在村前大槐树下。李家主人走上前去,轻声询问:“道士往何处?”道士答:“走到一处是—处。”李家主人道:“若不嫌寒舍,请道士做客。”道士说:“岂能麻烦。”李家主人道:“本人家境虽不算殷富,但一日三餐,总能有粗茶淡饭。道士哪日若没有心情了,欲想另外再去寻觅风光,我绝不挽留。”道士起身,轻拂灰尘,竟与李家主人一路走向庄里,两人似百年相知。
道士并无去别处的心思,在李家—住一年有余。李家主人却无半句怨言,一如初见时好好款待。闲时,还常陪道土庄里庄外走走,或去田野看农夫刈麦,或去河边望远去帆樯。夜晚,李家主人怕道士寂寞,常过来与他说话,直至道士有了倦意。
这—日,春光融融,四野青麦蓬蓬上长,柳树枝头,黄莺乱飞,大河里,白帆闪过,留下一路歌声。李家主人正想陪道士走到田边,让道土去看风车悠悠旋转,清水汨汨润田,好为道士的平淡生活送上—道风景。但道士走到庄前,却双手倒背身后,站住不走了。他朝村前的一条大路远望,目光深邃不可测。有风从田野上吹来,一边带来菜花的芳香,一边撩起道士的道袍,使它像天空的云—样猎猎飘动。
道士不看李家主人,只是凝望前方,既像是李家主人,又像是自己独语:“你知道这是一块好地方吗?”
李家主人答:“不知。”
道士徐徐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指指前面的路,又指指庄外几条河道:“你看不出,像只龟吗?”
李家主人顺道士的手指去看,然后从心中发出一声惊叹:“哎呀,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有看出呢?”
道土道:“是只灵龟。”
“灵龟又如何?”
“福地啊”
“福地又如何?”
“你回头去看你家的房子。”
“房子还是房子。”
“看它立的地方。”
“立在庄子中间。”
“不,立在龟背上。它驮着你一家人。”
“驮着上家人又如何?”
道士徽徽一笑,如春光灿烂。
二人且不说灵龟,依旧去田边看风车上水,听水声嘈嘈切切。
晚上,油灯下,道士将手安详地放在茶杯上。那杯中的热气,从他的手缝里袅袅升起。他对李家主人道:“那龟会走的。明日,你去拿条铁链来,缠在门前的白果树上。龟就走不了了,龟被锁定了。”第二天,李家主人并没有照道士说的去做。
“为什么不锁住它?”道士问。
“那龟既然是个活物,它要走,就让它走吧。”
“还是留住它好。”
李家主人转身四望:“我不好留住它。”
道士长叹了—声。
黄昏时,道士招手,让李家的家人过来,道:“烦你取一根铁链来。”
家人取来铁链。道士道:“你只管将铁链缠在白果树上就是了。”
家人遵瞩。
道士—阵晕眩,双跟随即瞎了。
李家主人见了,一迭声地:“你何苦来呢?你何苦来呢?”
欲欲去解掉铁链。
道士道:“晚了。”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