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啊?我没睡……”古清一个挺身坐了起来,摇晃了两下,坐稳了,“小菊?你醒了?没事了?”
小菊眨吧眨吧眼,探探自己的额头,又探探,点点头:“古叔叔,我没事了,但是……”伸手去擦古清的额,“古叔叔,你流了好多汗……”
“呼——”古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轻轻握住她的手,揉揉她的头发,“我没事,你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小菊歪着头仔细瞧了瞧他,瞧不出破绽来,方点点头,绾好头发,期待地问:“古叔叔,今天能出门玩吗?”
“你才好,再养两天吧。”古清摸着她的头——出门玩……自己站不站得还很成问题。
“不行吗?”小菊的脸一垮,“可是……人家已经在房里闷了好多天了……是不是古叔叔病了?被小菊传染了吗……”
古清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没没没,那个……吃了早饭我们就去。”
“真的?”小菊眼中精光一闪,却又低下头去,像是怕他反悔,又像是为他担心,偷着眼,瞟古清。
“真的……”古清笑着叹了口气——罢罢,谁让自己是爹呢。
“oh~出去玩咯~~”小菊蹦跳着推开门去,“米叔叔,早饭呢早饭呢?我要吃了出去玩了~”
“哎……”古清急忙抓了件衣裳追出去,“穿上外套再跑……”
小菊爬上高高的雪松,冲着古清挥手叫:“古叔叔,上来啊,这里看得好远……”
古清站在树下望着她笑——叔叔,便叔叔吧……若她能不病不灾,总这么欢蹦乱跳,一辈子“叔叔”又何妨?
小菊坐在树顶晃着脚丫,一派天真烂漫。
眼看过了秋,就入冬了,去年的冬衣定是太小了,今年,用什么棉,用什么布,做什么颜色的好呢……
棉被该弹了,火炉该拿出来了,小菊冬天爱吃的糖糕,也要赶紧的,备起来了。
一阵金风过,连松针竟也落下了几根。
小菊在树上站起又坐下,换着姿势冲古清挥手扮鬼脸。
过了冬,还有春,过了春,还有夏,过了夏,又是秋……
来年春天要添粉红的新裙子,一定,要是粉红色;夏天如果有空,便去鹿野岛玩吧,要坐很大的船,把半个狐宫都搬去;秋天的时候,来烤地瓜,用落叶烤的,最香……那么春天就要先种地瓜……然而什么时候该添新钗环呢……
萧瑟的秋风中,古清的脸上,肆意着温暖如春的笑容。
(六)少离
入了冬,一下雪,小菊便亢奋起来,三天两头地堆雪人,打雪仗,不知不觉,腊八粥也吃过了,年夜饭吃过了,元宵也吃过了,冬衣穿不住了,暖炉嫌累赘了……
嫩草探出头来,枯枝染了新绿,松活的水叮叮咚咚的,小菊把小花袄一脱,从上游唱到下游,又从下游唱回来。
古清下了血本,扯一匹上好的绸,鲜亮的粉红色,送去王裁缝的铺里,每天夜里,两人凑在一起,指望着那绣花的大摆百摺裙,说着那裙子得有多长,有多宽,锈几多花,缀几颗珠子……竟也就晃过了惊蜇。
一切,皆平和而安详,古清总以为,这样的日子,是不会到头的。
“清明那天,若有烟雨,便带你去吃杏花楼的包子。”
惊蜇后的某天,夜半,小菊被春雷惊醒,不敢睡,古清变着法子哄她,总不得法,只得如此诳道。
“真的?”小菊眼一亮,此后边掐着指头,总盼清明。
可清明那天,没有烟雨。
热辣辣的日头晒亮了狐宫的红漆大门。
古清望着狐宫外的人群,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说束手无策。
“你们是谁……到底,想要干什么?”
狐宫外聚集了老老少少百来口人,举着锄头镰刀,扁担箩筐,拿了粮米分给他们,他们却又不要,只是吵吵嚷嚷地不走,不知为着什么。
“把丫头交出来!!”为首的中年汉子吼了一声,身后的村人便跟着齐声嚷嚷起来“交出来,交出来!”
一时人声乱响,古清的头都大了:“丫头?谁是丫头?”
“四狗!出来说,你家的女儿!”为首的男人喊了一声,人群里,一个矮小的男人被拥出来。
“我女儿,”那男人抬起头,贪婪的眼睛望着古清身上细绣精工的外袍,吞了口口水,又低下头去,“我女儿,被你抢……抢走了,还回来!”
“你女儿?抢?”
古清一呆,一脸莫名,低下头,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花白的乱发,随意在头上系了个结子,那木枝叉住;补丁累着补丁的衣裳,泛着灰黄,不知几天没细;面色如土,眼透血丝,唇上的青白是食不果腹的痕迹……
——怪了,古清搜肠刮肚,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曾抢过这贫苦农人的东西。
见他不动,人群骚乱起来,前面的几名大汉凑上前来,不怀好意地推搡着古清。
嘈杂惊动了内院,小菊踮着脚跑出来:“古叔叔,可有什么热闹?”
说那时迟,那时快,古清面前的农人扑上前去,抱了小菊做势要哭:“丫头啊!爹找你找得好苦啊!”——古清这才想起,这,便是九年前,那个挥刀劈向小菊的男人。——小菊的亲爹。
小菊吓了一跳,挣开那农人,连退两步,闪到古清身后:“爹?”
那农人欲把小菊拽出来,却又碍着古清,不敢下手,只得远远地扯着嗓子号:“丫头啊,你被这妖怪骗得好苦,竟连亲爹也不认识了……”
“妖怪?”小菊迷糊了,望了望古清,“古叔叔?哪里有妖怪?”
“他便是妖怪啊!”那农人跳上前来,指着古清的鼻子道,“当年他把你从爹这里抢走了,养大了就要吃你啊!你怎么不记得!你怎么不知道啊!”
他身后的众人围上,你一言我一语附和道:“他们是妖怪。”“小孩真可怜。”“他们骗你呢。”“他们要吃呢你。”……
古清蹙着眉,抿着嘴,却又不好对贫民出手,深吸口气,拉着小菊的手:“别听他们的,我们回去。”
“丫头!问他!他敢说他不是狐狸?”那农人得了意,大声嚷道。
小菊犹豫了……抬起头,墨玉样的眸子沉在水汪汪的眼眶里:“古叔叔,你是……狐狸?”
“……我是。”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古清终究,是没办法撒谎,“但是……”
“看!承认了吧!这里全都是妖怪,等你养大了就吃呢!”那农人跳上前来,被古清一个冷眼扫了回去,站在三步之外,掭着脸笑,“丫头,快回来,回爹这里来,爹疼你!快回来!”
围观的人群适时地帮起腔来。
小菊抬头看看古清,又看看众人……
终于,悄悄松开了,拽着古清衣摆的那只手。
“小菊!”
看着小菊向那农人蹭过去,古清忍不住跌脚唤道。
小菊回过头来,眼神,是一片接近透明的空白。
“抢我们村的人,终是没有好下场的!”
为首的男人凑上来,恶狠狠地冲古清脚下吐了口唾沫。
古清没有动。
“在每一个选择的契机,她都不会选择你”
——原来,是警告吗?
身上,不知挨了几下锄头,磕了几下扁担。
走过的人,有样学样地冲着他来一口唾沫——竟溅到他靴上,衣襟……脸……
可他,竟像是未曾觉得——或者,也的确不曾觉得。
他只是,静静地呆立在原地,目送着小菊,被她亲爹拽着,渐渐远离的背影。
许久,没有动。
(七)念想
夜半。
古清坐在书房,看着面前的《养父万用手册》发呆。
封面上那句血红的“收养前请注意:慎重收养,养子随时有找到亲生父母并一同离去的可能!”像是一把钝刀,在古清的心上来回磨着,轻一下,重一下……
“该死!”一拳落在桌面上——不要顾虑那么多,冲上去把小菊抢下来就好了……可是……即使……那种情况,还是……没有办法,向平民动手……
桌上堆着的卷册,经不起这么一震,纷纷落地。
古清弯下腰,拾起来,摊开的书页上,赫然白纸黑字:
“五月十七日:今天,小菊学会背《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衣……衣……”
——“然后呢?”
——“然后……然后……”
——“……哎……谁言寸草心……”
——“古叔手中线,小菊怀中狸~”
——“啊?”
——“嘿嘿……”
腿一软,跌坐在纸堆里。
一地《育儿日记》,满脑昔日温情。
五岁。第一次给小菊庆生——小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古清就把她入狐宫的日子定作生日了。
前一天晚上,狐宫的几位要员在古清的带领下,熬夜做准备。
生日当天,狐宫后山的枫树唱了一天“祝你生日快乐”——有几棵因施法不足而时常走调,小菊呆站在树林里,泪水淋漓。
那夜里枫糖的味道,似乎现在还能闻到。
六岁。小菊去上学了。上的是村里的私孰。
上学第三天就被先生打了手板,肿起寸许高。古清心疼得狠了,跳起来就冲到私孰里指着先生的鼻子要吵架,几乎被山羊胡子老先生一顿戒尺打出来。
“你说你啊,孩子怎么能这么教呢!宠还是是要给宠坏的……”
那天先生的唠叨,依然在耳边回响。
自那以后,古清每天晚上,都要陪着小菊温功课。
七岁。后山上小菊玩熟了,时常偷着空儿上山上野跑。
狐宫后山上的树不是凡树,棵棵有灵,小菊跌下树来也不知几次了,总是有枝丫帮忙接着,放回地下。
“宫主啊,你欠我不止一个人情呢。”
于是现在,古清一上后山溜哒,耳边就难免嘈嘈杂杂。
八岁。鹿野岛岛主辛凝芷(女)来作客,和古清在狐宫外空地上,不上内力,单过拳脚,清晨到夜晚,打了个不分胜负,旁边的树上屋顶上挤满了围观群众,一战下来狐宫的维修保养折旧费去了不少。
小菊由小麦抱着,占了个好位置,看得目瞪口呆,一会儿“古叔叔好厉害”;一会儿“凝芷阿姨好厉害”。
第二天,古清和凝芷喝着茶聊天的时候,小菊跑出来,拽着古清的衣角:“古叔叔,教我习武吧!”
习武苦。
古清正犹豫间,凝芷低头一瞧:“女孩?——不如交给我带回岛吧。”
于是古清跳起来,差点又是一顿拳脚。
——习武的事,最后也没成。小菊扎了两天马步就受不住了,只得做罢。
凝芷摇头叹气,古清倒觉得没什么:这么苦的事,不学也就算了,反正有自己这个当爹的,江湖上还真有人敢欺负她不成?
九岁。学绣花,津津有味。
插得满手都是针孔,古清在一边看得肉痛,小菊自己却全然不觉。
学了两个多月,技术日见长进,出师的第一项作品是给古清绣了个枕套。
两只小白兔的枕套。
古清抱着看了一天,线头没藏住,勾边是歪的,然而为啥就那么可爱呢!
十岁。古清第一次带小菊去见世面。
武林大会。
少林方丈,武当掌门,丐帮帮主,汪、傅两家家长,魔教教主,鹿野岛岛主……一个两个拖家带口,不像是来比武的,倒像是来春游。
一群孩子玩在一起,不亦乐乎。
爸爸们站在一边围观。
古清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虽然小菊发黄眉疏鼻子塌,可怎么看,还是小菊最可爱。
——最后,少林方丈几乎和丐帮帮主互掐起来,原因是丐帮小弟子掐青了少林小弟子的手臂。
而古清和明昀又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场,理由是明昀的养女宛郁音骗走了小菊手里的棒棒糖。
十一岁。给小菊打了第一副钗环。
小菊高兴极了,每天带着出去——可没两天,发现上树勾到枝,下河卡到石,跳个牛皮筋还老在脑袋上晃悠悠地碍事情,嫌麻烦,不高兴带了。
古清小心地收藏起来。
总有一天,小菊要出嫁的,古清惆怅地望着那个写着“嫁妆”的盒子,把那套钗子放了进去。
十二岁。十二岁是本命年。
据说人的本命年不是大福就是大祸。
古清提心吊胆,还没到年关就已经准备了全套红衣红裤红鞋子,门上是符窗上是咒墙上三个结界五个保护罩六套安全锁——还没过年关,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就都知道了,狐宫有间屋子千万别进去,那里是怨念的集合一进去就算你法力再高也得蜕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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