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娜坐在昨晚自己莫名其妙摔的台阶边,手脚冰凉。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李梅看起来那么反常。
她身边既然有五百块那么一笔不算少的钱,那么寻死必定不可能是因为丢了行李。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至于她为什么要在投亲半路生出寻死念头,又凭什么这么相信萍水相蓬的安娜不会吞了全部五百块钱,这些,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
安娜捏着那个烫手的小布袋,坐了许久,心神渐渐定下来,朝车站工作人员打听到站前派出所的方位,找了过去,询问车站厕所里自杀事件的后续。
刚才那个做记录的公安看了眼安娜:“你认识死者?”
“不是很熟……但在候车室里说过话,知道她叫李梅……”
公安皱了皱眉:“车站管理员认得她。说她这几天看着就不对劲。自杀!医生来了说没救了。直接拉殡仪馆。过些天无人认领就当无名尸处理。”
安娜小心地道:“公安同志,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但跟她也算半路认识了,殡仪馆那边要多少费用,先由我出,帮她把后事办了。我听她提过有个姑姑。过后我再去通知她姑姑。您看这样可以吗?”
公安看她一眼,“挺仗义啊!行。我帮你联系殡仪馆。”
……
三天后,安娜买了张火车票,登上去往罗平县的绿皮火车。第二天下午到达,直接去汽车站,坐上了开往红石井的汽车。
和李梅相遇的这段插曲,改变了她的行程。
她决定先去找李梅姑姑,把李梅交给她的五百块钱和死讯带给她。完了再回S市,想办法让自己在这里落脚下去。
☆、第5章 红石井的第一夜
从罗平县出来基本就是煤渣路。以前这里应该植被茂密。后来由于过度伐木,很多林场荒废。道路两边植被稀落,时不时看到当地人赶着羊从路边经过。
坐了两三个小时的汽车,傍晚时,安娜终于抵达了红石井的汽车站。
红石井最早是因林业开采而形成的镇子。汽车站十分简陋,两个大棚,一排用红砖砌成的旧平房,门外一条通往镇区的黄泥路。几十米外,就有条铁路延伸出去。安娜出来时,恰好一辆装满煤炭的黑色货厢火车鸣着长笛,哐当哐当地从她旁边驶过,震的地面微微发抖,车顶掉落下来些煤块。几个放学路过的小孩等火车过去,立刻蜂拥着去捡铁路两边掉下的煤块。
安娜目送火车消失在视线里,掉头往镇子方向去。
刘梅给她留的书里,可能由于当时情绪紊乱,只说小时候在她姑姑家里住过,没有写住址。
这虽然不是什么大地方,但人生地不熟,短时间内想靠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找到人,恐怕有点困难。但这事既然已经摊到了她身上,她也不得不走这一趟。
人都到了,只能在镇区里慢慢打听,赌自己的人品了。
这条黄泥路看起来不是很长,但走起来却不短。安娜拖着箱子,躲着路边一颗颗疑似还新鲜的羊粪蛋,最后终于来到镇区入口处那面绘在墙上的巨大的“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的宣传画下。这时天色已经暗了。宣传画下不时有三三两两穿着劳动服的工人走过,纷纷扭头看着安娜。
安娜叫住几个路人,打听“李红”,果然全都摇头。
冬天的北方,天黑速度远超安娜想象。没多久,昏黄的路灯就亮了起来。安娜站在工人文化宫前,感到冷飕飕的,决定先找地方住下来。向路人打听到附近有个林务局招待所,急急忙忙地找了过去。找到时天已经黑透。单间五块钱一晚上。女服务员管她要介绍信。安娜说来找人,没介绍信,顺便打听李红。服务员说不认识。原本还有些忐忑,怕不让她住,那她今晚恐怕就要露宿街头。幸好服务员没坚持,收了钱就领她到了房门口,打开门,说了声“热水在锅炉房,自己打”,掉头走了。
房间很简陋。一盏电灯、一张铁床、一张布满划痕的桌子,上面摆了个锈迹斑斑的搪瓷茶盘以及两个玻璃杯,外加一个旧脸盆,一个暖水瓶,就是全部设施了。
坐了一夜火车,又是半个白天的汽车,安娜已经很累了。也没力气挑三拣四嫌东嫌西的,吃掉自己在路上买的半个不知生产日期是什么时候的硬壳面包,拿了盆和暖水瓶到边上的热水房里打了热水,回来胡乱洗了把脸和脚,闩了门,也没脱衣,倒头就睡了下去,正梦到自己和朋友在预定好的波拉波拉岛四季酒店里享用着龙虾大餐,口水哗哗时,忽然被一阵砰砰的拍门声给惊醒,猛地弹坐起来,心跳加快,不敢应答。
“开门!公安查房!”门外传来声音。
安娜更加紧张。也不知道自己运气怎么就那么好,一来就遇到公安查房。又不敢不开,只好开了灯,下床穿好外套,到门后开了道缝,见确实是穿制服的警察,硬着头皮打开了门。
门外是两个看起来还挺稚嫩的年轻公安,神色严肃,后头站着那个女服务员,对着公安道:“同志,就是她!我管她要介绍信,她说没有!说来找一个叫李红的。问那个李红干啥住哪,她也说不上来。问她和李红什么关系,她还是说不清。这不扯谎吗?我看她样子也不像是正派人。最近区里不是严抓吗?我怕我这里窝藏犯罪分子,所以通知了你们。你们好好查查她!。”
安娜差点没吐血。
早知道这样,她还不如在外头蹲一晚上。
两个公安倒没进来。
“户口本。”这会儿身份证制度才刚出现,还没普及。方脸的管她要户口本。他问时,另个圆脸的拿笔在一个本子上记录。
安娜嗫嚅道:“……出门急,忘了……”
“叫什么名?”
圆脸公安目光从她蓬乱的栗色卷发落到牛仔裤上,问。
“安娜。”
“问你真名,你跟我扯什么洋名儿?当我没读过安娜卡列尼娜?”
圆脸公安不高兴了,笔头重重敲了敲本子。
“警察同志,我名字就叫安娜……”
“行啊,嘴还挺犟!”
他啪的拍下了笔。
“我真的叫安娜,姓安名娜。”
安娜欲哭无泪,赶紧解释。
“哪来的,干什么?”方脸公安又问。
“……S市……来找人……”安娜自己应的都没底气。
方脸公安看了眼安娜摆在墙角的行李箱:“上个月县里出了重大劫案,根据目击证人,里头有个女同伙。现在怀疑你的身份。带上东西,跟我们去所里接受调查!”
……
上月,罗平县烟酒公司财务科被一伙持qiang蒙面歹徒抢走了一笔数额达到五千元的巨款。里头有个女的负责望风。这事影响很坏,县里极其重视,要下属各区配合行动及早破案。
安娜被带到派出所,墙上挂钟的时间显示是凌晨一点钟。
安娜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刚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很明显,她现在是被当做重大嫌疑人给抓起来了。
进了派出所,她就被那俩公安命令蹲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刑讯室的小房间的墙角。行李箱被拿走。边上也没人。正忐忑时,传来一阵脚步声,门被打开,进来了几个人。
除了带走她的那俩公安,方脸的罗成,圆脸的仇高贺,还多了个年龄稍大些,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公安。好像刚从睡梦里被叫过来似的,眼睛微微泛着血丝,身上穿条和罗成仇高贺一样的警裤,大冬天的,上身只一件白衬衫。一进来,目光扫了眼还蹲在墙角里蓬头散发的安娜,坐到张椅子里,两条大长腿便随意翘到桌角,接过罗成递过来的讯问记录,三两下扫了眼,啪的丢到桌上。
“箱子里装了什么?”这人开口问。
天花板上装了两盏日光灯,光线白的刺目,照的安娜一张脸更是没有半点血色。
安娜垂下眼皮,盯着脚前布满了小坑洼的水泥地面,有气没力地回答:“衣服……鞋子……化妆品……都是些私人用品……”
“队长,从招待所里一起拿过来了。就在隔壁。”
圆脸仇公安过去提来了安娜的那只旅行箱。
年轻男人看了眼箱子:“打开!”
安娜实在不想开箱。里头除了那些私人用品,还有她没来得及处理掉的钞票、护照、以及手机。虽然都已经放夹层里,但被翻出来的话,势必更麻烦。略一迟疑,见那个男的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唰的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匕首,似乎就要撬箱子了,只好走过来,在几只眼睛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开了密码箱。
东西一样一样地被两个小公安拿出来,那男的边上看。
两顶太阳帽、好几双鞋、五六件衣服、几条丝巾、瓶瓶罐罐化妆品、香水、卫生巾、丝袜,两个小公安眼睛越睁越大,当提溜出一套比基尼时,俩人神态已经无法控制地别扭了起来,盯着箱子底露出来的一套性…感黑色蕾丝胸罩和三角内内,犹豫地看向年轻男人:“队长……”
年轻男人瞄了一眼,伸出搁桌上的那只脚,啪的勾上了箱盖,放下脚后看向安娜,见她始终垂头站那里,低眉顺眼的,微微弓起修长手指,敲了敲桌面。
“你真不是那帮人同伙?”
“真的不是,我发誓!”
安娜睁大眼睛拼命摇头,一头长卷发跟着她在肩膀两侧晃来晃去,泛出漂亮的光泽,两个小公安看的有点定眼。
年轻男人瞥了眼手下,眉头微微皱了皱,“问询记录里没你的籍贯。你的籍贯?还有工作单位,或者家庭住址。我去联系下。确定无误的话,就放你走。”
“……队长……刚才仇公安说的其实没错,安娜只是我的英文名。我真正名字叫李梅。李红是我姑妈……我妈最近去世了,我来投奔我姑妈……”
三个公安都一愣。
圆脸仇公安反应了过来,道:“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招待所里我问你什么名,你非说安娜。一转头就又成了李梅!我告诉你,你这样狡辩是没用的!”
“公安同志,我原来叫李梅……只是我特不喜欢我这个名字,这么多年一直用安娜。我说的是真的。李红确实是我姑姑。我妈去世后,我来这里是投奔她。只是我小时候就离开了这里,加上中间又生了场影响脑子的大病,好了后,有些事就记不清了,连我姑姑住哪儿也不确定……希望你们帮帮我。找到我姑姑的话,问问她就知道我有没有撒谎……”
仇公安和罗公安不作声了,看向那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看着安娜。
安娜也看着他,眼神无辜可怜的就像一只小绵羊。
片刻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那俩人道:“明天去找找叫李红的。”
“行,队长您走好!实在对不住,矿务局招待所报案,我们以为这女的有大问题,这才叫了你来。”罗公安有点惶恐。
年轻男人笑了笑。
“队长,那这女的晚上怎么办?”仇公安问。
那男的瞥了眼安娜。
“给她件军大衣。李红没找到前,把她关这里!”说完掉头而去。
☆、第6章 李梅姑姑的八卦
罗公安和仇公安也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圆脸的仇公安拿了件绿色军大衣丢到桌上,看了眼安娜,走了出去。传来一阵钥匙插…进锁孔的反转声后,四周安静了下来。
安娜一个人愣在原地愣了半晌,最后蹲下去,把刚才一件件被丢在外头的东西放回了箱子里,最后拿了那件厚厚的军大衣裹在身上,蜷着身子躺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她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庆幸。
感谢蕾丝内衣。否则,等他们掏出来那些恐怖的证件,她连这个小房间估计也待不了了。
刚才那男的让她报上籍贯和家庭住址去查时,安娜就知道自己没活头。唯一的权宜之计就是冒充李梅了。
根据李梅留书里的意思,她仿佛小时候就和她姑姑分开了。
幸好现在人口信息还没联网,让她可以钻这个空子。
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李红后,两人相见,她这个假冒的侄女能把李红蒙过去。
……
夜里空气非常寒冷。即便有了件军大衣,安娜还是觉得冷,加上心事又重,根本睡不着。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泛起了困。只是没一会儿,外头就又响起开门走路咳嗽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派出所的人陆续来上班了。安娜更不敢睡了,爬起来坐到凳子上,心里一遍遍地设想着和李红见面时,自己可能要遇到的各种意外和应对方法。
八点多的时候,昨晚那个仇公安来了一趟,给她端了碗稀粥和俩白面馒头。
安娜想上厕所,已经憋了些时候。跟仇公安说了。仇公安倒也没为难她,叫了个叫刘红梅的年轻女公安带着安娜去。
刘红梅长的挺漂亮的。态度冷淡。
安娜上完厕所回来,看见边上有个水龙头,请求过去洗把脸和手。
“怎么这么事多!”
刘红梅嘀咕了一声,不耐烦地停下脚步。
安娜连声道谢,过去拧开水龙头。
十一月初,水龙头还没结冻。但出来的水已经冰凉刺骨。安娜洗了手,又鞠了一把洗了洗脸,站直身用手抹去脸上的残余水滴时,看见派出所大门里开进来一辆看起来至少几个月没洗的军绿色212旧越野车,昨晚那个公安打开摇摇欲坠的车门,从里头下来。
刘红梅一见到他,立刻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边上一扇窗户玻璃照了照头发,脸上露出笑,迎了过去,说道:“陆队,这么早就来啦?早饭还没吃吧?我带了一饭盒昨晚刚包的白菜猪肉饺子……”
“行啊,”陆中军砰的关上嘎吱作响的车门,“拿来吧!小罗小高他们应该爱吃。下次记得带辣蒜酱。”
刘红梅一愣,有点不情愿,但很快点头:“行。我等下就送过去给他们。”
“谢啦!”陆中军笑,扭头看到站那里的安娜,脸上笑没了,“她怎么出来了?”
“带她上厕所。”刘红梅道。
……
掉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这话难听是难听了点。但用来形容现在的安娜,再恰当不过了。
安娜见陆中军盯着自己,眼珠子黑亮,透出那么点叫她琢磨不透的意味,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