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开!都给我松开!”谢弘扔了剑,捡起酒又大口大口的灌了起来。是,他武不如大哥,文不如二哥,他从来都不是谢家出类拔萃的那一个,爹偶尔偏心他也不在意,毕竟二哥活得太委屈。他今日还在夸耀着他们兄弟感情好,转眼他二哥就甩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他说过那是他喜欢的人啊,你要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割我心头的那块肉呢。
“谢弘!你去哪啊?”
“去哪?哼!回家!”谢弘把酒壶往身后一丢,摔了个粉碎,捡起地上的剑,插回剑鞘。
谢家书房的灯一直亮着,第一次,谢家的二公子在书房待了这么久,屋里不时传来谢相愠怒的声音,谢家的下人也是第一次看到谢相冲二公子发这么大的火。
“逆子!你给我滚出去。”谢相直接把砚台砸了出去,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居然就为了那点儿女情长要自毁前途,他们兄弟一个个的简直是要气死他才甘心啊。
谢谦之沉默着,被厚厚的布条包裹着的手掌上鲜血早已干涸,可疼痛却似入骨般挥着不去。青白的指尖如同爱恋情人般轻抚着衣袖里的匕首,寒意隔着一层刀鞘都能透出来。靖安啊靖安,他既然已经陷下去就不怕越陷越深,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认了。可靖安只能是他的,爱也好,恨也罢,都只能是他的。
一念生便不死不休。
出门时他遇见了谢夫人,一如往常般他躬身行礼,唤道“母亲。”
谢夫人却是看都不曾看他一眼,端着吃食便进去了,想来也是知道春宴上的事了。
“公子!你可算是出来了。”书言在外面急的满地转圈,见他出来慌忙上前。
谢谦之也有些累了,挥挥手示意他推着自己回西苑。
刚走两步,便不偏不倚正撞上酒醉归家的谢弘。
谢弘就挡在他必经的路上,一双眼冷睥着他,眼里没了平日里恭敬。月下,他二哥依旧是清傲如竹的模样,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上靖安呢,他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的靖安呢?
“是二哥啊!”谢弘懒洋洋的说道,一副无害模样,可手里的动作却毫不含糊,扔了剑鞘,长剑锋芒所指之处正是谢谦之!
书言大惊失色,忙道:“三少爷!你做什么?快把剑放下!”
冰冷的月光流泻在剑刃上被反射成更尖锐的锋芒,谢谦之的目光从剑刃挪到谢弘身上,并没有多少诧异。
谢弘声音冷硬:“二哥,我说过的吧,我喜欢那个人,一天比一天更喜欢,我亲口对你说过的吧。为什么你明知道还非要和我抢呢?”
“抢。”谢谦之像是喃喃自语般又重复了一遍,眉眼倨傲。
“抢?是你的那才叫抢,现在还不是你的,怎么能算抢呢。”
谢弘本就带着三分火气,此时听他挑衅,三分火气顿时变成了十分,在书言快吓晕了的目光里,剑往前一送架到了谢谦之脖子上,不假思索般的一句话就脱口而出:“她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她!”
谢弘诡异的停在了这里,沉默了下去,谢谦之隐隐嗅到了某种苗头,他却闭口不言了。
他的?是什么让他有信心认定靖安会是他的。谢谦之若有所思的看向谢弘,谢弘却只是一笑,冷道:“二哥你就别费心思套我的话了,纵然爹向着你,可陛下怎么会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你,即便你是新科状元,一身才华,可也终究是庶子……还有……”
谢弘打量着那双腿,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残废!”
“你们俩在干什么?”谢相厉声喝道!
“谢谦之让你回去闭门思过呢,不到选试不许踏出西苑一步!还有你,满身的酒气赶紧给我回去!”
谢弘漫不经心的收回了剑,懒洋洋的迈着步子走开了,只留下谢谦之一个人脸色铁青。
第四十九章
谢府西苑,一灯如豆,纱窗上只留下一道清瘦的剪影,像是凝滞了时间、空间一般,谢谦之不知在灯前僵坐了多久,垂下的鬓发半掩着沉静的双眸。那双眼睛就像外面夜色下的一池湖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
匕首就放在案旁,血色已经沉黯,可谢谦之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靖安挥刀那一刻的利落决绝。时间终以不可阻挡的趋势,向他见证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在他面前彻底坍塌。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会那么在意,在意到一颗心都疼痛到麻木不能自抑。
前世今生,竟没有哪一刻会比此时更觉无力,仿佛是不会水的人一头扎进了冰窟窿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沉向更深的水底,慢慢死去,无能为力。
伤口上裹着的布条因主人无意识的挣扎,又渐渐浸染上新鲜的血液,谢谦之像是已经失去知觉一般,握拳的手青筋凸起,没有一点儿放松。太痛了,如果他不做点什么,恐怕就只能被那紧攥着心脏不放的疼痛给淹没了。
她说她永远不会向他求助了,那么依赖着他的靖安说,即便是死也不会向他求助了。
他不是应该高兴吗?没有人碍着他的路,他可以顺着自己的通天大道畅行无阻的走下去,为什么他心里却没有一丁点高兴的感觉。为什么不求他辅佐楚颜?为什么不求他帮忙除掉王婉?只要她开口……当心里突兀的涌现出这样的念头时,谢谦之才意识到,原来是他一直在等靖安开口,等她给自己一个低头的理由,来证明自己还是被需要着的。
呵呵,他抑制不住的冷笑出声,他谢谦之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而更可笑的是,一日之内,便有无数的人,或嘲讽或告诫,明里暗里的告诉他,即便是这样的需要你也不配。
“扣扣。”书言轻手轻脚的带上门,将饭菜摆上桌。
“公子,你吃点东西吧。”小书童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那么讨厌靖安公主的公子,会突然放下了王姑娘,喜欢上公主。他只能把这个解释为公子一时的不清醒,毕竟连他都知道,靖安公主不是一般人能肖想的,何况三少爷也喜欢靖安公主啊。
谢谦之像是听了劝,动了两下筷子,书言刚放下心来,可下一刻却见谢谦之把筷子重重的搁在晚上,下一刻竟掀了所有的饭菜!
碎瓷溅了一地,书言目瞪口呆,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跟了公子这么多年,鲜少,不,几乎是没有见过他这样失态的时候,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只愣愣的出声道:“公子!”
身体像是不由谢谦之控制了一样,身体里有一股不顾一切,想要毁灭一切的力量在横冲直撞!砚台,纸笔,书卷都被他狠狠扫了出去,墨迹溅上了他平日里珍藏的古卷,他却像是看不见一样,回过神的时候已是满地狼藉。
呵!轮椅上,谢谦之阖目笑得苍凉,他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一个残废的庶子也就只能躲在这偏僻的院子里发泄自己的不满,连破坏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而已。
呵,拔剑,他何曾不想向谢弘拔剑!在他一次一次说自己有多爱慕靖安的时候,就恨不得告诉他,靖安她是我的妻,是我谢谦之的妻!呵,拔剑,如若他不只是个残废的庶子,谢弘他敢当着父亲的面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如若,谢谦之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腿上,目光里的森冷寒意让人触目惊心。像是报复他上一世的隐瞒一样,这双腿一直不见起色,他等不起了,没有时间让他等下去了。
“书言,明日叫大夫过来一趟。”
“啊!知道了。”突兀的听到这样一句话,书言本能的抬头想劝,这本就是急不得的事情,前段时日公子整个人都被折腾的不成人样。可一听谢谦之那不容辩驳,威慑力十足的口气,不知不觉间就应下了。
“把东西收拾了,下去吧。”
入夜,安宁宫中更为寂静,软榻上朱皇后半支起身子,去了珠翠,卸了严妆,发的乌黑和寡白的脸色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了白日里一身华服的支撑,只着中衣的她显得分外孱弱,唯有一双如秋水般静谧的眸子,经过岁月的洗礼,越发的沉静而睿智。
“娘娘!”跪在她面前的宫女将手里的漆盘平举过头顶,未入口,氤氲的药气便将苦涩沁入肺腑,更漏声声似是催促,朱皇后望着那漆盘上的药碗,眉间满是倦意,声音清冷。
“拿下去吧,以后吩咐太医院也不必送了。”喝了这么多年的安神汤,她又有哪一日是真正的安枕无忧,一夜无梦到天明的?
闻言,那跪着的宫女手不禁抖了抖,又劝道:“娘娘,陛下知道您夜里睡不安稳,这是陛下特地吩咐人预备的,您可不要辜负陛下一片苦心啊。”
特地吩咐的吗,那他总该知晓自己日日难眠的缘由是什么。朱皇后皱起眉头,已有些不耐,平姑姑见了,忙对那宫女道:“让你下去便下去,怎么这么多话。”
那宫女只得起身,诺诺的退了出去。
“娘娘,良药苦口,您这夜夜都睡不安稳的,白日里还怎么主事呢?到底是陛下的一片心意,娘娘应当体谅才是。娘娘若是心里闷,老奴去唤公主殿下过来可好。”
“阿羲才好些,你去招她做甚!”朱皇后口气倒是缓和了许多,却又翻起案头的各家公子的资料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娘娘今日又没用药吗?”执灯的宫女见人端了药出来,不禁问道。
端着药的宫女望着手里的药长叹一口气,眼睛眉毛都皱到了一起:“可不是,也不知娘娘心里头是怎么想的,以前月姑姑在的时候还能劝着些,打月姑姑风寒去了之后,旁人是越发的劝不动娘娘了。唉……我这回去了又不知怎么交差了。”
那执灯的宫女听了,也是附和着叹息。灯火照亮了地上的黑影,她漫不经心的抬头,瞬间连提灯的手都变得僵硬。
“怎么了?”她身后低头走路的女子疑惑问道,一抬眼急忙扯着那不懂事的小宫女跪了下去。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夜色里,帝王的脸色晦暗不明,半眯着眼睛看着漆盘上的那碗药,在他的目光下,端着漆盘的宫女手臂止不住的颤抖。
“吱呀”宫门开启时朱皇后并未在意,仍凝神翻阅着手里的东西。她身侧的平姑姑正要提醒,帝王挥挥手也只能低头恭敬退下,未发出一点声音。待药味渐渐浸染上身侧的气息,她才终于回过头来:“我不是说了拿下去吗……”
话在目光触及帝王冷硬的眉眼时戛然而止,耳边似能听到灯花爆开的声音,朱皇后回过神来,起身便要行礼,眉眼恭顺,却也只是恭顺。
帝王不曾拦着,只将手里的药碗搁在了案上,坐在了她刚才坐的地方,触手依稀有余温。
“起来吧!”帝王望着灯光下的那张素颜,她已不年轻了,眉眼间全是倦意。也是,他们的女儿都到了要出嫁的年纪,能这么一起老去也不是多么让人恐惧的一件事情。他并不常来,有时是不敢常来,怕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怨恨,不过即便是怨恨,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立她为后。
帝王笑了笑,在她面前摊开手心,缓和了神情:“怎么,非要我来,你才肯好好喝药不成?”
朱皇后望着他手里的蜜饯,一时百感交集,竟说不出话来。许久,才端起桌上的药碗,一饮而尽,强自镇定的去取他手心的蜜饯,入口竟不知是涩、是酸还是甜。
“陛下,以后就不必再送了,妾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无用的。”她一如既往,温和而笑,可话里的疏离却半分都不曾少。
帝王的手空落落的抬着,加重了口气:“皇后!”
“陛下,是药三分毒,药能救人,也能害人,你说是也不是。”
直视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果决,他怎能听不出她话里的弦外之音,帝王收回了手,似是自嘲般:“太医院的药自是救人的,可寡人只恐,皇后得的是心病,那便是旁人怎么也治不了的。”
“妾固是心病,也有自知之明,可陛下的心病,却是避疾不医吧。”朱皇后毫无畏惧的望向他,他们要这么互相折磨到什么时候,她已经那么累了,累的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皇后……”帝王的眉眼沉黯下去,却终是强忍着不曾动怒。
“陛下,夜深了,妾就不远送了。”
他起身,感觉榻还不曾坐热,轻声道:“你早些睡吧,药,若真嫌苦就不吃了吧,我再叫太医院另改药方。”
朱皇后只是躬身谢恩,头都不曾抬一下,只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听到宫门关上后,才抬起头久久的凝视着他离开的方向。
宫门外,灯火都熄,月色清冷如许。帝王脸上是常年不散的威严,他漠然吞咽着剩下的蜜饯,只觉得御膳房的手艺是越发的差了,这样的酸涩难当。
寝殿里一片黑暗。
朱皇后侧卧在榻上,眼泪却不知不觉的往下掉,她只是不出声,眼泪掉的再凶狠也还是咬紧了牙一声不出。
忽然间,她熟悉的那双手替她掖了掖被子,轻怕了拍她的后背。
帝王身上似乎还带着在外久立的寒意,声音却温和至极:“睡吧,一切有我。”
不管是心病还是报应都只管冲着我来好了。
第五十章
晨光灿然,满室生辉,铜镜里映出朱初珍妆容清美的影子,楚丰手拿螺子黛,沾了水,却是在替她画眉。许是手生,他描画了许久,都不敢让她睁开眼睛看一看。
“唉……”楚丰终是长叹一声,搁了手中的螺子黛,满是挫败。
朱初珍却还是笑得温婉,轻声道:“殿下,妾可以睁眼了吗?”
“看吧看吧!”楚丰有些尴尬的掩唇低咳一声,撇过了脸。
“嗯……噗。”看见那画的深浅不一,粗细不匀的眉毛,朱初珍忍不住低头笑出声来,终于明了刚刚那一声声挫败的叹息是为何了,再看看楚丰的脸色,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
“嗯,我叫丫头来给你重画吧。”楚丰终是受不住她的目光,干咳了声。
“重画做什么?妾觉得很好啊。”朱初珍端详着镜子里的眉眼,兀自笑得开心,却不同于平日里的温婉。
楚丰见她是真的不在意,笑容亦是真心,也是忍不住嘴角微弯,笑意直达眼底。
“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娶的不是位‘扫黛嫌浓,涂铅讶浅’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