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只慵懒的大猫一样埋首在她的脖颈处,呼出的热气让她轻易红了耳垂。
不该这样的……他们纵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也不该是这样亲密的。靖安伸手去推他禁锢在腰间的双手,触手的细软却让她讶异低头。
她腰间环着一圈迎春花,而楚颜也半是戏谑的放开手,极有分寸的模样仿佛方才那样亲密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一样。而在靖安低头的瞬间,他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阴狠,这样小心翼翼的亲密和试探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他的耐心已经被消磨的差不多了呢。
“这条金腰带衬皇姐刚好呢。”
这样的话却让靖安彻底沉下了脸。民间传说,西施灭吴,与范蠡泛舟湖上,恰花开,范蠡折花一枝围于西施腰间,赞曰“金腰带。”楚颜将她比作了谁,亡国之女吗?又将他们比作了谁?靖安闭上眼,竟不敢再往深处想去,面色越发苍白。
深吸一口气,靖安睁开眼睛,毫不犹豫的解下腰间的迎春花,掷于脚下,碾入春泥。
楚颜的脸色已变得分外难看,全没了方才的笑意,僵硬的嘴角紧紧的抿着,一双眼睛更带着三分愠怒,冷冷的看着靖安似是在等着她的解释。
靖安的胸口起伏不定,回望回去的目光分毫不让,她那样努力,她不止一次的劝过,她豁出了所有想让一切回到原点,她担惊受怕夜不成眠。
“靖安,就算你成功了,守住那个位置有多难你知道吗?如果他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你把他推得越高,他摔下来的就会越惨。”
宛如梦魇般,谢谦之的话在脑海里回荡着。
靖安努力平息着心中的不安,不止听到一次了。从谢谦之那里、父皇那里、甚至是母后也听过,她一次次的选择闭目塞听,可是……不该是这样啊,阿颜,即便她不懂政治,却也知道储君不该是这样的。
“你整日里都在忙些什么!榜单已放,三哥暗地里笼络人心这么大的动静你就一点不着急吗?阿颜,你这是想把东宫之位拱手让人吗?”靖安看着面前脸色越来越苍白,却始终无动于衷的少年,整个人都被一种无力感深深笼罩着。
那本来就由不得我!被她眼中的失望刺激,楚颜险些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阿颜,我不止一次说过了吧。你是储君,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俩也不比儿时了,你真的到父皇雷霆震怒的时候才肯改吗?阿颜,待我出嫁搬离宫中就顾不得你许多了,我看,是该和母后商量商量择选太子妃的事了……”
靖安絮絮叨叨的念着,两弯眉越颦越紧,也不曾注意到她面前的少年铁青的脸色,紧握的双手。
呵、呵呵。瞧瞧他的皇姐都在说些什么啊?悔改?出嫁!还要替他挑选妻子?楚颜狭长的眼眸危险的眯着,嘴角冷冷上扬,整个人都被一层阴暗的情绪笼罩着。骗子!不是说会一直守着他,陪着他,现在却在惦记着出嫁了。原来越陷越深的只有他自己,他的皇姐还是能够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提起他的婚事吗,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那么痛。
不经意间,楚颜苍白的指尖沿着靖安垂落的发一路滑到发尾,绕了两绕,少年矜傲的仰着下巴,冰冷的俯视着面前的女子。
“阿颜!”靖安发觉他的漫不经心,更是恼怒的提高了声调,想要抽走自己的头发。
就在此时,那双看似无力的手猛然收紧,狠狠一扯,钻心的疼痛从头皮上传来,靖安一个踉跄跌入他的怀抱。比起这样的疼痛,更令靖安心惊的是少年阴狠的目光,他一只手攥着她的发,另一只手钳制着她的手腕,看上去无比亲密的姿态,他的嘴角甚至还微微上扬,可是手劲却在不断加大,痛得靖安脸色惨白。
发髻微散,她束发的玉簪跌到地上,摔成两半。
楚颜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只有让她痛这双眼睛才会这样专注的看着自己呢。而似乎只有让她痛,他心里才会好受一点。
搬出去?搬到公主府吗,他被迫督建却恨不得一把火烧掉的公主府吗?她是想跟哪个男人搬进去!不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了,他从来都不过问政事的皇姐,却教训了他无数次。在她心底,口口声声要守住的是阿颜,还是太子颜,是巩固她们母女的地位呢。
“呵,比起我,皇姐更在乎的似乎是东宫的位置呢?”
夕阳收起最后一缕光,靖安仰视着脸色阴沉的少年,满眼的不可置信,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一口闷气憋在胸口起伏不定。
“放开!”靖安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楚颜的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悔意,却和她倔强的对峙着,双手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一般反倒攥得更紧了。
“啪!”清脆的响声让远处的宫人们一惊,条件反射般的抬头后又齐刷刷的低下头去。
“皇……姐。”楚颜整个人都被这一耳光给打懵了,下意识的松开手时,靖安的手腕上已是一圈淤青,而他的另一只手上竟攥着不知何时硬被扯下的一小缕发。
“皇姐!”楚颜的声音有些颤抖,未知的恐惧在心中无限度的放大。
不怪他,不能怪他。阿颜什么都不知道,是她操之过急,是她让谢谦之动摇了心……靖安深吸两口气,手掌震得有些发麻,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皇姐……是不是我稳坐东宫你就会高兴,真的要我学帝王权术你才会高兴?”
彼时的靖安正被胸口的一口闷气堵着,何曾注意到少年语气的异样和他眼中近乎妖异疯狂的孤注一掷。所以她只是以最漠不关己的语调对他说。
“你若肯学着怎样做一个明君,是你之幸,亦是万民之幸。”
那支花被她踩过,娇嫩的花蕊终究碾落成泥,玉簪碎在一旁,萎顿在地的披风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温度,在触及时才发觉早被夜风吹凉。
她竟要他做个明君,他又怎么敢让她知道他身上流着和她不一样的血液。少年的眼底泛着冷戾的光,万民幸如何?天下兴又如何?这些与他何干?
他不过是个傀儡般的东宫,从一出生就被所有人放弃的棋子而已。他乖戾孤僻,他放浪形骸,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怎样才能在这深宫中不择手段的活下去。
可是当他唯一在意的那个人对他失望的时候的时候,他竟会觉得愤怒和委屈。
明君、帝王术。
“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我如你所愿。”少年拾起地上碎成两段的玉簪,小心的掸去泥土,揣入衣袖。也只有那个位置了,唯有颠覆了自己的命运,才能名正言顺的把阿羲留在身边吧。
夜太冷了,他再也不想做被她抛下的那个人了。
深蓝色的夜空中寒星点点,华灯下舞裙蹁跹,玉堂花暖。酒过三巡,意气风发的少年们不免放浪形骸,高谈阔论。
丝竹声声入耳,旖旎春色在眼前,谢谦之的眼里却仍是一派清明,一身霜色深衣不染尘埃,脸上是温文儒雅的微笑,眼底是拒人千里外的客气疏离。酒香清冽,浮着几瓣早杏,合着淡淡花香晕染上他的衣襟。
而他那般清冷的姿态反倒越让人好奇他酒醉后的模样,谢谦之桌前起舞的女子想必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杨柳腰迎风摆动,袅袅娜娜,舒展,下腰……绣着点点落花的舞衣宛如活了一般舞出一片落英缤纷,纤纤手执了酒盏,朱颜陀,频频劝。
只是任凭舞姬舞出千般姿态,万般妖娆,谢谦之除却必要的应和几句言论,始终是目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
楚丰眯着眼一副慵懒模样,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谢谦之。不愧是为人称道的谢家子侄,少年得志那双眼里却不见半分浮躁,明明和这样的场合格格不入,却能安静的融入其中。不热络却不叫人觉得失理,偶尔接上几句话都是针针见血……
楚丰拍拍手,即便再不情愿,谢谦之面前的舞姬也只能涨红了脸,不甘的退了下去。
“倒酒。”楚丰晃了晃酒盏,半是讽刺的看着眼前难得晃神的女人。
王婉的脸白了白,虽是努力克制,双手还是微微颤抖,她觉得难堪,尤其是在谢谦之面前。她自己选的路,她想着能以骄傲的姿态出现,证明她过得很好。
心里隐约是有一丝悔意滑过的,知道他的腿疾有望康复的时候,知道他金榜高中的时候……但她走不了回头路,留在他身边又如何,谢谦之爬得再高,也不过是位极人臣,终究是要向人俯首低头罢了。
倒是谦之哥哥,凭着以往的情分,他再怎么也不会对她袖手旁观吧。
想到这里,笑容重回她的脸上,眼中波光流转。
谢谦之独坐一隅,眼中余光从王婉身上掠过,看着她顾盼流转,巧笑嫣然,心中冷冷一晒。命运是何其可笑啊,靖安执着于太子颜,他亏欠了靖安,而王婉……竟然嫁了楚丰。
“不去和你的谦之哥哥打声招呼吗?”楚丰随手捏过王婉的下巴,一双眼睛如深渊般辨不出喜怒。
王婉细长的眉轻轻一挑,缓缓笑开,小声道:“殿下今日唤妾来,不正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吗?”
“呵呵……”楚丰只笑了几声,就丢开手,拿着酒盏下去和众人谈笑风生。
许久王婉才徐徐起身,揉了揉酸软的双腿,莲步轻移走下台阶。
“谦之哥哥。”一如儿时般绵软的轻唤,却多了几分细微的凄楚。
搭在扶手的手指微顿,谢谦之神色未变,扭过头,正看见她微红的眼圈和蕴着水光的眼眸,似是有些愧疚一般王婉迅速低下头,只留下沾着泪水的羽睫轻轻颤动。
似是迟疑了一会儿,谢谦之才轻声道:“你过的可好。”
“嗯,还过得去。”王婉压抑着喉头的哽咽,却连声调都是颤的,咬了咬唇,复又抬头,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欢欣的语调向他道贺。
“谦之哥哥,听说你的腿疾能够痊愈真是太好了,还要祝贺谦之哥哥金榜题名,真是双喜临门。妹妹在这里只盼着杏林春宴再添一喜。”王婉虽然说的欢快,却难掩叹息惆怅,强颜欢笑。
“嗯,你……罢了。”谢谦之轻轻应了一声,有意的透露些纵容来。
王婉双眉颦蹙,茕茕孑立。可是在旁人看不见的暗处,她的嘴角却勾起诡异的弧度。她就说嘛,谦之哥哥怎么会不管她了呢,和她怄气也不过是因为他太在乎,气头过了终究还是舍不得她吃一点苦的。
侍女脚步轻轻的出现在视野里,低垂的眉眼看起来恭顺非常,抖开手中的毯子搭在谢谦之膝上,轻声道:“公子,大夫交待您的腿不能受凉。”
谦之哥哥身边鲜少有侍女跟随,王婉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的侍女,待她低头见礼时看清那女子的眉眼竟觉得熟悉非常,细细思索了一番,才讶异道:“这不是梅香姑娘吗?”
梅香咬牙,似是在讶异些什么,身体轻颤,却无比恭顺的再次向王婉见礼。
谢谦之别有深意的瞥了梅香一眼,又回头淡淡道:“她做错了事,被靖安公主赶出宫了。”
“哦,这可真是……怎么说也是十余年相伴啊。”王婉半是感慨半是不平的叹息,见梅香的身体难以抑制的轻颤,这才卸去一些防备,不留痕迹的开始算计。
和靖安公主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宫中的状况,帝后乃至后妃的喜好呢,况且她对那位公主殿下颇多积怨呢。谦之哥哥这还真是雪中送炭啊,怪不得没见着书言在跟前伺候,王婉心领神会的笑了笑,便转回座上了。
楚丰笑着与众人共饮,却也注意着谢谦之这边的状况,想起那日和谢谦之在御花园中的谈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明里暗里的试探之后,他给自己的只有这八个字。不过楚丰可不信他当真是刚直不阿,不懂变通之辈,这些日子以来,谢谦之暗地里疏通的关系可不少,这个人手中的底牌一次一次的刷新着。
楚丰也不急,来日方长,只是他不曾想到,谢谦之最后竟会吐露“真”言。
“殿下,既想合作,就请拿出你的诚意来。”
风吹帘动,他的目光久久的落在靖安的背影上,楚丰隐约知道了些什么,皱起眉头。
“靖安?呵……”楚丰冷笑了声,他想他的意思谢谦之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不,是谢弘。”谢谦之眼眸微眯,楚丰也是知道的,谢弘为了靖安多次出入母亲那里,这次武试虽是第三,却也是头三甲。况且第一、二名的家世也不如他,说谢弘是目前最热门的驸马人选也不为过了。
“你要对付谢弘?”母家的事楚丰并不在意,只要谢家一直是站在他这边。无疑,谢弘要是尚公主对谢谦之而言是雪上加霜
杏林春宴变数太多,十有八九靖安会……其他人便罢了,出点事拖一拖,只要还未大婚他就还有机会,可若是谢弘那就麻烦了。
许久,楚丰摇摇头,阻止谢弘并不难,母妃的态度本就淡淡,可若是靖安喜欢谢弘呢。楚丰叹了口气,他们之间到底还是有些兄妹情分的。
谢谦之并不恼,只是下意识的叩了叩扶手,冷冷的吐出个名字:“王婉。”
这才有了他今晚唤王婉前来的一幕,楚丰戏谑的笑了笑,他不喜欢自作聪明和心计太深的女子,偏偏这两样王婉都占了个全。他是承了王婉的情,不过也给了她想要的机会了。别说他心太狠,他不过是挖了坑,心甘情愿跳下来的可是王婉自己。
宴会快结束的时候,谢家的婢女却不小心犯了个小错,谢家公子冷言打发出去,却让三皇子的妾室王氏拦下,说念她可怜,留在自己身边,谢谦之自是给了她这个面子。
梅香一脸怯懦的淌着泪,慢慢向前走去,经过谢谦之的时候,轻轻瞥了他一眼,微不可见的颔首。谢谦之只做不见,只是目光轻轻在王婉处一带,至于王婉怎么想就与他无关了。这两个人再凑到一起却是和上一世截然不同的场面了,这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余光和楚丰错开,楚丰轻描淡写的一笑而过。
这一段事关婢女的小插曲很快的被人忽略遗忘了,人们更关心的是今年的杏林春宴,帝王的东床快婿。
在灿若云霞,铺陈似锦的杏花天里,终于迎来了兴平十一年的杏林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