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
“什么?”
“你生前又是做什么的?”引商也知道世间流传的那些传说大多不可信,又看他不是枉死城出来的,便以为他生前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我啊……”范无救半眯起了眼睛,似是在回想往事,可在拖长了声音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却再也没有出声。
眨眼间,雨都停了,引商也已经走到了家门前,他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而当她邀他进门坐坐的时候,他的反应倒是快,“不了,我有别的去处。”说完,转身就走,倒是不像往常。
也就是在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时候,院门从里面被岳吱吱轻轻推开了,她好奇的看向那个一闪而过的背影,有些惊讶,“那不是阿容吗?”
“阿容?”引商没忽视这个名字。
岳吱吱这才回过神来,突然想到眼前这个少女是不知道此事的。虽说这事在整个冥司都是无人不知的。
“你只知他名唤范无救,可是……范无救这名字本不是他的。”
今夜谢必安没有回来,两个女子进了屋子之后,就点上烛灯坐在了一起。岳吱吱为她讲起的是一件算不上秘密的往事。
世人只知阴司有黑白无常,却不知,这黑白无常早已不是最初的黑白无常。
在阳间的传说中,谢必安与范无救情同手足,死后也一起成为了现在鼎鼎有名的黑白无常。可是这个传说流传至今,黑白无常到底换没换过人,倒是无人得知,也无人敢想。
事情发生在几百年前。那时有一件极难办的事情,北帝一意孤行非办不可,便指派了谢必安去做,可黑无常称谢必安是有家室有妻子的人,自己则无牵无挂,于是替了谢必安前去,结果……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自那之后,阴曹地府再无黑无常。偏偏北帝并不在意这件事,知晓此事之后也只是说了一句,“地府不可缺的是黑无常,不是范无救。”
诚然,阴曹地府定要有黑白无常,可是黑白无常这两人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上面的人一句话,任何人都可以成为黑无常。
后来,北帝陆陆续续找了几个人来补黑无常这个缺,可那几人无一例外,总是撑不过百年就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惨死。
“直到现在,是阿容补了这个缺。当了黑无常,也顶替了范无救的名字。”说到这里,岳吱吱忍不住叹了声气,“阿容他也是个可怜人。”
身为谢必安的妻子,她所知道的内情定比阴司所有人都要多,可是事情说了这么多也足够了,再多她也不想了说了。唯有最后那声叹息满含怜惜,引商的脑中不由闪过了范无救坐在墙下淋着雨的模样,万般苦楚,难以言说。
第二次再见到那个年轻人时,引商还在想着岳吱吱讲给自己的故事,几次将目光瞥向他的时候,又忍不住移开。
范无救却不知道她都听到了些什么,一见了她,就急匆匆的告诉他,“我要离开长安城一阵子。”
据说,是谢必安那边出了些事情,他也要过去帮忙。
“昨夜我已经吩咐过那些小鬼了,他们不敢怠慢你的事情,你再等个三四十天,我肯定就回来了。”他走得十分匆忙,只留给了她这句话。
而让引商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足有五个月过去了,他也没有回来,就像是她身边的其他人一样,一走就消失无踪。
而就在他走后的第三天,卫钰和长安城的小鬼那边都传来了找到线索的消息。
两方的说法都很一致,都说那画是被一个虬髯大汉捡走了,至于最终被拿到了何处,谁也不知道。
若是没有谢必安几日前提到钟馗一事,引商怕是也想不出这名虬髯大汉是谁。可是现在一听,就已经清楚对方的身份。
一切有似乎绕了个圈回到原地,她还是要等谢必安的消息才成。
谁成想,谢必安这一走,竟与范无救离开的日子一样久。
引商再次见到谢必安的时候,已是腊月了。白雪洋洋洒洒飘落下来,他带着一身的风雪出现在院子门口,那时距岳吱吱独自回到阴间已经过去四个月有余了,引商正准备出门去帮赵漓等人解决一些难事,一推门,却见了他。
“你怎么回来了?”惊讶之下,她只能问出这句话。
“还有事,快要走了。”谢必安只站在门外望了一眼这个院落,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院门那道门画上,“有这东西在这儿,你也不必担心什么。”
无论是寻常小鬼,还是他们当阴差的,似乎都很怕这个东西。引商也没在意,“那……咳咳,苏雅……”
许是近几日天凉,她也染上了风寒,偶尔还会咳上几声。
“这事有些难办,再等等吧。”他神色间也有难色。
心知自己本就帮不上多少忙,听他这么说,她便没有继续问下去。正想请他进去歇一歇,谢必安却睇了一眼那张门画,说了声,“改日吧。”然后再次匆匆消失在风雪中。
每每看到这些人神色间的疲惫,引商就暗恨自己无用,纵使会些驱鬼降魔之事,她到底是凡人之躯,不能像他们一样眨眼间往返于千里之外,想跟去帮些忙也是帮倒忙罢了。
叹了声气,她还是专注眼前这些难题,尽职尽责的去寻赵漓了。
除夕那夜,赵漓为了感激她一直以来的尽力相助,非要和程念一起拉着孤身一人的她去程家过年。引商三番两次的推脱,怎么也不肯过去。她知道这个小妹妹和妹夫是好意,可是程家终究不只是他们两人的程家,她这个外人去了始终麻烦。
结果,这么一番推脱之后,反倒是赵漓和谢十一开始邀她过府一叙,吓得她忙说自己有了去处。她也看得出这两人是想找她商量一些难事,可是过年时她真是没这个心情。
最后,除夕那日她拎着礼物去了张伯的家里。
自打青娘去世之后,张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神智也变得不太清醒,引商这次去,无论与他说什么,他都是浑浑噩噩的。也不知幸与不幸,反倒是被华鸢三番两次说成“短命”的张拾还活得很好,都已经娶了媳妇进门,据花渡说,这是青娘苦求了北帝才换来的……
花渡,一想到这个名字,引商就忍不住懊恼。这个人一回阴间就将近半年不见踪影,长安城都快乱成一团了不说,她与他还没有将上次的事情说完呢。
可是急归急,气归气,她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他的平安。
无论是他,还是卫瑕等人,他们迟些回来也没关系,只要万事平安便足矣。
眨眼间,终于到了一年中最难熬的那个日子——上元灯节。
上元节足有三天都是没有宵禁的,而在正月十五这一夜,无论男女老幼都会走到街上欣赏花灯,偌大的长安城张灯结彩,人群熙熙攘攘,比七月初七那一日还要热闹上几分。年少的小娘子们与亲人上街赏灯时,若是偶遇了什么一见倾心的少年郎,便又是一段缠绵悱恻的姻缘□□。
可也正是因为外面太过热闹,独自坐在家中的引商听了不到片刻就听下去了,相较起外面来,她越觉这个屋子阴冷可怖,到最后实在是熬不住,便也站起身准备去街上转一转。
街上的人虽多,可像是她这样孤零零一个人的也是少有。她裹紧了身上的衣衫穿梭在人群中,遍眼望去,前后左右皆是成双入对,不论是夫妻还是父母子女,大家都有自己的家人好友。
这样的情景虽让人觉得心有些堵,可是总好过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缩在家中。
好歹,外面是热闹的。
不知走过了几条街,路上的行人却一点没有减少。引商一面听着身边的欢笑声,一面看着那些花灯,心里却想到了本朝一位诗人写过的那篇《上元》。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她蓦地一抬头,正看到天上明月照在人间,那清清冷冷的月光铺洒下来,与那绚丽的灯光和烟火交映在一起,几乎照得人落下泪来。
而就在那灯火深处,一个少年人正走在人群之间,无意间两相对视,他移开了目光,可那一眼却惊得她站也站不稳,再也挪不动脚步。
那个目光,实在是太熟悉了。
引商站在原地许久,任人群如何拥挤,旁人如何怒目而视也不肯动上一动,直到那少年人越走越近,她总算是看得更清楚了些。
这张脸,她其实是不识得的,只是隐约瞧着有些眼熟。
是他,还是不是?她心中惊疑不定,可却再也看不清他的目光,直到两人越走越近,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了的时候……
擦肩而过时,她叹了一声气低垂了下头,却在下一瞬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而在经过她身边时轻轻拉住她手腕的那个少年人也总算是转过了身。
“想我了吗?”姜华鸢扭过头,笑盈盈的看向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钟馗(5)
这时候若是说上一句“许久不见”,反倒显得生疏了一些。
引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若在他开口前,她还能骗自己是认错了,那现在,她只能承认眼前发生的一切。
姜华鸢他真的回来了。
“你为什么会回来?”她脱口而出。
两人站在拥挤的人潮之中,耳边回荡着的是路人的说笑声还有那焰火窜上天空的喧闹。这样的情形下,华鸢实在是很想当做自己没听到她的话,可是不成,他若是真的不理会这句“伤人”的话,她定会生气的。
无法,他只能叹了声气,“我不回这里来找你,还能到何处去?”说完,不等她回答,便又笑了笑,“你可莫要再说下去了,我这身子还没好,再被你伤了心,万一活不久,你怎么赔我啊?”
半年未见,他倒像是完全抛下了顾忌,什么大胆的话都敢说出口。
自己也是很久没听他这样说话了,引商半天都没想出该怎么把这话接下去,待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被对方拉着挤出了人群。
“你等等!”没走出几步,她先甩开了拉着自己的手,然后站在原地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你没事了?”
这一声问得小心翼翼,毕竟她还没忘记这个人离开前的模样。
相反,华鸢倒是毫不在意,“那点伤还死不了。”
他说得轻松,引商却是不信的,她左右望望,然后指了指旁边树下的一块巨石,“你把这个抱起来。”
若想把那石头抱起来,定要用上全身的力气。她本意是想看看他到底痊愈了没,华鸢竟然也配合了一次,边说着,“这还不容易。”边向着那边走去,只不过才走了三步不到就倏地转身,一把将身后的少女拦腰抱起。
这一下实在是猝不及防,引商在惊吓之下不由抓紧了他的衣领,结果到头来这姿势反倒像是她主动靠向了他的怀里。
抬眸望去,罪魁祸首笑得一脸得意。
她总算是相信他的身子真的是没事了,正想抬手打过去叫他放自己下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
“姐姐……”
这声音有点耳熟,引商还举着滞在半空的手,扭过头一看,却看到了程念一行人。
今夜是上元节,赵漓虽在城中当值,程念却不甘心留在家中,一个人带了儿子和婆婆等人出来看灯。
这还是引商第一次见到妹妹的儿子,那个还不足三岁的小孩子正被奶娘抱在怀里,程念见了眼前的情景之后,先是捂着嘴低呼了一声,然后便去捂住了儿子的眼睛。
偏偏是这种时候被人撞见,引商窘迫得恨不得跳进河里淹死算了。万幸的是,见到有外人在的时候,华鸢也识相的放下了他,然后默默站到了她身后,直到程念好奇的打量了这两人一眼,然后似是恍然大悟了一般,高兴地喊了他一声,“姐夫,你终于回来了。”
听到这两个字,他的眼睛都亮了亮,转眼就换上一副笑脸。只剩下引商有些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里还没完,程念从奶娘手里抱了孩子过来,指着华鸢便让儿子叫人,“这是姨丈。”
“姨丈。”那孩子听话的唤了一声。
这母子俩都傻傻的不明所以,真心的一声唤却把华鸢给“哄”笑了,他伸手握住了那孩子的左臂,然后拿手指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就算是姨丈送给你的见面礼。”
他手指划过却未留痕迹,就连引商都没看出什么门道来,更不用说别人了。程念茫然的看了看自己儿子的手,又看看姐姐,始终没明白这算是什么礼物,但还是懵懵懂懂的道了声谢。她一直不知道这个姐夫到底是怎样的身份,也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份见面礼的贵重。
一生富贵,荫及子孙,封王拜相……赵氏一门,自此繁荣无衰。
等到妹妹和外甥跟随家人去逛灯会时,引商才拽住了也想继续去看灯的华鸢,“你刚刚写了些什么?”
“反正不是坏话。”华鸢未向她解释,也不想听到她责怪他“教坏”程念,很快将话锋一转,“你还没回答我,想我了吗?”
这问题果然把引商噎住了。若是像对方一样对某些事避而不谈自然不成,可是回答“想”或是“不想”都似乎有些不对劲。
说不想,她自己不信。但她如果说自己的“想”并非他心中的“想”,他一定不信。
这种时候,只能觉得万幸,万幸华鸢不是个喜欢较真的人,他也不想听到什么不合心意的答案,
“罢了罢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换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来问,“叙旧也免了,你只要告诉我,谁欺负你了?”
“什么?”
“我问,”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目光中隐隐透出的阴鸷,“我走之后,谁欺负你了?”
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引商才能忆起眼前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身份。
北阴酆都大帝,位居冥司神灵最高位,封掌九玄,总领五岳,为天下鬼魂之宗。
“没……”
“没?那你现在孤身一人又算什么?”他显然是不信的,紧接着便抬手一敲旁边柳树。
不过一瞬间,便有几个看不清面目的黑影凭空出现,看打扮,倒像是那夜阴兵过路时提着引魂灯的阴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