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十一对这镯子的来由还有先祖的身世并不避讳,只是当他讲完之后,引商拽着华鸢的手收得更紧,一直茫然的花渡却稍稍变了脸色,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紧了那手镯,“你在会稽何处拿到了这镯子?”
谢十一狐疑的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问。
这一会儿,引商已经渐渐将脑子里那些原本想不通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眼看着花渡问完那句话便想要离开,她总算是松开了一直扯着华鸢胳膊的手,拦在了大门口,轻声劝道,“你可要想清楚。”
当初在程家,花渡也这样劝过她,叫她不要意气用事。而现在,她同样要劝他一次。
忘却过往成为阴差为阴间卖命,这是他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也是他唯一能走的一条路。万万不能因为自己离曾经的身份只有一墙之隔了,就当真伸出手去触碰它。
他之前努力过那么多次,拼命告诫自己不能多想,怎么偏偏到了现在就克制不住了?
她目光灼灼,语气坚定,正逢清风吹来,吹散了玉镯上的淡淡血腥气,花渡像是倏然缓过神来一样,怔在原地许久才长舒了一口气。
那镯子果然有古怪。
定了定心神,他不由伸手探向背后绣着的那幅青狮吐焰图。刚刚真的只差一点,他就险些因为想要弄清真相而酿下大祸了。
见他似乎是想通了,引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只是即便如此,气氛仍有些僵持,谢十一始终觉得他们三人今日太过古怪。可若是让他直截了当的问出口,他也不是那种乐意多管闲事的人。
一间道观,四个人盯着一只白玉手镯,久久沉默。
半晌,见他们都心不在焉,谢十一索性不问了,也不提自己原本想说的那件正事,收了玉镯之后便准备送他们几个出门,“这里不宜久留。”
至于为什么不宜久留,就是与李瑾等人有关的事情了,他也没有多解释。
刚巧引商今日也没闲心与他商量什么正事,听他这么一说,她先是看了一眼华鸢,“你还是不想跟我说话吗?”
有时候,她确实很固执,一旦下定决心,就非要弄清自己想知道的真相不可。
可就在她以为华鸢会和自己一样固执,坚决不肯开口的时候,却见对方突然笑了笑,说道,“我说。我们单独说?”
这个人,总是在别人以为他一定不会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偏要做出来。
引商愣了一下,然后重重点下头,“好。”
只是她才刚刚应下,她面前的花渡却跟着开了口,“我有事想跟你说。”
这话自然是对引商说的。
本来已经想要转身出门的引商不由停下了脚步,瞪着眼睛看了看身后的两人,。
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的吗?
不过事实上,单看花渡那郑重的神色也知道,他是当真有事情要对她说。
很重要的事。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浮生梦(6)
两个人偏偏都在这个时候说要与她谈一谈。
引商看了看这个,又望了望那个,权衡之下还是虚握了下花渡的手,低声对他说,“你等等我。”
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华鸢身上,“走吧。”
就连华鸢自己,都没料到她会选他。惊讶之后,他还是先她一步走出了道观,没去听身后那两人又说了些什么。
不到片刻,引商从里面走了出来,扭头问他,“去哪里?”
他们两个单独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不拢,不闹得鸡飞狗跳就算好,一定要寻个清净地方才是。
看这天色渐渐阴了,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华鸢望了望城门的方向,“出城吧。”
他想回那间住了多年的道观。
自从搬到城里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而如今那道观无人收拾打理,更显破旧。
朱色的大门“吱呀呀”的推开,引商站得老远,等那灰尘散尽了才抬腿走了进去。正屋那尊酆都大帝的神像早已搬走,还剩下的只有空荡荡的一间屋子和一床被子。她正想着要不要动手收拾收拾,就见身后的华鸢抬手敲了敲门框。眨眼间,原本破烂不堪的一间屋子变得焕然一新,那床被子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软榻锦被玉枕,窗边点着的香炉幽香沁脾。
引商掀开那颜色鲜丽的帷帐走到床边,怔愣了许久才呆呆的问他,“你难不成连点石成金术都会?”
“不会。”华鸢撇了撇嘴,“不过我大师兄倒是会。”
引商的眼睛亮了亮,心想自己回去之后一定要拼了命的去讨好那位大师兄。
华鸢看她一眼就猜得出她现在在打什么主意,不过眼下他还不想告诉她那些遥远的过往,便老老实实的闭上嘴没再说话,与她一起坐在了榻边。
片刻的沉默之后,还是她先开了口,“告诉我吧,上辈子发生了什么。”
若不是怕他转眼就反悔,她又怎么会这么快就决定先听他来说,明明是花渡的事情看起来更重要些。
“你只是因为怕我反悔?”他也总算是看出她的意图了。
引商爽快的点点头,相处多年,她深知眼前这个人说话都是算不得数的。
而她的担忧也再一次被验证了。
“可我没说过,我会这么轻易的告诉你。”也不顾她是不是恼怒了,华鸢懒洋洋的往榻上一躺,闭目养神。
若不是因为身边没有顺手的东西,引商真想拿个东西砸扁他那张脸。可是既然已经来此了,她也绝不能就这样一无所得的离开。
“你想如何?”她强忍着怒气问他。
“我想要你……”
他的话说到这儿,她已经起身往门外走去,打定心思此生再不看他一眼。
可是紧接着,顿了一顿之后,他还是叫住了已经快要摔门出去的她,“我想要你七夕那晚留在我身边。”
别的日子不说,偏偏说了七夕那日,引商心中一动,想到了昨晚卫瑕所说的那件会发生在七夕的大事。
“为什么?”她转过身。
“七夕那日有一劫,应在我身上。我怕我死在那劫难上,最后一眼还想看看你。”他如实告知,然后也坐起身看向她,“这是真的。”
从前他随口说出了不少唬她的谎话,只不过这一次事情与往次不同,他很想让她相信他。
引商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始终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犹豫过后还是问道,“什么劫难竟能要了你的命?”
别的暂且不说,从很久之前,她就一直相信他是无所不能的,却没想过他能走到今日着实艰难。
“修仙封神不易,为天下鬼神之宗更难,我本为凡人,死后才有幸拜师求道,直到今日仍有三劫未解,七月初七,是道死劫。”他从未这样与她说过话,语气虽平淡,讲出的却是一直未曾道出的过往。
并非生来为神者,能坐上今日的位置,让多少鬼神顶礼膜拜,这其中的艰辛,旁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
就连引商,也暂时忘了刚刚的不快,忍不住说了一声,“你生前,定是一方豪杰。”
她几乎从未夸赞过他,不过绝不会否认他的出众。听说酆都大帝皆是炎帝后人,她甚至相信,他生前定然不输那些祖辈,也许,他也曾经做过帝王。
可是,听了这话之后,华鸢反倒笑了,多少年来他第一次笑得这样开心,眉眼弯弯的看着她,轻声道,“其实,不过是败军之将罢了。”
引商一向是硬得下心肠的人,可是听了最后那几个字,还是没由来的心中一酸。她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无可奈何和悲哀,想来这也并非一句自贬之语,而是他始终不愿与别人说起的遗憾往事。
站在门边仔细想了想,她还是选择走回榻边,对他说,“七月初七过后,你若是平安无事,再告诉我,我问你的事情。”
她终究是为他退了一步。
华鸢扭头看了看她,想要抬起的手却还是落下了。他点点头,“好。”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答应她了。
然后又说,“外面要下雨了,晚些再回去吧。”
“现在还没……”她本想说雨还不一定会不会下呢,可是话音还未落下,外面已经凭空响起一道惊雷,紧接着,就是大雨倾盆。
雨势凶猛,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停不了。
这个时候,本该关紧门窗才是,可是不知怎的,这样独处于一室的情况下,引商实在是觉得关了门有些心慌。
而门外,雨滴仍是“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
“从这里直接回平康坊,很难吗?”看了一会儿雨,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她就不信他没有不用从雨中走回去的办法。
只不过听了她这话之后,躺在榻上的华鸢却懒洋洋的摆摆手,“不难,但是我不想。”
他倒是丝毫不掩自己的心思。
引商也不问了,自顾自的走到门边坐下,心想这雨也不会下太久。
可是她又想错了。
一场雨,从天明下到了夜黑。
引商看雨看得眼睛都快直了,“龙王这是生气了吗?”,说完又扭头问他,“在长安布雨的真的是龙王吗?”
“是。”
“哪里的龙王?”
“泾河龙王。”
“泾河龙王不是已经死了吗?”她还记得当年的那些传说呢。
“死了也总有儿子侄子。”华鸢刚刚睁开眼睛,半梦半醒的打了个哈欠,“不过最近他们家闹出了些事情,打得正厉害,今天布雨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这世上,无论人鬼神魔,只要聚在一起就会有斗争。华鸢见多了这种事,早已不以为意。看着这天气,他能说的只有,“这样的雨夜,最容易撞鬼。”
每当他这样说话时,总是带着深意的。
引商将目光投向雨中,竟真的因为他的话觉出一丝诡异来。
又过了没多久,雨终于停了。华鸢主动说要回城,她自然不会反对。只不过两人准备回去的时候,却没有走该走的那条路。
他拉着她,转眼就将她带到了安业坊。
引商一看眼前的唐昌观,就傻了眼,“来这里做什么?”
“看你今早心事重重,难道不是因为与这里有关?”他一指唐昌观的匾额,便不由分说的拉她进去。
引商挣脱不过,走进去之后一瞥树下站着的人却险些叫出声来。
雨刚停不久,地上还有积水,一个女子站在玉蕊花旁边,水面映出了她的容貌,花娇艳,人却更比花俏。
看年纪,她怕是还未及笄,身上穿着一袭华丽的宫装,神情中满是忧色。
这张脸和打扮,于引商而言并不陌生。相反,这几年来她曾频繁的见过对方。
就在谢十一的身边。
“唐昌公主?”她也不知自己是在问华鸢,还是在问那个少女。
听到这个称呼,唐昌公主终于转过身看向了她,眼神中没了刚刚的迷茫,反倒浮起了些许期望。
“没想到竟有一日能同小道长说句话。”
每一次,引商看向她的时候,她又何尝看不到引商。只是当道士的尚且不欲为难她,她又何苦主动招惹对方。
直到不得不现身说个清楚的这一日。
见引商有些茫然,少女也未多言,很快垂眸恳求道,“还请小道长莫要应下四郎所求之事。”
李瑾虽是长子,可是幼时与堂兄弟姐妹之间在一处玩耍,他是排第四的。身为堂姐的唐昌公主一直唤他一声四郎。
引商突然发现,真正的事实好像与李瑾所讲的那些有些不同。
多年来,唐昌公主仅凭一丝怨念和留恋不肯离开人世,却不像是怨恨于谢十一。相反,她宁肯主动来求她这个小道士帮忙,也不想谢十一死于李瑾之手,倒更像是余情未了。
引商没有轻易答应或拒绝她,却很快看向了身后的华鸢,“你带我来此,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件事?”
她认识的华鸢,从不喜欢理会这些别人的闲事。
只是这一次却不同。
华鸢也盯着那玉蕊花和唐昌公主看了许久,低声道,“不过是觉得可怜罢了。被心上人所伤,还不忍亲眼见他惨死。”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浮生梦(7)
从唐昌观离开后,引商径直回了平康坊。
她想,这事情果然还是要问问卫瑕才妥当。一来,放眼整个道观,也就只有卫瑕能与她说说凡尘俗事。二来,这事本也与卫瑕有几分关系。
可是华鸢却不赞同,“你对他说,还不如对我说。”
“怎么?”她想听听他有何高见。
“那样我就会告诉你,这事你本不必插手。”他努力回想着,最后一合手掌,总算是想起来了,“那位谢将军现在还死不了呢。”
谢十一这一世,注定要死在战场上。
“想看看他们这些纠葛吗?”见她心里还有疑虑,他干脆这样问了一句。
她犹豫着点点头,然后便见他伸出手指隔空一勾,将那面铜镜从她怀里勾了出来。
青谧镜可通前生今世,引商曾在镜中看到了卫瑕的往事,今日有华鸢在此,无需谢十一也亲临,她就能轻轻松松的看到二十年前的盛唐之景。
那时还是开元年间,驸马杨洄向武惠妃构陷太子李瑛、鄂王、光王、驸马薛锈被,污蔑他们想要谋害寿王性命。而仅凭三言两语,又怎能轻易就谋害了三个皇子?
正如李瑾所说,当年那件事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会觉得有些荒谬,但是事实上,那是一件不知策划了多久又设计了多少陷阱,才成功陷害了太子三人踏进圈套的天大的阴谋。
当今皇帝也是经历过几番斗争才坐稳皇位的,又怎么会因为武惠妃的几句话和一些看起来就觉得可笑的“证据”狠心害死自己三个儿子。
想让他相信,或是说想让他对亲生儿子有戒心,着实需要费一番工夫。
而当年的谢十一尚且年少,曾是武惠妃的几个亲信下属之一,后来更是跟随武惠妃的女儿咸宜公主来到了驸马杨洄的府上,与咸宜公主、杨洄等人都相交匪浅。
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帮助杨洄等人盗取伪造了许多太子谋逆的罪证,顺便暗杀了许多知情之人。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他都能做。杨洄等人的计划因此进行的十分顺利。
直至薛锈也遭到牵连惨死,他才总算是收了手。
要怪只能怪在宫中当差的那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