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商算是已经见惯他们两个的模样了,但是远远望见这两人的身影时还是愣了愣神,然后又有些惊讶。就算不说现在这两兄弟已经“闹翻”了,单说从前,因着卫瑕的腿疾缘故,这两人也很少会并肩出门。
今日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卫瑕也一眼望见了她的身影,不由向她招招手,待到与兄长走到她面前时,才笑称自己只是闲着无事来城里逛一逛的。
不同于在外面浪荡惯了的卫钰,像这样随心走在亲仁坊之外的大街上,卫瑕平生也只经历过三次罢了。自从秀秀离世之后,他更是不喜出门,直至今日踏上这条街道,才发觉自己已经快要忘了身处热闹街市时的滋味了。
引商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单独交谈过什么,也不知道今日之后卫氏兄弟的身份将会发生怎样的转变。她只以为自己见到了熟人,还顺口邀请他们去邸舍里面看看。
虽说被诸多想要谋取功名的书生团团围着不算什么好事,可像是卫氏兄弟这样的文人,在每次科考之前都会向主考官举荐有才的举子,这是惯例。而住在这间邸舍里的考生之中,不乏有才华有雄心壮志之人,就差一个机遇便可腾云直上。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卫氏兄弟本就是为了花渡而来。卫钰还冲着她扬了扬手中的锦盒,看形状似是用来装卷轴的,里面定是书画之类的东西。
引商不禁犯了难,她既不好说现在花渡不在,也不能说连自己都不知道花渡在何处,刚想随便编个理由的时候,就听院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扭头一看,正是匆匆忙忙向这边跑来的季初。
他似是在房间里瞥见了卫瑕的身影,这才连忙跑出来要求对方履行举荐自己的承诺,而在他身后的花渡则很是好奇的瞥了眼门口那兄弟二人。
引商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刚想招呼他过来,卫钰已经热情的迎了上去,花渡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被他们“推”回了屋子,而且谢绝了旁人在场,只有引商幸运的可以留下。
没了外人,卫钰很快打开了锦盒,而那盒内装着的果然是一张装裱好的书帖。
“真迹实在拿不到手,只有这摹本。”他将东西展开放在桌子上,那正是《快雪时晴帖》的摹本。
虽是摹本,但却是用最高明的技法摹拓出来的,与真迹无异。而在这帖子之下,还放着了另一幅摹本,展开去看,竟是《兰亭序》。
想当年,太宗皇帝对王羲之的书法推崇备至,费尽心思得来了《兰亭序》的真迹,对此爱不释手,甚至在死后将其作为殉葬品永绝于世。
正因真迹已经不在,如今卫钰手里的这个虽为双钩填墨的摹本,却也算得上稀世珍品了。
花渡的目光在扫过《快雪时晴帖》的时候并无波澜,但在瞥见那幅《兰亭序》之后,眼中却闪过了一抹惊诧。
留意到他的眼神,卫瑕不由开口问道,“这字怎么了?”,一面问着,一面不动声色的打量起花渡的神色来。
花渡没顾上回答,只因那惊慌的感觉又闪过了心头。他已经不记得过往的一切了,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不记得自己做过何事,可是在见到眼前这幅字的时候,浮现于脑海中的那幅画面,却又那样的真实。
他几乎可以确信,他们所说的真迹,他亲眼见过,甚至,触碰过……那么,当时站在他身边的其余几人又是谁?与他说话的长者又是谁?
“花渡?”引商轻轻唤了他一声,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花渡总算回过神来,这才看向了面前的卫氏兄弟。卫钰也不在意他的分神,主动说明了来意,“这两幅摹本虽然已与真迹无异,但在看了先生的行书之后,我与舍弟还是觉得先生的笔法更胜摹拓之人,特来向先生请教,请先生指点一二。”
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想看看花渡在看过摹本之后能不能临摹出更加逼真的摹本。
据说东晋时康昕模仿王羲之的书法,就连王献之都没有察觉出来,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卫钰大概也想见识见识这样的功力吧。
花渡不是察觉不出对方的意图,但也没有犹豫的拿起对方带来的笔墨,准备先模仿着写上一遍。
引商对书画诗词一类向来很感兴趣,可是今日她不仅要出门解决温饱,更要为母亲买药送药,即便恋恋不舍,还是在花渡拿起笔之后悄悄退出了屋子,让这三个文人继续探讨切磋。
难得起一回早的华鸢站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便主动凑上去说要跟她一起出门。
引商也不是不想带着他,可是一想到自己还要去张伯家给母亲送药,就觉得面前这人实在是累赘了。
“你要去也成,可是不能乱说话!”先提醒了对方一番,她才肯松口带着他。不然到时候张拾气恼起来追着他打,她可拦不住。
华鸢很不情愿的点点头答应了。
两人去常去的那家药铺买了药,又尽可能的买了些补品,手上拎着几个药包往张伯家走去。今天又是一个下雪天,他们进门的时候,身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在门口站着的张拾一见华鸢便挑起了眉,刚想发作却又被张伯给瞪了回去。
青娘还在屋里躺着,床边烧着炭火,见他们两人过来,便连忙支撑着身体坐起来,“这么冷的天,怎么还进了城?”
引商只说自己在城中有桩生意要做,然后便坐过去依偎在自己娘亲的怀里,“阿娘,好些了没?”
自从夫君去世之后,青娘便因郁结于心患上了这磨人的病,恨不得每天都泡在药罐子里,一连换了好多个大夫,他们明着会说一句,“还需好生调养。”,暗地里却对引商连连摇头。
这病症是治不好的,只能年复一年的靠药材来吊着命。引商平日里舍不得吃穿,攒下来的钱财正是用来给母亲买药。
难得今日青娘的气色比往日都要强些,她拉着女儿的手连声答道,“好些了……好些了,娘亲不用你担心,你顾好自己才是。”
一旁的华鸢托着下巴趴在旁边的案上,目光在这母女二人之间来回看着,最后眼见着引商还是担心母亲的病症,便突然开口提议道,“不如让我来看看。”
不等引商阻止他,他已经窜到了青娘身边。青娘本以为这个年轻人要为她诊脉,可是当她没什么顾忌的伸出手腕后,却见对方根本没有伸手搭在她脉上的意思。
“你真的学过医?”引商在旁边睃拉他一眼,压根就不信他会医术。
“我行医二十余载,救死扶伤,怎么也能称得上名医了。”华鸢漫不经心的答着,倏尔又抬眼看了看青娘的气色,最后沉默着站起身没再说话。
引商心下一沉,也心知对方想说什么。她感激他没有像往日那般口无遮拦的说出口,便硬是扯了扯嘴角笑他,“行医二十余载?您今年贵庚?”
“我啊……”华鸢认真回想了一下,最后答道,“二十……二。”
引商白了他一眼,扭头提醒母亲千万别相信这个人说的话。
万幸的是,华鸢那片刻的沉默并未让青娘放在心上,当娘亲的更关心的还是女儿的终生大事,一见这两人又在家中吵吵闹闹的,心里不禁犯了嘀咕,想着女儿该不会是真与人家有些什么吧。
引商怎么会看不出娘亲的心思,只是这次不同往次,眼见着青娘又要开口劝她找个好人家出嫁,她连忙抢先说道,“娘,有个人我想让你见见。”
青娘在这种事何等敏锐,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不迭的问道,“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不等她问完,引商已是连连摆手,“过些日子您见到他就知道了!”
听到这话,青娘也不急着追问下去了,只不过眉里眼里尽是笑意,就连脸色都红润了不少,看似十分欣慰。
引商又怎么会不知道娘亲最大的心愿便是见她嫁个好人家,可是……
走出张家的大门时,外面还是风雪交加,风刮在脸上的时候,如钝刀子割肉般的疼。但在这样的寒风之中,引商的步伐反而更快了一些,她几乎是跑出门的,然后跑着跑着就慢了下来,直至突然停下脚步,然后蹲下身将整张脸都埋在了膝间。
华鸢站在她身后很远的位置,看不清她的神情,待到走至她的身后刚想扶她起来的时候,却见面前的少女已经自己站起了身,扭过头对他笑笑,“你走的也太慢了一些,还要我等你。”
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华鸢把想要扶她支撑着她的手默默的收了回来,只是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走在路上。一路无言,快要走回邸舍时才倏然开口,“很久之前,我也未曾想过以行医为生,只是为了族人的安危,才不得不妥协退让。明明那时已经一无所有了,每日却还要想着如何做才能让家人安稳无忧的生活……不过,最终还是挺过来了。”
他转过身,认真的注视着她,难得没有了往日那吊儿郎当的笑容,而是收敛了神色,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告诉她,“坎坷的路我已经走过一遍了,不会再让你走上去了。”
别怕,总会没事的。
☆、第60章
引商觉得华鸢最近实在有些奇怪。
甭管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瞧上她的,明明之前都不声不响的,最近这两个月却三番两次的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不知是不是她想错了,好像自从花渡出现之后,这人就着急了起来……
哦……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的引商忍不住瞄了他一眼,却见他还是那副没有半分笑意的表情,她也不得不收敛了神色,没有像往日那般打趣他,最终只是沉默。
有些事,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两人回到邸舍的时候,卫钰刚刚将那锦盒合上,看他的表情,似乎收获不小,引商进门时还听见对方笑着说,“这东西我怕是也要带进棺材里,谁也不给了。”
花渡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但从那略显轻松的神态来看,似乎也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在桌上还散落了十数张临摹的字帖,引商捡起来看了看,不得不为之叹服。但是这些与卫钰收走的那两张相比,无疑是略逊一筹的,甚至可以说是被丢弃的。屋子里有火盆,为了防止那些废弃的摹本落在别人手里,卫瑕未有犹豫,便将其余纸张全都掷于火中烧了个干净。
引商蹲在火盆边取暖,花渡就站在她身侧与卫钰说着话,不时帮她留意着火盆里的火,而她只要稍稍仰起头就能看清他的神情。
自她认识他以来,她还从不知道他的眼中也会闪过那样的光芒。也许他真的曾是文人,“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世人眼中的文人墨客都是飘然出世、心游物外。而一个少年人,身负才学,文韬武略,想必心中也曾怀有鸿鹄之志。
可是他偏偏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年少身死,受尽屈辱,如今又忘却了过往,再也不能忆起旧时风景。
世间许多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执念,或远超情爱或高于性命。引商发现,自己好像突然明白了花渡心中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可是又有些模糊,因为她还是不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什么,不懂得他的遗憾。
终于到了科考当日。
“什么?”正在为炉子加碳的引商一愣,差点被炉中的火星溅到手。
卫瑕倒是淡定得多,“我打算留在这里生活,还请你收留。”
相处多日,两人之间已经不再客气的用尊称了,可是这话说出口时,卫三的语气还是相当的诚恳,正如他所说,这是个请求。
“一直在这里生活?”引商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如果一直在道观里生活下去,那岂不是……”
“出家。”卫瑕替她将话说完。
他的意思,就是要出家当个道士。
引商傻傻的看着他许久,愣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卫氏兄弟的名声长安城谁人不知?他是高门大户的世家子弟,又是皇帝面前倍受恩宠的宠臣,铺在他面前的明明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一条光明大道,他何苦要选择最崎岖的那条小路?
若说他为了秀秀一事心如死水了,引商是不信的。哪怕是再难抚平的伤痕,以卫三的冷静沉稳来说,也不至于一时冲动做出这样荒谬的决定来。他既然能说出口,便足以说明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甚至可以说,绝对不会再改变想法。
“为什么?”她不得不问上这样一句。哪怕是他们这个道观高攀了卫瑕,她也想知道他真正的理由。
“虚度了二十余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他实言相告,神情中却没有对自己阳寿所剩不多的恐惧,更多是对将来的期待。而在这间奇怪的道观里生活,就是曾经的他所能想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引商生平所见过的人虽然称不上多,但是形形□□都见过不少。有些生来就一帆风顺的人,半生却都是在循规蹈矩的生活着,每每就是这样的人,总想着离经叛道,她曾经对这样的人嗤之以鼻,暗叹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结识了卫瑕之后,却又发现世事远不如所见那般简单,哪怕亲眼所见也一定为真,没有人能对他人的选择妄自非议。
衡量了一下卫瑕的本事和他能为道观带来的声名,引商爽快的点点头。
卫瑕倒像是早就料到她会答应,并未感到意外的道了声谢之后,便将目光投向了这空荡荡的小院,好奇道,“华鸢和天灵去了哪里?”
“还不是因为那位大将军。天灵也不知是冲撞了什么,三番两次的得罪他。”一提这个,引商连气都不打一处来。李瑾自上次误伤了天灵之后,再也没有来过道观,直到今早才因带兵出城经过这里,那时卫瑕刚好与府里派来的仆从出门了,李瑾没有寻到想见的人,便干脆使唤天灵到城里送信。
天灵呆呆傻傻的,又怕得罪这个高官,只能冒着风雪跑到城里去送信去卫府,直到现在还未回来。
“至于华鸢……”说起这个名字,引商才忽然反应过来,“咦?华鸢去哪儿了?”
卫瑕刚刚回来不久,自然不知道华鸢的下落,可是正当他想开口问下去的时候,却见道观之外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徘徊着。
“进来!”轻声的一句命令,却带着不可违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