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鸢这身行头实在是太过华贵,走到哪儿都是显眼,他向着身边伸了伸手,便有立秋姑娘递上了一个面具。罗刹模样,赤发怒目,很是狰狞。这面具不同于凡间的东西,遮得也不仅仅是脸庞,而是掩去了整个原身,显出了另一幅幻象,一旦戴在了脸上,除非是道行极深的神鬼妖魔,否则皆不能看穿这面具后真正的模样。
雪理和立春她们几个也戴了这东西,几人看看彼此,这下子岂止是分辨不出原来的打扮和长相,连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
鬼市前那两棵枯树上挂着的灯笼血腥气更浓了一些,进了街市里面,各个铺子随时在变换着位置,今日被顶到最前面的就是个典当行。立冬嚷着要进去弄些小玩意来玩,其他几人倒也没反对。
铺子的主人是个一脸笑容的男子,长方脸,唇上还有两撇小胡子,一笑起来的时候扯动胡子也跟着往上翘,“几位要典当些什么?”
立冬也不说话,笑着将手掌按在柜台上,待到将手挪开,桌面上已经多了个金光闪闪的“典”字。
心知这是有门路的客人,老板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两撇胡子一颤一颤的,转身给几人让出路来。在他身后本是一个堆满了奇珍异品的柜子,他这一让,那柜子的每一格都动了起来,层层堆叠在一起,最后露出了后面那堵墙。
也不顾北帝还在,立冬一蹦一跳的走到了墙边,没有半分迟疑的穿墙而过。雪理她们跟在她后面也走了过去,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栋高达九层的小楼。
带着笑相、哭相面具的小童迎了过来,也不多问,便将他们引向了第五层。
立夏不忿,“为什么不是第九层?”
她们都知道这里的规矩,这些小童子们会判断客人的修为和道行,由此引领他们走向不同的楼层。九层最高,一层最低,以此类推,九层能上去的不是上古神只那个地位的,就是各族的君主们。
“你也不看看是谁拖了后腿!”立春稳重,扯了她一把戳她的脑门。
立夏左右看看,最终老老实实闭了嘴,虽然她们这一行人里有北帝在,可是也有道行低微的她们四个,加在一起能被分到第五层已是不错了。
北帝倒对这些事没什么讲究,也不乐意到第九层去看看那些熟人,几人在第五层寻了个位置坐下,然后听到身旁的人谈起了今日要卖的东西。
百年一次的中元祭,这典当行自然是要拿些好东西出来,其中最珍贵的一件,竟然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器——青谧镜。
这话一说出口,岂止是楼里的其他客人,就连华鸢都忍不住愣了一愣。可身旁那些人还在口若悬河的说着,“据说那东西本该在幽冥血海里躺着,后来不知怎的落在了桑家那只九尾的手里,可他又为了天上那位战神不得不典当了这宝贝。若不是赶上中元祭,这里的老板才不肯将这藏了几百年的东西拿出来卖。”
镜子本就是这世上最邪乎的东西之一,今天要卖得这青谧镜可是能照清前世今生,甚至让人再回前世走一遭。
前世今生,听着就让人想入非非的四个字。
可是人尽皆知,这东西虽好,也不是人人都压得住的,与其留在手中平添祸患,还不如卖出去赚上一笔。而在这鬼市卖东西,得来的报酬自然不是钱财,而是与物品相应的代价——诸如为老板办上一桩难事。
抬眸扫上那么一眼,七层、八层、九层坐着的可都是些名声响当当的人物,他们皆是为了这上古宝物而来的。
雪理不是第一次来这鬼市的典当行,可是一直没由来的厌恶此处,刚想开口劝北帝离开,却见身边的男子突然站起身。
“判官,这东西我要了。”
*
中元节的时候,源伊澄自然是要回宫中随侍在圣人身边。故此,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便已经动身离开了。
引商独自一人战战兢兢的待到第二日早上,七月十五。天刚亮,待到报晓鼓敲响,她便飞快的跑出了城回到道观。
虽说天灵和华鸢都各自回了家,现在道观里根本没有人在,但是好歹还有门上那张门画坐镇,什么小妖小鬼的都进不来,也能心安一些。趁着自己闲来无事,她还将这不大的小院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尤其是正屋那尊神像擦得尤为用心,边擦还边把这位酆都大帝恭维了一番,搜肠刮肚的用上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好话。
可是这赞美之词听在别人耳朵里就有些奇怪了,她在那儿自顾自的夸了半个时辰,最后换来了门外的一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毫无顾忌,听得人有些恼怒。
引商扭过头看去,紧接着便看到了一个少年模样的男子正倚在门口对着她笑,“宋引小娘子?”
他穿了一身黑布麻衣,打扮得简简单单的,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很是好看。
虽说敢这样大大咧咧靠在门边的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厉鬼,可是引商也不难看出这人并非活人,至多是没什么恶意罢了。
“你是?”她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我?”那人斟酌了一下,“我姓吴,在家里排行第八,你就叫我一声……八哥吧。”
这人的脸皮可真够厚的……引商本以为源伊澄叫别人称他为“先生”已经有些不自知了,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第一次见面就上赶着攀亲戚的。
她翻了个白眼,没理他也没去关上大门,只怕他来意不善防不胜防。可是当她扭头继续去擦屋里的神像时,脑子里却闪过了另一件事。
“你说你在家里排行第八?”她惊得微微瞪大了眼睛,“那你和谢必安……”
那姓吴的少年果然笑了笑,“我和他是……”他顿了顿,像是在犹豫着用词,最后才憋出一个形容来,“相识。”
他那神态和语气都足以说明他与谢必安之间的关系远没有听起来那么亲密。不过这也是人家自家的事,引商“哦”了一声之后就不说话了。
既然是谢必安的相识,那也该是个阴差了,阴差总不会害人吧?
“我叫吴救。”他不待邀请就自己蹭进了门。
引商只觉得眼前一花,再一抬眸时这人已经坐在了神像前面,盘着一双腿在那嘻嘻哈哈的笑,“你都不好奇我来找你做什么吗?”
引商心说,好奇又有什么用,你都进了门……但是面上还是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半天才顺着他的心意问了一句,“你找我有事吗?”
“今儿个可是中元节。”他倾身往她的方向探了探,“想不想去个有趣的地方?”
“不想。”她半点都不犹豫的拒绝了他。
可是面前这人显然不是来听她意见的,他靠得离她更近了些,如同在诱惑她一般,“真不去?你难道就不想看看阴间是什么样子吗?”
☆、第37章 二更
说到阴间,引商不可否认自己确实心动了。但是转念一想,他无缘无故的邀她去阴间做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不去”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看出她犹豫的吴救已经先一步扯住了她的胳膊,也不顾她反对,笑嘻嘻的说了声,“走吧。”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她连眼睛都没眨完,两人已经出了道观一路向北走去了。
“走阴河过黄泉路太麻烦了一些,不如直接走鬼市那条路。”说完,他已经扯着她穿梭在泾河边那片槐树林里。
自出了道观,引商便觉得自己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来,如今被他拉扯着更是无法挣脱,只能瞪着眼睛看他希望他能心生愧疚。可惜吴救根本就不看她,拉她进了这林子中之后便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堆纸钱,指尖在树干上一抹就擦出一簇火苗来,顺手便点燃了那堆东西。
火势越烧越大,在这火光之下,纸钱很快化成了灰烬,而这火也没蔓延到地上的枯叶上去,烧完纸钱便熄灭不见,只余袅袅青烟飘上天空。
两人绕过这灰烬走向林子深处,引商敏锐的察觉到,这槐树林与自己往常来时不一样了许多。明明就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如今她却有种自己已经迷路了的错觉。
林子不深,如今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数不清的槐树无序的排列在两端,像是在引他们走向深处。
吴救不是一个对别人亲切的人,虽然面上总是在笑着,可是更像是皮笑肉不笑,他拉扯着她的时候,手上虽未用力,但那态度却强硬得仿佛要掰断她的臂膀。就是慑于这气势,哪怕心里再不情愿,引商从始至终都没做无谓的挣扎,老老实实跟着他往前走。
渐渐地,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暗,天上的艳阳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两人走着走着竟这样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一个分岔路口。
凡间常说,这样的路口最容易撞见孤魂野鬼。
冥府里虽然不是一片黑暗,但是也无日月一说。可是眼下他们两人所处的地方暗的出奇,高空中又悬着一轮明月,唯有一棵枯树孤零零的立在那里,树桠光秃秃的,只挂了个破旧不堪的纸灯笼,血红色的纸面,灯笼里面连蜡烛都没有,即便这附近根本没有风,也被“吹”得晃来晃去。
吴救选择的是正东的那条路,从分岔路口向那边望去,还能依稀望见那个方向的光亮。只不过这条路看似很短,走起来却比想象的还要长一些。引商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将近三个时辰过去了,那光亮还是在原本的位置,没有半分接近。
还是又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光亮才更显眼了一些,而她此时腿酸的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了。吴救是硬拖着她走进了鬼市里面,她是凡人,街道上来往的冥界住民和神鬼妖魔们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忍不住探出鼻子在她身上嗅了嗅。
以防她还没走几步就被这街上的妖怪小鬼们吃了,吴救从怀里掏出一张没烧的纸钱,不由分说的贴在了她的脑门上。这下子可好,她就像是那些被道士们用符纸镇住的小鬼一样动作僵硬了起来,任由吴救像是拎着一个摆件一样把她拎到了一家典当行门前。
鬼市里有不少人都在向着这家典当行涌来,可是很多人都苦于没有门路,只能挤在柜台前跟老板周旋着,吴救从人群里挤过去,挤到那留在两撇小胡子的老板面前后,突然伸手往柜上一拍,待到移开手掌之后,桌上也留下了一个闪着金光的“典”字。
老板的胡子都快要翘到耳边去了,爽快的给他让了位置。
在穿过柜台后面那堵墙时,引商很不争气的闭上了眼睛,生怕自己撞个鼻青脸肿,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
她是在一片喧闹声中睁开眼睛的,眼前却早已不是刚刚那间窄小的典当行,而是一栋高达九层的小楼。戴着哭脸、笑脸的小童殷勤的迎上来,但是在引导他们上几楼时却犹豫了一下,最后招呼吴救低下头,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原来是上面几层楼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再来就只能在一楼将就着了。引商不懂这其中的说法又受制于人,自然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吴救也点了点头,拉着她便去了一楼,待到找了个地方站下之后才掀了她额上贴着的纸钱。
眼前又是一片清明,引商长舒了一口气,未等往左右看看,楼内一阵高呼呐喊之声已经将她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就在这九层楼中央的空地位置正站了几个人,他们身上都带着相同的面具,遮盖住了真身,可是单看那气势就不同于寻常小妖小怪。而在他们的上空处悬着一面铜镜,不仅是他们几个,就连这楼里的其他人也都将目光落在那镜子上面。
须臾过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鼓响,中央的那几人突然动了起来。他们手中俱未持着兵刃,皆是赤手空拳,这一动却如离弦之箭。众人只能隐约看得到一点残影,几人中竟已有一人倒了下来。
待到倒下了三个人之后,剩下那几人的动作才慢了下来。他们绕着这空地慢慢走着,谨慎的打量着看不到面容的对手,估量着自己与对方的实力。
片刻,又有一个人先动,身形一晃,整个人便已出现在了对面那人的身前,趁着对方伸手来挡,便以胳膊绕住对方手肘一拧,轻轻松松的压着对方的身子让其跪在了地上。而在这个间隙,他自己的身后又有人扑了过去,凌空一跃,一条腿几乎已经挨到了他的脑袋,可是终究被他一闪而过,旋身将手中之人当做兵器摔在身后那人的身上,自己则蹬着身后围栏,双膝一扭,借力往下一压,踢到那两人之后便将脚踩在了上面。
小楼内叫好声不断。
引商本不想看的,可是看着看着竟也随着这战况捏了一把汗,如今见那个人将两个对手都踩在了脚下,自然替他松了一口气。
而这场争斗显然还没有结束,伴随着几乎掀翻这房顶的高呼声,场中那人在踩着自己对手的时候突然伸手往脸上探去。
在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中,甩了那面具的年轻男子捋了捋脸颊边的发丝,睥睨着楼中众人。那是张极其妖艳的面容,五官昳丽胜过女子,尖细的一双眼,连眉角都透着妩媚妖娆,更不用说眼角下还有着一颗平添风流之色的红痣。
要不是喉咙发不出声音,引商定是要“咦”上一声,感叹这人竟与华鸢有着相似的一颗痣,虽说除了这颗痣之外,两人再无半点相似之处了。
而这人穿着一身艳丽无比的袍子,一晃眼间,众人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百鸟在其衣上翩然起舞。引商留意到,楼内的客人们似乎都想到了一个人,将要说出口的时候却又硬生生的将那名字憋了回去,只是专心看着场内缠斗。
再看场内那人,摘了面具之后似乎更无所顾忌了一些,下手时招招狠戾,最后几乎是踩着几个对手的身体够到了那半空中的铜镜。
引商专心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这人也不是无缘无故摘了脸上的遮挡,只因他露出真容之后,这场内已经再无人敢与他相争,就算原本还在犹豫的,在迟疑过后也面面相觑选择了放弃。
眼看着有些客人已经准备往楼外走去了,引商本也打算以眼神问问吴救是不是要离开了,可是这一扭头又哪看得到吴救的身影,她原本紧绷着的嗓子也轻松了不少,尝试着发声,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