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他们有没有再见过面宋娴便不得而知了,但从今日那两人说话时的态度语调来看,应当是见过不止一次,而且他们两人的关系恐怕已远比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妻子亲密许多。
这到底是人心的险恶还是命运的作弄?
如果那日在清业寺中她没有离开,如果遇到李容锦的是她,甚至如果是她和朝贤一起见到了李容锦,那么这一切是不是又会完全不同?
然而这世间并没有如果,能够重生这一遭已是不易,唯有改变从现在开始的未来,一切或许才会真的变得不同。
虽然因为刚刚知道的真相震惊不已,宋娴还是努力镇定了心绪,在确定了他们两人已经走远之后便立即溜到了喜房跟前。
因为今日宾客众多,又都是朝堂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故而济川王府虽然加强了戒备,但多数的护卫都被派到了举行宴会的前庭守卫,而倚墨园这边只有几个护卫守在门口,庭院里并没有更多的护卫。
加之那些丫头们趁着新郎未至,正凑在一起偷懒玩闹,连方才庭院里有人都没有发现,自然也没有发现宋娴。
宋娴于是十分顺利的摸到了喜房的窗户下面。
她又转头朝四周看了看,见并没有惊动其他人,便打开窗户翻了进去。
轻盈的落地时,她并没有惊动喜房里的人。
此时,她连忙抬头往屋里瞧。
只见屋子里也是红彤彤的一片,喜床周围火红的云帐堆叠,鸳鸯锦被摆放整齐,喜床对面的桌机上则依次摆了一碟果脯、一碟花生和一碟红枣,离桌机边缘最近的地方则是个酒壶和两个杯盏,酒壶里装的正是合卺酒。
原本应该端坐在喜床边的新嫁娘此时却立在桌机边,顶在头上的红盖头也被掀起一角。
背对着窗户的新娘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到屋内,正低着头在桌机上找着什么。
那双藏在喜袍袖摆里的柔荑依次捻起一块果脯又放下,而后在红枣的碟子上方犹豫了一瞬,最后收回身前,握住了酒壶。
☆、移魂
这是宋娴重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见到自己。
原来的那具身子虽然比现下这个小丫头的高挑丰莹许多,可衬托在宽大的喜袍下,却还是显得有些瘦弱。
那双涂着丹蔻的柔荑也比她如今的这双手纤长且肤质细腻,莹白如雪的手握着白玉制的酒壶,倒夺去了那瓶器的光彩。
看着她提起酒壶往杯盏中到了一杯,而后举起杯盏移至唇瓣,宋娴连忙冲到桌机前,二话不说的自她手里夺过杯盏,扔到了地上。
一身红妆的新娘侧过头来,露出那张她无比熟悉的明艳面容,和双眸之中惊诧无比的神情。
她似乎是受了惊,如何也没想明白怎么房里忽然多了个人。
下一刻,当新娘看清宋娴的面容,原本晶莹的眸光一怔,眸子里却透出更深层次的震惊。
“你是谁?”新娘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直至碰上桌机,却又像十分害怕她一般用双手扶着桌缘,一时蹙紧秀眉,似乎极力的躲避。
“这酒有毒。”宋娴说着拔出鬓间的银簪,揭开酒壶的盖子伸进去试了试,片刻后她取出银簪,果然见簪子的前端很快变得乌黑。
意识到自己险些饮了毒酒,新娘愈发惊骇,双腿一软竟跌坐在地。
宋娴连忙上前搀扶,可手才触上新娘的喜袍,就被她惊惶的推开。
新娘坐在地上,也顾不上爬起来,只是一个劲儿的往后缩去,一脸惊恐的看着宋娴,几乎带着哭腔的又重复了方才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此时,宋娴却也不再勉强,兀自站直了身子,俯视着如同惊弓之鸟的自己,语调平静道:“你明知道我是谁,何故又来问我?”
诚然直到方才,宋娴都不曾怀疑。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占据了这个丫头的身体,从而回到一年前再重来一遭,而宋府里的大小姐则是真正一年前的自己,也就是说有两个自己在这个时空当中。
虽然曾经也有所怀疑,但她倒地不曾真正设想还有移魂转破之事,眼下看来却是如此。
方才她从窗户翻进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照理说她是会武功的,就算成婚当日劳累也不至于连屋子里多了一个人的气息也毫无察觉,况且方才她并没有刻意敛起气息,这是其一。
后来她看到自己将饮毒酒,连忙上前阻拦,夺过毒酒之际会武功自己竟没有下意识的反抗,这是其二。
还有,即便屋里多了一个人,眼下的她是丫鬟打扮,又生得一副我见犹怜的眉眼,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可她却是如此惊恐。
所有的一切,只有一种可能得以解释,那便是这个“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又或者说这个“自己”是占据了她的躯壳的另一个魂魄。
至于这个魂魄是谁的,看着那个披着自己的皮,却分明一副任人欺负的娇柔模样的喜娘,宋娴也已有七八分的了然。
听到她这样说,跌坐在地上的新娘变得更加激动,垂下头不停的摇着头,用双手挡在身前道:“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
此前宋娴还一直觉得愧疚,自己占用了别人的身子那么久,可如今看来,这个身子的主人不仅不伤心还十分的乐不思蜀,不仅占了她的身子,享受了本来属于她的安逸生活,眼下还不打算承认,直欲继续冒名顶替,取代她成为济川王长子之妻。
想着她在享受着属于自己的一切时,而自己却在济川王府中受了那么些苦,宋娴心里就憋闷的慌,见她如今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蹲下身子,逼至她近前道:“便是不认得我,你也该认得这具身子吧……阿宁。”
其实,说起阿宁这个名字,宋娴用了这许久,却也有了些特别的感情。
一开始她原是不习惯的,可自打进了沁竹园,李容褀有事没事的就要唤她几声,直唤得她成了习惯,到后来一听到“阿宁”就下意识的应声,时间久了,与人介绍起自己的也是十分顺口的说名叫阿宁,简直就快要忘了自己的本名了。
此时,真正的阿宁却浑身抖得像个筛子,一下子扑倒在地,朝着她不停磕头:“大小姐饶命,奴婢该死,奴婢不该说谎,可奴婢也不知道为何,那日一醒来就到了小姐的身子里,求大小姐饶命……”
阿宁声泪俱下的苦苦哀求,不断冲刷过脸颊的泪水花了精致的妆容,头上的朱钗已然凌乱,不停的以额触地间,眉心处磕出淤青。
到底是自己的身子,宋娴没有不心疼的道理,连忙阻止她道:“行了行了,我又没说要把你怎么着,快别哭了,怪难看的。”
宋娴说着,心里暗道这小丫头如此怯懦,一副完全不懂得自我保护的样子,这段时日里还不知怎么糟践了她的身子,可转念又想起自己背脊上的痕迹,虽说挨了鞭子之后,李容褀给她用的药十分有效,没有留下明显的伤痕,可到底还是有些淡粉色的痕迹,再不可能恢复如初,便不禁又有些心虚。
她于是连忙将坐在地上的阿宁扶起,掏出巾帕递给她。
待到阿宁渐渐收住眼泪,宋娴便对她道:“今日有人要害你。”
“啊?”她话还没说完,阿宁就又露出一脸惊恐的眼睛。
要不是如今眼睁睁的看着,宋娴实在不能相信自己那副明艳的面孔还能演绎成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
“不许哭!”见她又是泫然欲泣的一副模样,宋娴控制不住的冲她一喝,而后又不得不先安慰她道:“你别急,他们不是要害你,是要害我,我现在来找你,就是要想法子护送你离开,从现在开始我们可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明白吗?”
宋娴说着,一脸严肃的看向顶着她的皮相的阿宁。
阿宁则被她轻喝的那一声护住,连忙憋住眼泪,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冲她点了点头。
见达成共识,宋娴送算略松了一口气,语调缓和下来道:“你听我说,我方才在外面看到李容锦和朝贤公主说话,方才酒里的毒是朝贤下的,眼下这府里恐怕也不安全,我们必须想法子逃出王府。”
“可若是我们就这样跑了,岂不是成了逃婚?”阿宁下意识的攥住宋娴的袖角,一脸怯然的看着她道。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这个?”宋娴一见她用自己的那张脸做出这般可怜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可又不得不按捺下来,耐心解释道:“李容锦根本就不是真心娶你……”
这句话她更像是在对自己说,顿了一瞬之后又道:“总之先躲过今晚一劫,再回宋府找父兄商议应对之策。”
“好。”这一次阿宁还算安然的接受了她的话。
见终于达成共识,宋娴才松了一口气。
“走!”她帮阿宁卸去头上沉重的凤冠,准备拉着她夺窗而逃,然而就在下一刻,阿宁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却在耳边响起,震得宋娴一怔头皮发麻。
“又怎么了,姑奶奶?”宋娴正要回头发问,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凌厉的锋刃之气朝她袭来。
她半边身子已经爬上了窗户,不得已贴紧了窗框,奋力往旁边躲了躲。
下一刻她便觉到那股锋刃之气贴着她的身后擦过,而当她侧头看向阿宁的时候,却发现阿宁整个人都吓傻了站在窗子旁也不知道躲。
宋娴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幸而她的手还与阿宁的相牵,连忙用力把她往旁边一带才险险的躲过,然而那利箭还是蹭到了她,在侧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快些跟上,小心点儿!”宋娴见状又是一阵心疼不已,也不知那血痕深不深,以后会不会留疤,还有,要是箭上有毒可就不好玩了。
对于这个明明顶着她会武功的身子,却丝毫没有自我保护力的女人,宋娴真的觉得够了,可又不能丢下自己的壳子不管,只得朝她伸出手道:“快上来!”
阿宁在她一呼之下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拉紧她的手往窗上爬。
然而才爬了一半,宋娴就又觉到一股剑气自身侧袭来,不得以再次松了手,于是一身红装的女子就又跌回了喜房里。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的时间,宋娴立刻就和黑暗之中浮现的身影缠斗起来。
那人似乎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丫头竟然会武功,起先几招竟都在她的躲闪下扑了空。
宋娴则一边将那人往喜房远处引,一边试图看清袭击她们的是什么人。
然而那人黑纱蒙面,除了一双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也无法分辨其来历。
当她无意间回头,看到倒在喜房前,喜娘和几个丫头的尸首时,才明白过来,这人纠缠于她是为了杀人灭口,而其真正的目标恐怕是喜房里的新娘。
下此推断之后,宋娴更加歇斯底里的同那人撕咬,尽量的拖住他。
然而她如今终究只是在这个怯懦丫头的身子里,一开始也是靠着出其不意才得以逃过一劫,等到这人反应过来,很快就让她现出不敌。
这一人一看就是经过正规训练的武士,又哪里是她这点儿功夫能对付的,如此正面迎击只怕再不出三朝就要毙命。
宋娴情急之下只得突然乱了招数,待到那人措手不及,她就寻机逃走,而后拼了命的往庭院外跑,心想着若能到了宾客聚集的前庭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她才跑到庭院里,胸口便毫无征兆的传来一阵剧痛,待她反应过来时,低头已见利箭贯穿了胸口。
一时间双腿发软,呼吸发滞,宋娴圆睁着双眼跌落在地。
一片漆黑之中,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地上的兰草叶子刺在脸上疼得紧。
下一刻,所有的知觉,连同胸口的剧痛都已远去,她终于蜷缩在草丛里,闭上了眼睛。
☆、中箭
这样就结束了吗?
难道终究逃不过注定的命运?
失去意识的刹那,宋娴的心里有太多的不甘。
既然早已注定,又为何要给予希望,重活一世?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依次闪现。
她仿佛又回到孩童时代,被母亲抱在怀里,被父亲抗在肩上。
父亲从小最疼爱的就是她,一直以来当做掌上明珠一样的养大。
以至于她自小就十分任性,和哥哥们一起骑马射箭,哪管什么闺阁女子的礼仪。
后来她渐渐的长大了,京城里开始流传开来她的美貌。
还未及笄,上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宋府的门坎都要被媒婆踏平了。
宋将军却只是抚着胡须笑言:“不急不急,为父要慢慢挑,给娴儿挑个好夫婿。”
挑来选去,最后择定了济川王府的大殿下。
如此王族皇室,大殿下又是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便是他们将军府也算高攀了,可如何会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从这里开始,记忆就变得混乱起来。
她不再是宋娴,而是变成了济川王府的小丫头。
周遭不断围绕的都是李容褀的面容,李容褀的声音,好似这段时光完全被他所占据,且逐渐放大变得强烈,就像是越来越明亮的光晕,掩盖了原本真正属于她的那些过往。
好像她本来就只是阿宁,好像逼着她同过去告别。
最终那光晕还是切切实实的映入她的眼帘。
宋娴缓缓睁开眼,而后不可置信的坐直了身子。
她下意识的用手覆住胸口,却并没有摸到贯穿她身子的箭矢,胸口也没有传来令人窒息的疼痛。
这是怎么回事?
她惊诧的抬头向四周看去,却发现不远处是铺陈着红绸的床榻,而床榻对面是摆放着各式果子的桌机。
白玉制的酒盏跌落在地上,将酒液撒了满地。
一切还是方才的样子没有错。
正当此时,宋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裙,赫然是也是红彤彤的一片。
惊诧之余,她又抬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
那涂着丹蔻的纤纤玉指,肌肤细腻、掌心柔软,不是她宋娴的柔荑又是谁的?
她试着动了动指尖,眼前的玉指便随之动了动。
宋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从地上爬起来,往屋内扫视了一遭,目光寻到床榻边的妆台时连忙扑上前去。
她看着铜镜里那张熟悉的面容,双手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镜面上容貌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