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茉醒来之后就一直盯着图案繁复的天顶,神情迷茫,目无焦距,寒风从窗棂溜进来,吹起床头的轻纱,却怎么都晃不动她沉静的心湖。
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见到了好多人,走马观花似地变幻着,最后欧宇轩出现了,身形还是像从前那般瘦削,却仿佛套着冰冷的盔甲,一举一动都透着陌生和疏离,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梦到这里就醒了,她躺在床上发愣,直到薄湛进门。
“茉茉?”
他的手熟练地缠上腰间,卫茉便顺势坐了起来,一张口,嗓音哑涩不堪:“相公,我又梦到轩儿了……”
薄湛僵了僵,还没纠正她,忽然感觉怀中娇躯猛地颤了一下,垂眸看去,卫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背后,凤眸睁得大大的,如遭雷击。
“姐……”
这个短促的音节让她脑子里一阵轰鸣,半天回不过神来,欧宇轩却急了,两步冲过来握住她的手说:“姐,对不起,我刚才不该……”
话音消失在卫茉扯绷带的动作中。
“茉茉,你做什么!”
薄湛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然而为时已晚,掌心的伤口又裂开了,锐痛蔓延,卫茉却似感觉不到,抖着唇喃喃道:“这不是梦……轩儿,真的是你?”
“是我,我没死……”
欧宇轩倏地抱紧了她,触感远不如从前丰腴,似乎力气大一点就可将她捏碎,简直就像个布娃娃,一想到卫茉要顶着这样瘦弱的身体活下去,他的心霎时绞痛不已。
卫茉勉力稳住双手,一寸寸抚摸着弟弟的五官,炙热的温度熨烫着她的手心,沿着血脉顺流到心房,让她止不住颤抖,隐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撒落满襟。
“你还活着……还好好地活着……姐姐对不起你,以前没有保护好你……如今你回来了,姐姐一定不会再让你有事!”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眉梢尽是愧意,那模样让在场的三个男人皆为之动容,离她最近的欧宇轩抬起手拭去了她的泪,扯出一抹笑容轻声道:“姐,别这么说,只要你活着我就已经满足了。”
卫茉一愣,泪水顷刻汹涌。
霍骁走过来安抚道:“茉茉,轩儿回来是喜事,应该高兴,别哭了。”
卫茉点头,眼角还挂着泪,却微微弯起了粉唇,又与欧宇轩紧紧相拥了好一阵才分开,情绪稳定下来之后,问题就一箩筐地倒出来了。
“轩儿,你究竟是怎么逃过处斩的?这些日子又藏在哪儿?”
欧宇轩眼神发暗,一字一句地说了个明白:“从天牢押去刑场要经过一片林荫大道,陈阁老买通了刑官,在那个地方把我与一名容貌相近的死囚掉包了,之后就一直将我藏在京郊的私宅里。”
陈阁老!
卫茉脑子里轰然长鸣,好一会儿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反复地过着一句话——原来陈阁老不单单在查御史案,还保住了轩儿一条命!
薄湛紧跟着问道:“那你为何会出现在宫中?”
“这要从年初说起了,好长一段时间陈阁老都没有来看我,后来陈昕阳叔父出现,告诉我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或许是受人毒害,我深知与自己有关,想出去调查清楚,他却为了我的安全没有答应,直到最近他似乎在筹谋着什么事,看管我的人调走了很多,我才找到机会跑出来,趁着夜宴混进了宫中,想请煜王为陈阁老翻案。”
他这一席话把卫茉惊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胡闹!你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个死人,别说是煜王了,任何一个官宦认出你都会掀起轩然大波,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可我总不能一直躲在暗处苟延残喘!”欧宇轩看着卫茉,双目隐含悲痛,“为父亲洗刷冤屈是我的责任,我怎能一直假手于人!陈阁老已经为此而亡,我不能再害了陈叔父……”
薄湛听到这与霍骁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这个陈昕阳,在他们提出合作的时候可是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啊,谁能料想他居然藏了这么大一个秘密,真是条狡猾的老狐狸……
“是不是他让你不要相信任何人?”
欧宇轩点头:“陈叔父说揭发我爹的密信很有可能就是他身边之人伪造的,在查清楚之前让我不要跟任何人联络。”
果然如此……
薄湛揉了揉眉心,想着或许该找个时间跟陈昕阳把事情说清楚,省得在即将到来的变故中伤到了自己人,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向欧宇轩问清楚。
“轩儿,究竟爹发现了齐王的什么秘密才招来如此横祸?”
“秘密?什么秘密?”欧宇轩一脸茫然。
卫茉换了种方式问道:“冬至事发之前,爹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或是跟你说过什么朝中的事情吗?”
欧宇轩沉思半晌,声音饱含苦涩:“姐,那时九公主刚刚去世,我只顾着哀悼她,每天过得恍恍惚惚,根本没注意到爹有什么异常……”
卫茉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霍骁连忙打着圆场:“没事,回头你再好好想想,说不准能找到什么线索,这也闹了一夜了,你们俩都该休息了。”
薄湛正有此意,当下便道:“我知道你们两个还有很多话要叙,来日方长,不必急在这一时,先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再说。”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欧宇轩,旋即令他想起刚才两人谈过的种种,他知道现在卫茉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如以往,为免她担忧,他开口安慰道:“姐,你别着急,容我仔细想想好么?”
卫茉摇了摇头,道:“姐姐不着急,没什么比你安全回来更重要了……”
欧宇轩笑了笑,心中暗叹,是啊,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他们都安然无恙地活着?
天色即将破晓,纱帘已挡不住晨光倾泻,薄湛安顿卫茉睡下之后把欧宇轩送回了房间,随后与霍骁一同走向别苑大门,走着走着,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话。
“骁,你知不知道九公主是怎么死的?”
霍骁攒眉想了想,道:“好像是暴病猝死,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没什么。”
☆、玉蕊犯病
薄湛和卫茉一宿未归,遣了人回侯府交代,薄玉致却不知从哪听到昨夜十一公主撒泼让卫茉受了气,怕她是伤了哪儿不想让母亲担心两人才没回来,于是第二天一早就拉着薄玉蕊去别苑了。
薄玉蕊自从上次见了云怀之后一直有点精神恍惚,但又忍不住担心卫茉,便强撑着陪薄玉致一块儿去了,伴着嗒嗒的马蹄声,很快就到了别苑。
这边的下人哪里想得到这二位主子会来?加上薄玉致那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还没来得及知会一声她人就已到了院子里,守在外厅伺候的留风立马闪进了屋子,当时卫茉正在跟欧宇轩说话,听她禀报说薄玉致就在门外,手里的茶险些翻了,忙不迭让欧宇轩躲进了柜子后面。
“嫂嫂,你歇着呢吗?”
薄玉致站在门口等了会儿走得慢的薄玉蕊,顺便轻声唤了句,卫茉清了下嗓子扬声道:“进来吧。”
“哎,那我这就进来了。”
两人挽着手走进卧房,薄玉致一眼就瞧见卫茉眼下的乌青,顿时横眉竖目地说:“嫂嫂,昨晚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那泼丫头又伤了你?”
“你听谁说的?”卫茉哭笑不得,张罗她们坐下,又让留风去端零嘴,随后才徐徐道,“没有的事,别乱猜,就是回来的晚了,就近歇在了这。”
薄玉致这才放心下来,道:“我说呢,一看你这样子就知昨夜睡得晚了。”
卫茉淡笑着没作声。
“三嫂,那你和三哥今天回去吗?我听姑姑说这几天夜里要下大雪,别苑久无人住,地龙也未通,可别在这冻着了。”
若论细心,薄玉致到底不如薄玉蕊,虽然她平时怯懦了些,但熟起来了就像个贴心小棉袄,句句话都能暖到心里,让人十分受用,再加上她又是带病过来探望,更让卫茉感动。
“昨夜留风她们可是里里外外收拾了几个时辰呢,住一晚就走可就太对不住她们了。”卫茉说着玩笑话,转过头来叮嘱她,“倒是你们,知道要下雪了还过来,玉致便罢了,玉蕊的身子向来是禁不得折腾的,趁着天还好,一会儿你们早些回去,我这里好着呢,让娘也别担心。”
“知道了。”
薄玉致喝了留风煮的蜜茶,浑身热乎起来,又黏着卫茉聊了一阵,直到差不多该去商铺了才离开,边走边央着卫茉早些回来,不然家中无趣,卫茉点头答应了。
纵是没聊几句也过了半个时辰,欧宇轩在柜子后头站得脚都麻了,面带苦笑地钻出来,坐在那捶了半天腿还没缓过来,卫茉正是好笑,外厅的门忽然开了,轻飘飘的脚步声传进耳朵里,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然而屋内的三个人没有一个来得及阻止她进门。
“三嫂,我的香包好像落这了……”
撩起珠帘的一刹那,薄玉蕊见到了房里的陌生男子,面色由惊讶逐渐转为骇然,手一松,一串串玛瑙珠子撞得叮咣乱响,但即便是这样也盖不住她倒抽气的声音。
卫茉以为她想岔了,不动声色地解释道:“玉蕊,这是我的表弟,从苏郡过来看我的,刚才没来得及给你们介绍。”
“是……是吗?”
“当然是了。”卫茉柔声说着,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给留风,她立马找出了薄玉蕊留在这的香包,漾着微笑奉了过去。
“五小姐,您看看是这个香包吗?”
“是的……”薄玉蕊声如蚊呐地答了声,看都不敢往房里看,伸手拽下香包就跑了,形色匆忙得像是见了鬼。
卫茉迅速敛了笑容吩咐道:“留风,你送她回侯府,盯紧点,别出了岔子。”
留风诺然去了。
欧宇轩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差点忘了喘气,直到脚步声渐远才缓过神来,扭过头紧张地问道:“姐,她看到我了,不会……”
“应该不会。”卫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沉声分析道,“玉蕊自小长在深闺,应该不可能见过你,现在留风回去盯着她了,以防万一,等你姐夫回来我们再商量下看怎么办。”
欧宇轩勉强点了点头,脊背渗出一层汗。
因为是自家人,又是个单纯不知事的小姑娘,卫茉想着这一会儿的工夫怎么也出不了事,可她没想到,这一个举动改变了接下来的所有事。
天刚刚暗下来的时候薄湛回来了。
“你说什么?玉蕊看见轩儿了?”
卫茉抿着唇点头,眸底浮上一层淡淡的焦灼,见状,薄湛来回踱了几步,刚刚脱下的大麾又重新披回了肩膀上。
“我亲自回侯府看看情况。”
话音还未落地,聂峥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外厅。
“侯爷,不好了,府里传来消息,说是五姑娘犯疯病了!”
薄湛和卫茉俱是一惊,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般,紧得发慌,再未多说半个字,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侯府。
雪突然就下大了,寒风呼啸,蹭着车门从耳边一阵阵地掠过,犹如鬼哭狼嚎,卫茉坐立难安,手足发凉,还是薄湛镇定,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低声道:“不会有事的,别吓唬自己。”
卫茉蜷紧了身子没说话。
这一段路当真是度秒如年,好不容易迈过积雪进了门,尚来不及跟留风通个气,老夫人手下的嬷嬷已经在必经之路上等候,二话不说就把他们请到了引岚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玉蕊去了你们别苑一趟回来就病成这样?你们究竟对她做什么了?”
薄玉致早就被叫过来了,一直低眉敛首地站在一边,此刻忍不住插嘴道:“祖母,我都跟您说了,我和玉蕊只是跟嫂嫂聊了一会儿天就回来了,什么都……”
“你住嘴!”老夫人眼角挟怒,逐一扫过堂下各人,最后定在了卫茉身上,“小茉,你来说。”
她锐利的目光犹如一把锋刃,堂而皇之地穿透了卫茉的身体,想要审视她的内心是否掩藏了什么,卫茉在重压之下缓缓挺直了脊背,眼观鼻鼻观心地答道:“祖母,确实如玉致所说,我们只是聊了会儿天,后来看着要下雪了,孙媳便催她们回去了。”
“那为何她回来就缩在房里不肯见人?开始丫鬟还以为她是累得睡了,晚膳时分去敲门才发现她浑身滚烫,嘴里还说着胡话,若不是在你们那出了什么事,为何你的丫鬟留风会跟着她一块儿回来?”
一连串的追问让卫茉哑口无言,心里虚得仿佛掉进了无底洞,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从腰后伸了过来,紧接着响起了薄湛的声音。
“祖母,容孙儿问一句,玉蕊说了什么胡话?”
老夫人冷哼一声背过身去,身旁的嬷嬷推了玉蕊的贴身丫鬟一把,那丫鬟立刻哆哆嗦嗦地说:“回侯爷,姑娘说……她什么都没看见……还说,还说别杀她……”
卫茉倏地咬紧了嘴唇,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翻起了惊涛骇浪——杀她?谁要杀她?难不成……她真的见过轩儿并且知道他的身份?
薄湛感觉到自己揽着的娇躯有些发软,气息也微微浊重了起来,他没有多想,当机立断地斥道:“胡扯!本侯的别苑里难道是有鬼不成?谁能要了她的命?简直信口雌黄!”
丫鬟磕头磕得咚咚直响:“奴婢不敢妄言,侯爷明鉴啊!”
薄湛面色已如窗棂上结起的冰花一样,明明白白地泛着寒意,乍一看,还真像是受了冤枉隐着怒气的样子,老夫人从一开始的笃定变成有所动摇,心里仿佛有只爪子在挠,不轻不重地影响着她的判断力。
这时,薄玉致又不怕死地开口了:“祖母,我瞧着玉蕊这次发病与前年那次特别像,不如还是把王大夫请来看看吧,为她治病要紧啊!等她清醒了一切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老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前年薄玉蕊在宫宴上失仪闹了笑话,后来又发了好一阵子的疯病,外头都传言是候府风水不好,这件事一直让老夫人耿耿于怀,虽说薄玉致是好心想为薄玉蕊治病,却是帮了个倒忙。
“好,那在水落石出之前你们就在祠堂好好跪着吧!”
薄玉致霎时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