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伸手不见五指的檐下划过一道颀长的身影,悄然踏出侯府侧门,来到宜江岸边,细细看去,桥墩的阴影下正站着一名身材窈窕的女子,黑衣裹身,绢丝蒙面,微一侧头便露出了那双暗色弥漫的眸子,让人心头发凉。
男子负手敛袖踱着步子慢慢走过去,道:“今儿个姑娘来得倒是早。”
“是你来迟了。”蒙面女冷冷地瞅着他。
男子勾起薄唇轻挑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说:“是么?那是我让姑娘久等了,不知这次又有什么命令下达?”
“爷让我同你说一声,尽管这次的一箭三雕之计未能成功,但也算办得不错,接下来怀王和侯爷可能会想尽办法调查毒香一事,你我最近就不要再见面了,免得露出马脚。”
“知道了。”男子淡淡地应了声便抬脚往回走,忽而鬼魅般地转过身冲女子说道,“姑娘的制香手法无人能及,这许久不见面,不留些毒香供我防身么?”
蒙面女冷笑,嘲弄的嗓音飘洒在寂静的河堤上,显得格外尖锐。
“二少莫开玩笑了,你在家中向来以良善示人,谁会对你动手?”
☆、喜获新生
媚香一事过后,卫茉终于忍无可忍,开始抓紧时间习武。
按尤织的说法此事有些操之过急,卫茉的身体可能承受不来这么高强度的运动,但她小看了卫茉的毅力,也不知道这个身体从前的经历。
当年卫茉带着寒毒出生,曾净为了帮她抑制便教了她一些浅显的心法,有定神凝气之效,只是后来曾净去世她太过伤心便荒废了,如今欧汝知想把这门功夫捡回来,有这个底子在也不算太过费劲。
这不,又是一个暖阳天,薄湛和卫茉正在院子里比划。
以现在的情况而言还谈不上用兵器,所以两人只是过过拳脚功夫,卫茉内力薄弱,便挑了从前使得最顺手的排云掌来对招,动作到位了,力劲却有些不足,一掌劈下去被薄湛轻松挡开,随后他另一只手如雾中探花般袭至眼前,卫茉略一偏头躲开了,脚下连退数步,逃出了他的控制范围。
薄湛看得出她气息有些跟不上了,主动收起招式走上前说道:“今天差不多了,明儿个再来吧。”
卫茉的眸光蜻蜓点水般跳了跳,掌心凝起一团劲风,倏地向薄湛推去,他眼睛眨都没眨,一掌就给拍散了,旋即闪身过来剪住了卫茉的双手,卫茉手腕一翻,似游鱼般轻巧地溜了出去,左掌再次快速击出,薄湛不敢发力,出掌只用了三分内劲,没想到她突然扣拢了五指,将他定在自己身前,随后化掌为刀劈向他颈间,疾如风,势如虹,似难以抵挡,岂料薄湛反手抓住她并巧妙地绕了个圈,瞬间将她卷入怀中,而她的手刀也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还想算计为夫?”薄湛一脸明澈的笑意。
卫茉哼了哼,不情愿地说:“技不如人自当服输,你且等着,明日还有新招对付你。”
说罢,她甩开薄湛的手往前院而去,走到一半却停下了步子,直直地望着回廊下负手而立的那个人,半晌无言,跟上来的薄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意微凝。
云怀来了。
在这休沐的大白天里他竟然敢堂而皇之地拜访侯府,这是懒得再遮掩了的意思?薄湛拧起了眉头,喉咙里溢出一声冷哼:“王爷来了不坐在前院的大厅里喝茶,站在这做什么?”
“听聂峥说你们在练武,便过来看看。”云怀淡淡地瞟了眼薄湛,随后落在了边上那抹娉婷素影上,“没想到茉茉这副身子也会有如此灵敏矫捷的时候。”
卫茉敛下眸子轻声道:“不过是粗浅的拳脚功夫,让王爷见笑了。”
这一出声,彻底把云怀心中的幻象打破,连碎片都不剩,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提醒着他,站在面前的是另一个女子,不是卫茉,即便隔了这么多天未见,他也不该混淆。
是啊,上次她在中了媚香的情况下依然清醒地告诉他她不是卫茉,他怎么给忘了?可即便如此,想起她为自己奋勇挡箭并坚持说出真相的样子,云怀的心还是止不住地软了下去。
她跟茉茉一样善良,一样怀有赤忱之心,他怎忍心为难她?
思及此,他收敛了所有情绪,道出自己今天的来意。
“齐国舅五十大寿的请柬你收到了吧?”
齐国舅是蒋贵妃的胞兄,也就是齐王的舅舅,平日在朝中混个闲职,只知吃喝玩乐,其他事情一概不理,但因为齐王得势,他的面子也跟着水涨船高,办一次寿宴几乎邀请了朝中所有重臣及家眷,还未到日子就已收礼收到手软,近来每天上朝都是红光满面,笑意不绝。
可就是这样一个酒囊饭袋,他设的宴却不得不重视,因为与齐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变成一场鸿门宴,所以薄湛都没跟卫茉说,云怀这一问算是给他捅漏了。
“相公,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卫茉转头盯着薄湛,薄湛却瞪了云怀一眼,扭头解释道:“这几日营中事务繁多,我忘记同你说了。”
鬼才信!
云怀看戏看得兴致高昂,还顺便补了一刀,“现在不说也得说了,父皇已经昭告内廷,因蒋贵妃有孕,又逢齐国舅寿宴,双喜临门,特地在宫中举办宴席为二人庆祝,与众臣子同乐。”
这样一来就成了奉旨赴宴,薄湛必须要带着卫茉出席,想瞒着她也不可能了。
“王爷特地跑这一趟就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薄湛黑着脸说。
“也不尽然,还有一个消息,过阵子父皇要带蒋贵妃去东陵祭祖,休朝到年后,齐王和煜王都会随驾。”云怀拢了拢袖袍,狭长的眉眼泛起锐光,“你若想办什么事,趁他们不在天都城赶紧办。”
薄湛冷冷地睨着他说:“王爷多虑了。”
“我过来原本想让留风扮作茉茉跟你进宫赴宴。”云怀瞅了卫茉一眼,意有所指地说,“不过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薄湛看了看卫茉,她给出了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若是你和留风去了,家中发生什么事我一人更难以抵抗。”
她说到了薄湛和云怀的心坎上,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眼,神色都变得严肃,确实,侯府里还藏着个眼线,他们最怕的就是釜底抽薪,前几次卫茉受伤的事已足够他们吸取教训了,万万不能再发生。
“罢了,那就一起去吧。”
此事决定之后,卫茉愈发勤学苦练,不光是为了减轻薄湛的负担,还因为她实在是太想变回从前的自己了,可事实证明练武是不可一蹴而就的,即便日日努力时间还是太短了,见效甚微。
这天,卫茉再次尝试拿起剑,然而才练了三招就失力脱手,望着那柄斜插在泥土里来回晃悠的剑,她心底一阵失落,坐在石凳上发了好久的呆。
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钻出来,慢慢爬上堇色布衣和轻晃的马尾,卫茉顿觉有些晃眼,伸手挡了挡,再放下时,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悄无声息地遮去了刺眼的光芒,然后俯下身将她微乱的发丝掖到了耳后。
“今日练完了?”
卫茉几不可闻地嗯了声,仰起头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有喜事要同你说。”薄湛托着她的手肘缓缓将她拉起来,眼角眉梢都漾着暖意,“姝儿生了,是个男孩。”
卫茉惊喜地睁大了双眼,一连串地问道:“生了?什么时候生的?她和宝宝都还好吗?”
薄湛笑了笑,沉稳地答道:“都好着呢,我回来接你过去看看她。”
“那赶紧走吧!”
卫茉拉着他拧身就往外走,边走边让两个丫头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拿上马车,堆得差点连他们都坐不下了,卫茉却还嫌不够,又临时加了几样,最后还是在薄湛的阻拦下才作罢。
到了霍府之后,紫莹领着他们来到内院,见到一脸兴奋加激动的霍骁,薄湛大步上前与他击掌相拥,戏谑道:“辛辛苦苦等了十个月,一朝升级感觉如何?”
霍骁凑近他耳边故作深沉地说:“兄弟,说句实话,这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说完,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卫茉嗔了他们一眼,扭头进了卧房,王姝正躺在床上逗着宝宝玩,见她进来了,立刻笑眯眯地冲她挥手,精神十足,完全不像刚生完小孩的人。
“茉茉你快过来看!这个小肉球可好玩了!”
卫茉顿时哭笑不得,却没着急过去,脱下狐裘又在铜炉边熨暖了身子才坐到了床边,王姝正轻戳着宝宝肥嫩的脸颊,他却毫不受影响,呼呼睡得正欢,小胸脯一鼓一鼓的,可爱得紧,卫茉看着这一幕,心似揉了蜜糖一般。
“来,小姑看看……哎呀,好像长得像娘亲呢。”
“是吧,你也这么觉得吧?”王姝得意地扬了扬眉,然后伸直了胳膊,“来,趁他睡得熟,你也来抱抱。”
卫茉大窘,一边往后退一边挥手道:“别别别,快让他好好躺着吧!”
难得见到她吓成这个样子,王姝不禁大笑:“哈哈,没想到叱咤疆场的欧将军居然怕了这毛孩子,不怕,他结实着呢,来,给你练练手。”
说完,她转手就把宝宝撂到了卫茉怀里,卫茉七手八脚地抱紧了,又怕勒到他,手臂立刻弯成了弧形,像个摇篮一般地围着他,僵硬得要命,某个没心没肺的娘亲笑得打跌,却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姐姐,他、他是不是要醒了……”卫茉紧张得汗都冒出来了。
王姝瞄了宝宝一眼,明明睡得都打呼噜了,哪有半分要醒的意思,于是笑着安慰她道:“小姑的臂弯软乎乎的,又没有乱七八糟的香味儿,他喜欢着呢,放心吧。”
“真的?”
虽然半信半疑,卫茉却不自觉地低下头打量着宝宝,他偶尔抿一抿粉嫩的小嘴,滚落几滴口水,或是微微伸展下拳头,但完全不曾睁眼,看来确实睡熟了,卫茉僵硬的身体也逐渐软下来,在王姝的指挥下,还抽出了一只手给他擦口水。
“怎么样,我说好玩吧?”
卫茉点点头,忍不住轻轻地亲了他一下,他在睡梦中仿佛感觉到了,小嘴微微弯起,笑得极甜,那一瞬间,卫茉的心都快化了。
“姐姐,他对我笑了!”
王姝煞有其事地说:“唔,可能是在讨好未来的丈母娘吧。”
卫茉噗哧一声笑了,睨了眼他那不负责任的娘亲,又化作了人形摇篮,一边轻晃着宝宝一边端详着他粉嘟嘟的脸蛋,心中涌起无限满足。
有个孩子……好像还真的不错呢。
☆、国舅寿宴
到了皇宫夜宴的这一天,礼炮声响彻天都城,大街小巷皆染上了五彩光芒,百姓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是不是宫里有了喜事,后来才得知是齐国舅过寿,都羡慕不已。
臣子们的看法却不太一样,毕竟皇帝是用国库的银子为一个毫无政绩的人庆贺,说不好听的是昏庸,说好听点的或许是老来得子太过兴奋,蒋家跟着鸡犬升天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人家皇后和煜王都没说什么,谁敢去踩这个雷?
不过也有看不过眼索性称病不来的,比如张钧宜,更有自己不现身派小辈来玩玩的,比如钟老太爷,薄湛和云怀自然不在其列,发生这么多事之后,他们也想借此机会正面会一会齐王。
傍晚,马车驶出了侯府。
此去皇宫要经过朱雀大街,越走近路上的香车玉辇越多,印着不同的徽记,却有着相同的风帘华盖,马蹄声中开到了正阳门前,然后逐一停在前坪,朝廷官员及家眷相偕下车,披狐裘戴貂帽,簪金衔珠,华贵无双。
云怀从车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卫茉,到底不比从前,半人高的马车说蹦就蹦下来了,稳稳落地之后顺手甩了甩斗篷,宛如虹光掠过,让人眼前一亮,待小厮将马车牵走,那清灵的身姿彻底展现在众人面前,直如竹,冷如霜,一抬眸一回首,都是诗一般的风情。
初冬还不算太冷,卫茉身穿藕色长裙配小羊皮坎肩,鬓间别着白玉兰花簪,只略施粉黛就把一干女眷压了下去,引得无数人注目,平日里俊美倜傥的靖国侯彻底成了摆设,沦落到为夫人提裙。
“走那么快干什么,过来。”
薄湛把走在前面的卫茉拉回来,把她的斗篷拢紧了些,顺手从留风那拿来手炉塞进她怀里,如此体贴温柔的举动惹得众女艳羡,谁知主角眉梢轻轻一抬,不在意地说:“我不冷。”
“还得走好一阵子,拿好了,听话。”
卫茉睨了他一眼,右手接过手炉,左手自然而然地牵住了薄湛,拢成一个小拳头,被他温热的大掌裹住,随后两人一起步入了宫门。
当云怀出现在视线中时,卫茉安然婉身施礼,云怀仅抬手示意,显然不再如从前那般热络,但他的目光仍然在卫茉身上停留良久,似乎还不能适应这种精神面貌的她,然而没过多久又开始嘲笑起自己来——上次见面她都打出了一套排云掌,眼下这又算得了什么。
恰好也该入席了,他便率先踏入了玉清宫。
此次夜宴完全成了齐王的场子,皇帝和蒋贵妃只出现了一下就离开了,说是蒋贵妃胎相不稳需要多加休息,而齐国舅又只知饮酒作乐,被一帮子溜须拍马的官宦围着,什么事都不管,其余人形成了一个个小圈子,三句不离政事,围绕的中心自然就是齐王。
煜王一派倒是极为淡定,一面欣赏歌舞一面品尝佳肴,男人们喝到兴起还吟两句诗,畅所欲言,好不快活,女眷们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天,时而掩袖轻笑,时而举杯小酌,气氛好到不行,活似一个友好的大家族。
像钟景梧这种哪也不沾的人最是自在,和几名好友旁若无人地聊着,从江南盐铁聊到了边关军情,最后竟把薄湛也拉了过去,非要他评个高下,薄湛没办法,只得让卫茉先跟钟月懿待一会儿。
“湛哥,你来得正好,以你看来,瞿陵、潇阳、昭阳三关哪个防御程度最强?”
薄湛啼笑皆非地说:“你们在这闹哄哄的寿宴上讨论这个?我当是走错了地方,到了京畿大营的军机室呢。”
钟景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道:“这不是没意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