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午食时,钱氏身边一个大丫鬟袅袅婷婷带着一溜端托盘的小丫鬟而来,在门前立住,道:“老夫人顾惜少爷和姑娘们念书辛苦,特意赏几道菜,给各位小主子补补身子。”
钱氏怎么又出来蹦跶了?说好的抄经念佛、修身养性呢?
阿团一听和钱氏有关,脸就拉了下来。郑月明放下筷子笑道:“还是祖母会疼人,快放下,让我瞧瞧送了什么来。”
都是好菜,凤凰鱼肚、芙蓉鱼骨、凤穿金衣、花雕醉蟹,盘子底浸在热水中温着。前头三样还好说,最后一道醉蟹最是难得。螃蟹是个稀罕东西,各房主子的份例是有数的,轻易吃不到。
阿团咬着牙没发作,默不作声地闷头扒饭,筷子尖绕来绕去,就是不碰钱氏赏的那四道菜,耳边都是郑月明夸捧谢恩的声音,嗡嗡嗡嗡,比苍蝇还烦人。
撤盘漱口净手,刚放下帕子,郑昙主动找了过来,开门见山道:“你要把任先生带走?”
迎着他不满的目光,阿团给他肯定的回答,但纠正道:“不是我要把九爷带走,是九爷要跟我走。”
郑昙不觉得这有什么分别,攥紧了拳头,低声道:“你以为你是谁?什么好的都要占着,不要脸。”说完一扭脸就出去了。
这什么没头没脑的?阿团和他接触不多,当初和郑月明打架时,是郑昙出来说明了真相,一直以为他虽然不爱说话,心里应该有些侠气。可今天这话听着,可真像个别扭的小姑娘啊。
原先仍在家塾里念书,一是有郑叔茂镇着,魑魅魍魉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出来现行,还算安全;二是郑昂年纪还小,虽然上京里不限年龄的书院也有,但郑叔茂打算送他进最好的西山书院,那边须得过了十岁,且通过考试才许进。
既然如今分出去过了,索性也不必去家塾了。
阿团忍不住猜,郑叔茂小时候一定很受宠吧?他对上老侯爷时,总有一种肆无忌惮的任性。
一家之主,多大的威严呢,可从来不见他曲意奉承,也不见他彩衣娱亲。许多事情,例如提分家,连云氏都不敢想的,他却没有丝毫顾忌。
搬家那几天乱糟糟的,不停地有力士进进出出,阿团人小力薄,许多事都半懂不懂,想帮忙也插不进手。云氏干脆把她和郑晏都打发到云府去住几天,这边全收拾好了,再叫他们回来。
趁阿团回来歇午觉,窦妈妈过来请示,哪几个丫鬟带去云府,哪几个跟着搬家。
薛氏早已使人来回,已经在云府收拾出了两座小院,床帐被褥一应备下了新的,那边什么都有,阿团想着,就是空着手去也没问题。便道:“画屏和流萤跟我走,其他人都留下来帮忙吧。”
窦妈妈一听就皱眉:“您是世家嫡女,身边只带两个人,像什么样子?”
阿团不在意地甩手:“最多住一个月就回,用不着浩浩荡荡带一堆人去摆排场,且这边的行李还需要人看着。”
话虽如此,真到了去云府那天,照样拉了满满三大车过去。便是阿团不讲究,肯用薛氏备下的床帐被褥,但换洗衣裳总得带吧,首饰香囊也得带吧,零零碎碎的也收拾了不少。
且郑老侯爷听说了这事,虽没反对,却叫福管家挑了一车礼物并一叠银票,以示孩子还是郑家的,去云府不过是借住,而非寄人篱下。
阿团撇嘴,嫌老侯爷多此一举,窦妈妈却叹阿团不通人情世故,那边再亲厚也不过是外家,住是能白住的吗?那是要陪人情的。还不如拿银子结算省事。
阿团睡得呼呼哈哈的,被连被子一道卷了抱上马车,郑叔茂赶在上朝前,先把两个小孩送去了云府。
迷迷瞪瞪地睡到自然醒,一睁眼简直不能更幸福!
大耳团身趴在阿团脸前,见她醒来,立刻抖了抖耳朵站起来,亲昵地舔她的鼻尖。云二月在她床前摆弄一只纸鸢,听见声响回过头来,扬了扬纸鸢招呼道:“快起来!今儿外头的风不大不小,用过饭,咱们去院子里放纸鸢!”
第四十六章·所谓薛家闺学
阿团推开窗,上京今日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院中的杏树叶在阳光下泛着金绿。任九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摇蒲扇,翘着二郎腿乘凉。
慢着慢着,任九?
阿团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花眼,指着外面问云二月:“九爷怎么来了?”
云二月从后头凑过来,顺着阿团的手指看过去:“哦,他啊,一大早就来了,说前一阵子侯府忙着搬家,有一阵子没见你了,特意过来看看你。”转回头盯着阿团左看右看:“哎,你学了这么久,学出什么名堂来了没有啊?水上漂行不行?”一边问一边捏阿团的小臂,嘟囔道:“瘦了不少倒是真的。”
阿团撅起嘴,大倒苦水:“还水上漂呢,你没见我惯常绑在身上的沙袋啊?学得是千斤坠还差不多。”
云二月乐不可支,捂着肚子咯咯笑。
云府比承平侯府小了不止一点半点,总共只有三进。任九毕竟是外男,故而只能留在外院。
既然来了,肯定不是“看看”那么简单,少不得又要操练一整天。
由银烛等人伺候着洗漱过,阿团想了想,没穿家常的袄裙,而是换上窄袖的练功服,一边绑头发一边问:“舅母呢?表哥呢?小哥呢?”
云二月拿小圆碟捡了几样果脯放到大耳面前,没看她,一个个地答道:“我娘在内院理事,我哥在书院,你哥……谁知道你哥又蹿哪棵树上去了。”
云二月本是随口一说,谁成想郑晏真上树了。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往外走,跟在身后的小丫鬟们,怀里抱着纸鸢和茶点果子。
隔着十步远,就见任九正坐在石桌边摆弄一副象牙嵌色填金浅刻福寿纹象棋,一个人摆好了楚河汉界、将帅车马,抬头望着头顶上的树冠邀约:“来一盘?”
哗啦啦一阵叶响,几颗熟透的黄杏掉下来,郑晏骑马似的分开两腿,坐在分叉的树枝上,拨开叶子露出一张额头见汗的脸来,直言道:“我不会。”
九爷哼了一声:“读兵书的人不会下象棋?晏小子,你哄九爷呢?”
树底下三三两两站着几个拿长杆子的仆妇,云二月急忙快步冲过去,叉着腰怒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啊?怎么能任由晏少爷爬到树上去,磕着碰着怎么得了?”又张开手臂护在下头,哄郑晏道:“晏哥儿小心些下来,别害怕,姐姐在下面呢。”
云二月一向很有当姐姐的自觉,虽然只比郑晏和阿团大了半岁,但时时刻刻都对这一双弟妹十分照顾。
阿团倒是半点不担心郑晏,走到树荫下,不急不慌地跟九爷问好。郑晏从善如流:“表姐你让开些,我这就下来。”说完一手兜着前襟,一手扒着树干,一踢一蹬,大马猴似的顺着滑下来,兜在衣襟里的杏子一个也没掉。
阿团心里暗暗叫了声好,又忍不住有点泛酸,瞧郑晏跟着阎冲学功夫,刀枪棍锏没落下,爬墙上树也比她能耐。反观她呢,整日价的绑着沙袋跑圈,一招半式也没学到。
郑晏挑出个头最大最圆润的两个丢给阿团,次之的递给云二月,再小一点的给任九,剩下的都让丫鬟拿去洗了。
任九嗅了一口杏子酸甜的香气,猜出阿团的想法,却不解释,脚尖挑起堆在地上的沙袋,笑呵呵道:“来,手伸过来,绑好沙袋就能去玩了。”
在云府波澜不兴地过了三五日,薛氏便提出要带三个孩子往薛府走一趟。
画屏挑出一件浅银红的遍地洒金对襟长身袄给阿团换上,颜色鲜亮,衬得阿团的小脸如玉般莹白。窦妈妈看得欢喜,道:“姑娘这些日子身量长得愈发快了,再过些日子,制个束腰的长裙,挽起垂髫髻,就更像大姑娘了。”
阿团随意点点头,吩咐画屏道:“一会儿上了车,千万抱好了那尊观音像,白玉的不结实,万一磕掉个玉净瓶、莲花座,我可没脸送了。”
白玉观音像是云氏早备好了的,预备送给薛家老夫人。
分家之后,既然不打算继续念家塾,那么总要再寻个读书的地方。郑昂是要去西山书院念书的,家里只郑晏和阿团两个,请个先生来教也不是不行,只是冷清了些。
可巧薛家办了闺学,云二月也在里头,索性把阿团也送进去,不指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歹学个大概的样子。
薛家祖籍据说是东边的,那边靠山,丰裕富饶,和另外两国也不接壤,几百年没烧到过战火,当地的人自然就有心情搞些精致享受的花样儿。
这一点,打从头一天进薛府就能看得出来。
从侧门下车上轿,一直到二门才下来走路,绕过一面富贵吉祥的粉油大照壁,入目并非常见的宽敞甬道,而是一条碎石幽径,两侧花木扶疏,掩映的枝杈间挂着漆竹圆顶鸟笼子,里面养着叽叽喳喳的红嘴绿鹦哥、暗绿绣眼鸟、白眼长翅画眉等等。
较之承平侯府的奢华靡丽,多了一分典雅精致。
走了二三十步,眼前豁然开朗,现出房门大敞的正房来,上面的挂着匾额,上书“蘅芜苑”三个大字。有个大饼脸的嬷嬷立在门前,迎上来笑道:“姑奶奶可算来了,老夫人一早起来等着,这会儿都打了两条络子啦!”
听说薛老夫人如今也有六十多了,又是蘅芜苑又是打络子的,怎么听着像个小女儿?
阿团心下正嘀咕着,那大饼脸嬷嬷打断她的思绪:“这两位便是晏哥儿和团姐儿了吧,嗳哟,真是俊俏,叫人见了就喜欢!”
阿团忙仰起脸,露出个乖巧的笑。
那嬷嬷引着一行人进屋,女眷都坐在里头等着,上首是个干瘦的老妇人,银白发丝,身上穿着亮色的衣裙,头上插着一只金灿灿的錾梅花长簪,想必就是薛老夫人。
郑晏之前来过薛府一回,阿团却还是头一回见。只听说了府里有一位老夫人、薛大老爷并其妻、两个七八岁的哥儿和一个十三岁的姐儿。云老太爷在先帝时期曾教过今上,薛大老爷却是如今的太子少傅。另有一位二老爷,外放去了地方,一家子都在任上。
薛老夫人看起来挺和善的样子,笑呵呵地夸道:“好一对金童玉女!”阿团和郑晏互瞪了一眼,一个圆胖,一个黑瘦,彼此嫌弃。但在外面不敢放肆,恭敬地行礼:“见过老夫人,老夫人安好。”
“好孩子,快起来。”薛老夫人拿出早准备好的见面礼分别递给两人,单拉着阿团细细看了半响,又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子套在阿团胳膊上:“这孩子生的好,有福!”
阿团得意地挺了挺小肚腩,果然老人都喜欢脸大的胖孩子。
下首一个中年妇人掩口笑道:“听二月念了那么多回,团姐儿如何古灵精怪,而今可算见到了。我瞧啊,团姐儿分明是个乖巧的,莫不是叫二月带野了?”
云二月自然不依,扭着身子道:“大舅母冤枉我呢!”薛氏顺势指了指那中年妇人,笑道:“这是我大嫂子,你们跟着二月喊大舅母便好。”
两厢见礼,领了双份的见面礼后,薛大夫人柔声道:“团姐儿先跟二月玩着,用过午食,大舅母带你们去闺学瞧瞧,有什么不适应、不自在的,只管跟大舅母说。”又打趣郑晏:“晏哥儿上回来,也没好好玩几天,醉醺醺的就叫人抬回去了。”
郑晏笑嘻嘻的:“品哥、册哥今儿在不在?我还盼着再跟他们摔跤呢。”
薛大夫人摆摆手示意两人不在,道:“再见就得去书院见咯。”她的两个儿子如今都在笃学书院,郑晏往后也要去那儿念书的。
用过午食,阿团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
要说起来,这算是她首次与别家同龄的姑娘们交际呢。却没想到,今日并没见到人,薛大夫人只领着阿团从院子外头站了站,听了一会儿里面悠扬的琴声。
一个小幺火烧火燎地跑过来,回禀道:“大夫人!不好了!那位爷跟着咱们老爷回来了!”
第四十七章·所谓不期而遇
“闭嘴!什么叫不好了?”薛大夫人喝住小幺,自己也有些慌乱,跟着小幺往前走了两步才想起阿团还在,指着身边的大丫鬟道:“好孩子,府里来客了,你先跟着这个姐姐回去找你舅母好不好?”说罢不等阿团回答,便急匆匆地领着其他人走了。
阿团在外面很听话,这种时候还不忘容嬷嬷的教导,对着薛大夫人离去的方向浅浅一福,而后牵着那丫鬟手小步走,路上跟闭嘴的蚌壳一般,一句没问。
那丫鬟先带阿团回了蘅芜苑,听院门口的婆子说主子们都去逛园子了,又连忙往小花园的方向走过去,半途便遇上了薛氏一行人,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也不可能逛得尽兴,显然也是听到消息才赶回来的。
阿团见薛氏肃着脸,便悄悄去问云二月:“怎么回事?谁要来?”云二月摆摆手,竖起手指挡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
阿团便不作声了,任由画屏抱起来,一路疾走,同时注意听薛氏和那丫鬟的对答,两人声音都压得低,只零星飘出来几句。
——几位小主子可要叫出来见一见?
——罢了,没带大衣裳,头上也光,这般出来,怕要失礼。
——那位爷定是要来蘅芜苑看看老夫人的,小主子们在里屋却躲着不出来还是不太好,不如去旁的院子里避一避?
——是,那位爷一向知礼。打发人去问问,大姑娘那边方便不方便。
薛氏分出一个丫鬟领他们去了薛家大姑娘薛问的院子,院子里留守的小丫鬟上了茶果点心,又隐约听见外面有管事嬷嬷训话,不许丫鬟们出去胡跑乱窜,免得冲撞了贵人。
阿团两眼一抹黑,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去歪缠云二月:“好表姐,快告诉我吧,到底是谁来了呀?”
云二月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上下摸了一通,脸色发白:“坏了,我的帕子掉了!”
这不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的戏码吗?
阿团知道云二月今儿带的是什么帕子,是她新绣的,角落里一丛粉嫩的杏花,边上还用短绗针绣了她的闺名。这要是让外人捡了去,不是要命了吗?
当下急得跺脚,撂下手中茶盏就往外跑:“你待着,我去找回来!”
阿团想得很简单,云二月长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