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郑晏挣开她往后缩,他越缩,阿团凑得越近,终于一个屁股墩从软榻上栽下来。
“小哥,你没事吧?哎呀,你躲什么啊?”阿团又气又急,连忙把他拉起来。郑晏倒是没摔疼,他凑近阿团的脸,鼻尖对鼻尖地看了半响,忽然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愁道:“你的睫毛也长,怎么我的这么短呢?”
阿团忽然醒悟:“你刚才……是拔睫毛呢?”她哈哈大笑:“这不是揠苗助长吗?”
郑晏气哼哼的:“你不就是因为表哥睫毛长,才喜欢表哥的吗?”
“我……”阿团刚想说,表哥帅得毫无瑕疵,才不止睫毛长一个优点,又怕打击到郑晏。仔细回忆了一下,背地里发花痴的时候,似乎的确感慨过“表哥好美哦,睫毛好长哦,好温柔哦”一类的话。
她用一种看子侄的目光和蔼地望着郑晏,啧啧,真看不出来,这小子居然还挺臭美的。
郑晏被她盯得毛毛的,外头响起敲门声,是银烛拿干衣裳来了。阿团唤她进来,任由银烛给她脱衣穿衣,冷不丁来了一句:“小哥,其实你也很帅的。”只是帅得不明显而已。
“……帅?”
“帅极了!虽然你是单眼皮,但单眼皮性感啊!”
“性……感?”
“就是有魅力!还有你鼻梁高啊,而且天庭饱满,这说明你骨相好!”阿团斩钉截铁地一挥手臂,眼见郑晏渐渐被她忽悠住了。
银烛低眉敛目,假装自己聋了:“姑娘抬抬手。”
“哦。”阿团抬手伸进袖管里,接着道:“有句话,叫美人在骨不在皮。小哥你只是没张开而已,长大了一准颠倒众生,倾国倾城!”待银烛系完最后一根衣带,阿团扑过去,深情地握住郑晏的手,诚恳道:“所以啊,咱不折腾那点可怜的眼睫毛了成不?揪秃了不是更要命吗?”
郑晏不买账,甩开她的胖爪子,嘟着嘴抱怨道:“可你就喜欢长睫毛,小扇子似的长睫毛,能投下阴影的长睫毛。”
阿团:“……”
郑晏一副“别解释我都知道”的模样,阿团有点小纠结,犹豫半响还是道:“那你拔睫毛也没用啊……你如果非要长睫毛,晚上睡觉前在睫毛根上涂一点残茶水吧。唔,兴许有用……”
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真看着他把睫毛拔光了吧,那得多伤眼啊。
次日去家塾,容嬷嬷并没有跟着去。
分去给容嬷嬷打下手的赤霞一早过来回禀,称容嬷嬷病得下不了床了。
阿团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病?起烧了吗?吐了吗?拉肚子吗?”赤霞摇头表示不知,老老实实地答道:“容嬷嬷关着门,没让奴婢进去,就隔着门叫奴婢向姑娘告个假。”
那就是心病。
阿团了然地点点头,对画屏吩咐道:“回头跟阿娘说一声,让阿娘赏些补品给容嬷嬷。”而后对赤霞道:“你回去盯着容嬷嬷,一日三餐给嬷嬷送到房里,要汤要水都伺候着,看着不好了就立刻去回阿娘。”思忖片刻,道:“三天吧,告诉嬷嬷,让她好好歇上三天,若还不好,便去街上请大夫。”
窦妈妈叹了口气,换下罗扇,从首饰匣中挑了挑,选出一串金绿猫眼石珠串给阿团戴上,悄声道:“姑娘,这般做法是不是过了些?”
阿团对着磨光的铜镜镜面拨了拨自己的睫毛,不在意道:“迟早都得有这么一遭。她若是只在仪态上磋磨人便罢了,一顿饭喝百八十勺汤我都忍得。可若连在自个儿屋里说句话、清早打套拳都不成,这日子还怎么过?等着吧,倘若这次顺了她,接下来连校场也不必去了,日日捧着绣花绷子分线穿针吧。”
这日子怎么了?多少家闺秀都是这么过的,偏团姐儿不知随了谁,养出这么一副古怪性子来。
窦妈妈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应和道:“既然姑娘有主意,老婆子就不多嘴了。”
每逢这种时候,窦妈妈总会不自觉地拿阿团和从前伺候过的白氏、郑华练等人对比。乖戾护短的主子,总比懦弱不作为的主子叫人安心。
吃过午食,郑月珏头一回当着郑月明的面,主动向阿团搭话:“四妹下午不来学琴吗?先生说这堂课要教春晓吟……”
“啊,我不去了。”阿团愣了一下,瞥了一眼不远处怒容满面的郑月明,答道:“我今儿下午学棋,和教棋的先生说好了的。”
阴凉的屋子里什么香都没点,倒是隐隐约约有股香甜的蜜饯味。窗户全推开了,门也大敞着,四面透风。
阿团一进屋就见任九眯着眼睛陶醉地靠在一座小冰山边上,怀里抱着一个大肚子陶瓮,吃个不停。
任九便是承平侯府延请的棋艺先生,只不过这先生忒随性了些,原先便只有郑昙一个学生,哪天上课、一个月上几天,全由着任九说了算。
“连爷爷书房都没用上冰山呢,也就是九爷能让爷爷这样舍得。”阿团连句客套话也没有,跨过门槛进屋,探头往陶瓮里瞧。
“尝尝,糖渍橙皮。”任九抓了一把填进嘴里,将瓮口朝向阿团。
阿团“嘁”了一声,撇嘴道:“这还是我给你的方子呢。”嘴里嫌弃,手上却半点不客气地伸手捻出一条橙皮,咂咂嘴,品了品味道,点头道:“不错,糖再减两分就更好了。”
第四十三章·所谓拜师学艺
任九眼珠子一转,瞧见阿团身后只跟了个大丫鬟,便知道有事。拿嘴努了努面前的小矮墩,示意阿团坐下,眉开眼笑道:“翻脸了?我告诉你的,用上了没?”
“用上了,用上了!”阿团抱着任九一条肥胳膊撒娇:“我一提她哥哥,她脸都白了,今儿都装病不敢出门了!九爷真高!”说着竖起大拇指。
任九喂了她一嘴蜜饯,鄙夷道:“墙头草,当初是哪个甩脸子埋怨我们算计你爹呢?”
当初郑叔茂原看中了两个人选,郑老侯爷在里头插了一手,最后才定下了容嬷嬷。
有一回学棋的时候,阿团避着郑昙问任九,能不能帮她查一查容嬷嬷有没有什么把柄,任九似笑非笑,第二天就把消息卖给她了。
据任九说,郑老侯爷这个人,疑心重,他若要用什么人,势必要捏着那人的命门。
阿团含着一嘴蜜饯,小松鼠似的,一会儿左边突出一块,一会儿右边突出一块,含含糊糊地不满道:“一码归一码,反正,算计我阿爹,就是不对!”
任九吃空了半瓮糖渍橙皮,放下陶瓮,抓起两只镂空圆盖红木棋篓,冲阿团一招手:“走,跟九爷去亭子里下。”
阿团抱起摆在窗下的棋盘,屁颠屁颠地跟在任九身后:“郑昙呢?我大师兄呢?他今儿不来上课吗?”
任九不屑道:“他算你哪门子大师兄。”一回头,“噗嗤”一声就笑了。
阿团才三尺高,那棋盘就接近一尺半,阿团把棋盘顶在头顶上,两手扶着两边,猛一看像个“平”字。她那大丫鬟愁得脸都快皱成酱瓜了,也不敢把棋盘接过去,只能偷偷地在后面虚虚扶着。
任九忽然弯下腰,笑得像个试图诱拐鸡雏的黄鼠狼:“小团团啊,跟不跟九爷学艺啊?叫声师父,九爷有好东西教你。”
阿团才不信他,哼道:“九爷,您也太贼了,拿了侯府的束脩还想从我这儿再得一份拜师礼呢?我说实话您可别伤心啊,下棋呢,我就是学着玩玩的,甩水袖唱戏也没兴趣……”
任九把两只棋篓上下叠在一起,单手托在手心,另一只手随意在腰上拍了拍,拍掉糖渣,拎着阿团的后脖领子,道:“小样儿,九爷给你见识个绝的。”
话音未落,整个人拔地而起。
轻功!!
阿团眼前一花,已然立在假山顶上,半晌才回神,只觉得一阵凉气顺着后脊梁窜上了天灵盖,二话不说扑到任九脚面上,激动的说话都打颤了:“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次日一早,郑晏像往常一样来西厢叫着阿团一道去校场,却见银烛为难地守着门。
他一个闪身从银烛腋下钻过去,屋里没点灯,黑黢黢的,摸到榻边扒拉了半响才把阿团挖出来:“起来啊,阿团,该去练功了!”
阿团顶着鸟窝头,眼皮子掀开一条缝,睡眼惺忪地瞟了他一眼,道:“我师父说了,功夫在平时。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都是莽汉做法。”说完一蒙头,睡回笼觉去了。
郑晏不肯走,阿团揪着头顶的被子,他就从脚底下往上掀:“你哪儿来的师父?阎师父不是嫌你根骨不佳,不肯教你吗?”
说到这个阿团就来气。
阎冲刚来的时候,个头虽然不高,却敦实,露出来的小臂上全是鼓胀的肌肉。活动筋骨的时候,和郑叔茂拳来脚往拆了几招,招数有多精深,阿团是不懂的,但却眼睁睁地看着阎冲一脚踏碎了一块青石板。
便不是白衣少侠那种男主级别的,也该是左右护法一类的高档角色吧?
阿团捧着谄媚脸凑上去,阎冲一口回绝。阿团不高兴了:“为什么?你知道我多壮实吗?我几乎不生病的!”
阎冲轻易不吭声,一开口能噎死人:“小牛犊子也壮实,蹄子分八瓣也拿不起刀。”
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不教,自然有别人慧眼识珠!
阿团一脚把郑晏踹下榻,闷在被子里赶人:“快滚吧滚吧,别打扰姐姐我睡觉!”
郑晏怀着一腔怨气走了,整个清晨气势汹汹,劈、砍、削、剁,刀刀带风,反而被阎冲夸了一句。
今儿郑叔茂不在家,阎冲问郑晏:“四姑娘怎么没来?”
郑晏还沉浸在阎冲的夸奖中受宠若惊,知无不言:“她拜了个师父,说往后不来了。”
却见阎冲勃然变色:“胡闹!谁敢当四姑娘的师父?”
任九收个徒,搞得像拐无知少女私奔似的。
郑叔茂当机立断,立刻停了她的棋艺课。从郑老侯爷到郑叔茂,两人轮番劝阿团改变主意,好话许了一箩筐。
阿团真心困惑了:“为什么?阿爹不肯教,阎师父也不肯教,好容易遇上个愿教的九爷,你们怎么还死命拦着?”
郑叔茂脸色沉下来:“天地君亲师,排位第五,你以为是叫着玩的?若认了师父,九爷头上的恩怨也得一并接过来,见了九爷奉茶磕头,不是光一个名分而已。”
我一个现代人磕头都没心理障碍,你们一群古人还来劲了?阿团抱臂扭过头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管,我就要学。买东西还讲究银货两讫呢,学本事哪有空手去的。”她眨了眨眼睛,偷瞄郑叔茂的神色,试探道:“还是说,九爷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郑叔茂头疼地捂着额头,叹息道:“你想要什么呢,阿团?不想学女红就不学,下人任你安排,还不够顺着你?阿爹真怕养歪了你。将来被你……埋怨。”
“我不会怨你的嘛。”阿团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畅想道:“我就是觉得会工夫很厉害嘛,我不想一遇到什么事就先想着去哪儿求助,一没人护着就像案板上的鱼似的。应该是,不管外头刮什么风下什么雨,你们撒开手随便折腾,我哪怕帮不了忙,也用不着你们分心担忧。”
这孩子,怎么总叫人觉得这么窝心呢?
郑叔茂数不清第几次妥协:“也好,任叔的工夫比我的更适合小姑娘学。只一点,学可以,只能学轻身功夫,不许舞刀弄枪伤了自己,也不许行拜师礼。老太爷那边,我去说。”
过了小半个月,阿团和任九总算如同被银河分隔两地的牛郎织女似的相会了。
任九抱起阿团,一脸捡到宝的惊喜:“乖徒儿,打今儿起就能学功夫了,高兴不?”
阿团一脸严肃:“九爷,注意您的称呼,我们家人不让我叫您师父。”
任九哈哈大笑:“成,不叫就不叫。那今儿先学棋还是先学飞啊?”阿团还没开口,当了半天透明人的郑昙憋不住了:“任先生,您都二十多天没来了,我……”
任九一副才发现他在这儿的样子,仍先问阿团。阿团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耳朵,道:“那还是先下棋吧。”
草长莺飞的暮春,云家祖坟所在的那一片山包上树多,远看绿油油一片,蜿蜒的山路上是一群提了香烛纸钱、瓜果素酒的小辈。
清明前,云氏突然起意,要带着孩子们去上坟。说是郑晏和阿团大了,从前不带他们,是怕惊了魂,如今也该带去让外祖母见一眼了。
外祖母去的早,连最大的郑昂也没有见过,心里自然也酝酿不出多少伤感。只是到底是长辈呢,不好太跳脱了,一群人安安静静地相携上山,这其中,阿团的表情尤为沉重。
云二月落后两步,奇道:“阿团,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真傻,真的。”阿团一开口就是祥林嫂的腔调:“我居然会信了练功有捷径的假话。”
九爷说了,功夫在平时。
如今想想,这和郑叔茂当初领了容嬷嬷来的时候说的话多像啊。
眼下,阿团腰上和四肢上都绑着小沙袋,躺下都嫌坠得慌。每天一大早由九爷亲自系上,天不黑不许拿下来,连外出都不许空一天。
学了三个月的一颦一笑、一走一站都喂了狗,喝汤都怕勺子掉下来砸了脚面,就差趴在盘子上舔了。
要不是日前降住了容嬷嬷,怕不是要被小银针扎成马蜂窝了。
郑晏跟李莲英伺候老佛爷一般托着她一条胳膊,后来看她两条腿抖得筛糠似的,干脆一手环过她的腰,半抱着她往前走。嘴里不忘调侃道:“你说你这有什么用啊?是你练还是我练啊?”
阿团两眼发花:“我要是知道这绳结怎么解,早在山脚下就把它们全扔了。挑破掏空,渣渣都不剩。”
郑晏撩起她的袖子看,绑沙袋的绳子打了个古怪的结,结实得很。提议道:“不如把绳子割断吧,我带匕首了。”
“不行!”阿团咬着牙,嘴上发狠,心里还是不想放弃:“摘了沙袋,九爷回头要加码的。”
好容易熬到地方,郑晏脸不红心不跳的,阿团早已出了一身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累得话都说不出来。
薛氏拿帕子给阿团擦汗,心疼道:“好端端的,折腾这些做什么?瞧把孩子累的。”
郑叔茂冷眼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