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和椅背差不多高度,头脸洗的干干净净,但明显面黄肌瘦,特别是当中一个,颧骨突出,袖子底下露出来的半只手细瘦得像鸡爪子。
阿团冲几人招招手,待她们到得近前来,平和地问:“在侯府当丫鬟有月银,一个月还给两天假,放了假,有了银子,你们想干嘛呢?”
左边第一个小个子的下意识地抬头,同阿团的目光甫一相触,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缩回眼睛,吭哧吭哧道:“回家……给俺爹娘……”
右边那个看起来爽利点,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给他们!他们把我卖了,往后就别想在我这儿拿一分钱!”又望着阿团,表忠心道:“姑娘,我不要假,我就在你身边待着!”
阿团顺着问:“哦,不要假啊。那银子呢?不补贴家里,你自个儿存着?”
“不存,买珠花。”右边那个的目光飞快地从阿团头上的玛瑙串子上溜过,小声道:“就买姑娘这种。”
迎春忍不住嗤笑出声。
这也是个蠢的,就三等那点可怜月例,攒一年还不够姑娘头上一颗珠子的钱。窦妈妈皱眉扫了她一眼,迎春立刻收了笑,严肃地转回头去接着盯着两个小丫头做针线。
阿团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等着最后一个回答。当中那个最细瘦的目光有点呆滞,待觅松替阿团催了一遍,才慢吞吞地答道:“姑娘,我家没人了。您要是愿意,就赏我口饭吃,我不怕脏累,吃苦下力的活儿,都能干。”
“怎么……就只剩你一个了?”阿团声音轻轻的,像是怕吓坏了她。刘勇家的心里吁了口气,四姑娘还是小啊,心软面嫩。
那丫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干巴巴地道:“病了,没钱看。”
第十六章·所谓恩威并施
阿团仿佛被蛰了一下,窦妈妈赶紧挥挥手让这三个都退到一边去。觅松俯下身子,提醒道:“姑娘,前头出去的几个都回来了。”
阿团又瞟了那个细瘦的丫头一眼,把心思转回到今天的考题上来。
一共八个家生子,出去了七个,端回来了三只碗。其中两个是水里煮的元宵,今天正月十五,灶上的元宵肯定备了不少;只有最后一只碗里头当真是粘了一层糯米粉的白团子,且还比旁人多一只食盒,掀了食盒盖儿才露出碗里玉白的糯米团子。
得意洋洋地捧着这只碗的正是刘勇家的先前介绍过的,那个老子娘都是灶上的丫头。
阿团叫小丫鬟把碗都接过来,水煮元宵不用说了,戳开滑溜溜的糯米皮,里头填的都是最常见的猪油豆沙,便是粘糯米粉的那一份,也不是团姐儿要的花样,而是三只一模一样的黑芝麻馅儿。
团姐儿示意身后的小丫鬟端着,然后耐心听出去的几个丫鬟挨个儿讲怎么去要糯米团子的经过。也无甚新奇,多是叫灶上的婆子难为了,算到团姐儿份例里不行,拿钱买不行,借个灶自己做还不行;有两个更倒霉些的,还没摸到厨房的门,就叫巡视的拿下了,问明情况后直接扭送回了山月居。
便是讨来的两碗元宵,也不是主子份例里的,而是今天过节,大锅煮了赏给下人的,倒叫她俩费尽心思讨了来。
阿团着重问那个拿回粘糯米粉的丫头:“还记得我怎么吩咐你们的?”
那丫头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脆声道:“姑娘说了要三种馅儿的,黑芝麻的、红豆沙的和花生的,还说要粘糯米粉的。厨房的仇妈妈不肯做,奴婢是求了奴婢的娘!才弄到了芝麻馅儿的……”又补充道:“是二姑娘晌午点的,灶上多做了几个,可不是我们下头人吃的!”
阿团拨了拨那碗糯米团子,问道:“这是蒸的吗?怎么黏糊糊的?”
“是蒸的!是蒸的!”那丫头忙说:“回来路上凉了才发黏的!”
阿团不太高兴地“哦”了一声。
那丫头扫了一圈周围同来的人,本是信心百倍的,却在最后一个丫头回来后变了颜色。
最后回来的这个就是最先出去的尖脸丫头,她眉飞色舞地回来,也献上一只红漆食盒,里头用的是合云纹的浅口莲花瓷碗,碗里垫了两片碧绿的宽叶片,上头齐整地搁着三只滚熟糯米粉的白团子,其中一只顶上落了一瓣红梅,绿肥红瘦,煞是好看。
阿团挟起一个用力戳破,藤黄色的花生核桃馅儿顺着破口流出来,犹带余温。阿团笑嘻嘻地夸奖道:“你可真厉害,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尖脸丫头的嘴角一下笑咧到耳垂,又赶紧收住,强压住激动,低着头答道:“奴婢想着灶上事儿忙,便到太夫人处借了小厨房使……”
真聪明。阿团乐呵呵地问:“她们肯借你?”
“肯的。”尖脸丫头笑眯眯地道:“这个点儿太夫人正午睡,小厨房里只有一个姓吴的妈妈守着。我许了吴妈妈,无论这回成不成,都私底下拿二两银子谢她。”结果吴妈妈不光帮忙蒸了三只团子,还额外附赠了一只食盒。
阿团没想到她这么豁得出去,二两银子就是二等丫鬟一个月的月例了。
“我要的馅儿那么偏门,福寿堂都有?”
尖脸丫头在一问一答中逐渐放松,捂嘴笑道:“原本只有芝麻的和豆沙的,花生核桃馅儿的是吴妈妈现做的,从备着做五仁糕用的馅儿里挑出来的。”
阿团满意了,对她招招手,道:“你站这边儿来,回头我让画屏把那二两银子给你补上。”
尖脸丫头激动地双眼发亮,跪下给阿团磕了三个头,口中连连道:“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全然不顾背后飞眼刀的其他丫头。
阿团默默下了评语:果断利落,脑子活泛,用好了是一把尖刀。
目光一转,看向一直钉在原地没有动作的那个丫头。这个丫头在一群家生子里个子最矮,脸却最长,正合了那句“去年一滴相思泪,今年方才到嘴边”的诗。阿团便问她:“我说了我要吃糯米团子,你为什么不去要?”
长脸丫头先看了一眼阿团,又看了一眼刘勇家的,倔道:“进府前刘嫂子说了,叫我们必得跟紧了她,万万不可独个儿乱走。”刘勇家的大概没想到有人能蠢到这份上,看二愣子似的悄悄瞟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别过头去。
阿团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为什么听刘勇家的,不听我的?连刘勇家的也得听我的呢。”
长脸丫头愣了一下,搓搓手,嗫嚅道:“那……那也不行啊。”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不行。
阿团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后文了,又问:“如果你这回留下来了呢?你听谁的?”
长脸丫头想了一会儿,老实地说:“在姑娘身边伺候,当然听姑娘的。”这话答得巧妙,听姑娘的话,只不过前提是“在姑娘身边伺候”。
典型的县官不如现管啊。阿团摸摸耳廓,思索片刻,定下了她:“行吧,你也过来我身边吧。”
“什么?我不服!”那拿了另一份糯米团子回来的丫鬟气得脸通红,手指打颤地指着长脸的那个质问道:“她什么都没拿回来!凭什么选她?!”
刘勇家的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囫囵着磕了个头,白着脸上前一把捂住那丫头的嘴,告饶道:“姑娘息怒!她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姑娘!”
觅松眉毛拧在一起,出来跺了那个丫头一脚,喝斥道:“没规矩的东西!当着姑娘的面也敢大呼小叫!咱们府里可不敢请这种菩萨进门!”
不用觅松说第二个字,院门边的两个粗壮仆妇就围过来,那丫头吭都没能吭第二声,就被拖出去了。
剩下的丫头一瞬间噤若寒蝉。
阿团默了一会儿,突然自言自语道:“她骗我呢。刚才那碗团子不是蒸的,是煮熟以后沥干水才撒的熟糯米粉。”
窦妈妈一手抚在她背上,轻柔地道:“姑娘不必为这个烦心,那丫头规矩没学好,回去了自然有人管教。”抬起眼皮刺了刘勇家的一眼,又接着对阿团道:“若这般模样进了侯府,反倒是害了她。剩下的人,姑娘可还要再挑几个?”
阿团晃了晃头,抖擞精神,道:“叫迎春把那两个叫过来吧。”那两个的金猪绣了一半,不过针脚水平等等都足够看了。阿团一手一个拿着瞧了瞧,看不出更多的名堂,便递给窦妈妈,窦妈妈悄悄点了点阿团右手边的那一个。
咦,后头那个从众的反倒比前头那个抢答的绣得好?
不过阿团看得出来,这两个的手艺明显不如流萤,心性也一般,一个太躁一个太缩,其他更没见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阿团有些犯愁,纠结了半刻钟的时间,对刘勇家的道:“家生子里我要这两个,人牙子领来的你把那个瘦高个儿的留下,别的都领走吧。”
剩下的小丫头里有的尚还平静,有的却明显急了。尤其是那个识字的丫头,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称之为震惊了,刚张开嘴,旁边的小个子赶紧轻轻踩了她一脚。
这是个好心的。
方才试图争辩的还是家生子呢,还不是照样捆手捆脚丢了出去。这会儿谁再敢开口就是犯傻。
依阿团的规制,身边该有一个嬷嬷,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外加浆洗洒扫粗使婆子和跑腿使唤的小幺儿若干。
如今得脸的大丫鬟自然是画屏和迎春,二等里的流萤也颇为干练,再有几个叫不上名字来的丫鬟,虽然不算出挑,但也没大错,阿团便打算继续用着。
“走走走,给阿娘看看去。”阿团从官帽椅上跳下来,打头进了正房,兴冲冲地扑到云氏膝上,重心都压到云氏身上,反踢着双腿道:“哎呀,可累坏我了。”
云氏没出面,却并非不关心,当下放下账本将阿团捞起来。一一扫过面前三个丫头,笑道:“兴师动众叫了那么些个丫头过来,你就挑了三个?”
“贵精不贵多嘛。”阿团很理智,云氏赞同地点了点头:“你如今这个年纪,身边其实不适宜大动。画屏几个还没到放出去的年龄,这几个虽是往小里选的,也同你差着岁数,未必能陪到你出嫁的时候。”因此,留几个空缺过几年再补上也不错。
阿团上了软榻,盘腿坐着,问底下的三个丫头:“你们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提了糯米团子回来的尖脸丫头利索地跪下磕头:“求姑娘赐名!”剩下两个也理所当然地跟着跪下。
云氏劝阿团道:“你瞧哪一房的丫鬟不是一水儿齐整的名字,就你这边零零散散的,索性趁这个机会改改吧。”阿团点点头,心里也奇怪自己居然接受了云氏用这样自然的口气,随意更改别人名字。
最后定了三个红艳艳的名字,尖脸的丫鬟为红蕖,长脸的丫鬟为赤霞,瘦巴巴的那个为丹橘,加上西厢原有的一个叫朱砂的,三等丫鬟便齐了一半。
这四个里最大的才七岁,都不到顶用的年纪,阿团不指望她们做多少活计,只着窦妈妈细细教导规矩,学着看眉眼高低。
二等里头最小的就是流萤,另外剩的那个被阿团改作罗扇,正和流萤配作一对。
而迎春则随画屏改作银烛。只是这一改似乎就定了一等里头的基调,迎春身子晃了晃,强稳住心神跪下来谢恩。
画屏和流萤两个抓心挠肺地等了一天,等来了三个性情难料的丫头片子,一个改了名字形容颓废的银烛,默不作声的窦妈妈,还有一只装了西厢一众丫鬟婆子身契的铜片小锁木匣子。
阿团几手下来,恩威并施,一下子将西厢既定的格局冲散了架。
第十七章·所谓西域行商
过完年没多久,天气便开始回温。
山月居前后两进,前院开了一道曲折狭长的小小荷塘,阳光洒在春风吹皱了的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荷花还未到花季,倒是荷塘边一丛丛鹅黄色的迎春花开得正好。因水边风冷,银烛刻意走在靠荷塘的一侧,为阿团挡着风。
荷塘虽然不大,但云氏仍安排了两个会凫水的健壮仆妇昼夜轮守。此时一见阿团走近就迎上来行礼,手里端着一叠鱼食,恭敬又讨好地笑道:“姑娘可要赏鱼?这两天暖和了,点点老浮到水面上来玩哩!”
点点是一条通体银白,额上顶着一颗红点的鱼。那天郑晏和阿团在水边玩时瞧见了,开玩笑般取了这么个名字,谁想下人听到了,竟对它特别起来,每每见阿团来了,总要提一嘴。
阿团不是来赏鱼的,摆摆手,问那仆妇道:“晏哥儿来这边了没有?”
那仆妇一指东边的厢房,答道:“回姑娘话,奴婢方才瞧见四少爷在二少爷的小书房附近玩泥巴哩。”
阿团扭头往那边看了看,却没瞧见人影。倒也不慌,郑叔茂早下了死令,绝不许郑晏或阿团这两个闯祸精单独出山月居,除非郑晏能掏出个狗洞来,否则守院门的婆子定不敢将他放出去。
“行了,你去忙吧。”左右就在这附近,阿团挥退了那仆妇,带着银烛和画屏慢慢找过去。
远远地听到屋后墙根底下传来郑晏奶声奶气的声音:“汪汪!快吃呀!汪——”
“呀!是不是小狗?”猫狗这类畜生牙尖爪利,怕抓伤了小主子留下伤疤,侯府里是从来不许养的。
阿团双眼发亮,脚底下踩了风火轮似的飞快地顺着声音找过去,绕过耳房果然见滚了一身泥巴的郑晏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块栗子糕,回头瞧见了阿团,忙“嘘”了一声。
阿团一边点头,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过去。郑晏面前站着一只蜜蜡色皮毛的小狗,只有尾巴梢上黑尖尖的,才巴掌大小,恐怕还没满月,黑色的杏核眼极其灵动,警觉地盯着来人,就是一双耳朵奇大无比,瞧着有些怪异。
画屏吓得脸都白了,挡在阿团面前紧张道:“姑娘,野狗都凶,姑娘要是喜欢,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
阿团恍若未闻,拨开画屏蹲到郑晏旁边,还大胆地把手伸过去让它闻,把自己总结的三板斧教给郑晏:“先伸手让小狗闻闻气味,等它熟悉了以后再顺毛摸,然后挠下巴。”见狗狗果然凑上来闻自己的手,阿团小兴奋了一下,对郑晏炫耀道:“看看看!它过来了!”
郑晏也把手凑过去,他刚才捏着栗子糕,手上沾了食物的香气,狗狗立刻转向,冲他凑过去,伸出一截粉嫩的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