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烈顶着一张冷酷硬朗的脸庞,面无表情,只是薄唇几不可见地抿了起来。
斐仁站在旁边,眼神飘忽,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叩,不知在想什么。
周监正低头掐着手指,不知算着什么,越算下去,眼睛眯得越细,笑得像一只狐狸。
屋里头,最先听到这一番话的永兴帝,眉头狠狠跳了跳。才张开口,不及说什么,蓦地广玉公主尖叫一声,疯了似的举起手朝涂菲媛打过来:“臭丫头!叫你胡说!”
“这就是天家公主的气度?”涂菲媛说道,声音不掩讥讽,“你真的是皇家公主吗?怎么我瞧着不论是皇上大爷,还是武成王小哥,还是太子殿下,都是要相貌有相貌,要气度有气度?偏偏就是你,跟我们村里的大婶大娘,除却穿的不一样,别的也没差了!”
广玉公主更加被激怒了,这回连婢女们都拉不住她,疯了似的抬手朝涂菲媛打过来:“贱丫头!谁给你的胆子!敢羞辱本公主!”
她贵为公主,又是永兴帝的第一个孩子,这些年来谁怠慢过她一分?当真是一句重话没听过,一句训斥没挨过。今日竟被一个其貌不扬的丫头片子教训了,尤其还是最恨的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直是让广玉公主失了理智。
“谁给我的胆子?难道不是公主你吗?”涂菲媛往后退了几步,口齿清晰地说道:“我家可不在京城,不是你大老远叫人打晕我扛进来,我能站在你面前?不是你要拿盆子放我的血,又要扇我巴掌,又要将我千刀万剐,我敢得罪你?”
“你是公主了不起?我好好过我的日子,你不叫我过,任凭你是公主我也要骂你!”涂菲媛的余光觑了一眼永兴帝,只见他负手站在门口,逆着光,脸上不辨喜怒,攥了攥手指,下巴朝向广玉公主骂了起来:“瞧把你贱的!没男人就过不了日子啊?一天天闲的你!都过去八百年的事,你还记在心里!我都懒得理你!你能不能有点志气,也不要理我?”
门外,听到这一番话,百官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嘶!”就连孟大人,都没有免俗,猛地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
广玉公主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脸色乍青乍白,一双眼睛更是充斥了血色,浑身微微发抖,恨不得把涂菲媛生吞活剥了。
“媛媛,不得无礼!”沐神医倒吸一口凉气,才反应过来,连忙捂住涂菲媛的嘴。
涂菲媛正说到重点,一把拨开沐神医的胳膊,看着永兴帝张口又道:“皇上,我也没招谁惹谁,就想平平静静过日子,怎么也不许?上一辈的事情,为何牵连到我身上?害我没了爹娘就罢了,怎么也不许我过日子?我要一个说法!”
“你想要什么说法?”永兴帝缓缓问道。
涂菲媛道:“上一辈的事,死的死,绝的绝,我没见过,也没经历过,我只说我自己。公主将我强行掳来,又恐又吓,又骂又打,凭什么?我招她惹她了?总得有个公道吧?”
孟庄主曾经说过,当年放火烧侍郎府的人,就是广玉公主,并且证据确凿。然而,证据被广玉公主毁个干净,不曾立案。此事,必是永兴帝有意包庇,不作他想。当年证据确凿的时候,永兴帝都不曾做什么,如今难道会管?涂菲媛不相信,索性不提。
只说道:“虽然我也勒了公主的脖子,又叫她一晚上不曾睡觉,勉强讨回一分两道,但是总体来说仍旧是吃了亏。不过,我这个人生性大度,不爱跟人计较,吃亏便吃亏吧,这件事便算抵了,互不亏欠。日后,我过我的独木桥,公主走公主的阳关道,还请公主别妨碍我!”
这番话说出来,所有人的心里,都不由得跳了一下。
尊卑有序,广玉公主乃是皇族,而涂菲媛只不过是一个民女,她凭什么说,互不亏欠?就凭她对广玉公主做的那些事,广玉公主便是打死了她,也没人会说半个字。
百官们之所以同情她,认为她做的好,乃是因为她的父母,涂大海和云诗当年在广玉公主这里吃的亏太多,如今他们的女儿如此刚烈霸道,给他们报了仇,故此觉得痛快。
“互不相欠?”永兴帝轻声重复道,低低笑了一声,不辨喜怒,“既然你只想过平平静静的小日子,朕成全你。从今往后,你便在玉河村平平静静地过下去,此生不得进京半步。”转过视线,又看向广玉公主:“你不得再去打扰她。”
广玉公主阴毒的目光看过来,咬着嘴唇没有回答。父皇叫她承诺,她就不承诺,等父皇一走,看她怎么说收拾那个贱丫头?
“谢谢皇上大爷!”涂菲媛清脆的声音说道,“皇上大爷,您真英明!比我们村的村长好多了,他年纪还没您大,就糊涂得要命,天天作威作福!”
永兴帝的眉头挑了挑,对这声“皇上大爷”也觉得听不下去了,心有离意,便说道:“你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有呀!”涂菲媛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伸手一指广玉公主:“您这个闺女,自来是不听话的,我对她一点信任都没有,恐怕她暗地里再给我一棍子,将我打晕了拖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我这辈子就完啦,皇上大爷,您得想想法子,是不是给我个护身符什么的?”
身边,广玉公主的五官狰狞起来,恶狠狠看向涂菲媛。
永兴帝也忍不住挑眉,心里对这个少女有些刮目相看了。她看起来是傻,可说的话、做的事,又有哪一桩是真傻的?就连叫他皇上大爷,虽然难听了些,不也是为了跟他套近乎?又有文武百官站在外面,他难道为了一个称呼就责罚人?她竟是算透了的。
“烈儿,涂家在玉河村,老的老,幼的幼,想来农活做起来吃力,你派人去给他们帮帮忙。”永兴帝转过身,看向外头的武成王斐烈说道。
斐烈垂首抱拳:“是,父皇。”
永兴帝不由得点了点头。斐烈是他最小的儿子,长得一表人才,性子也足够沉稳,要紧的事情交给他,永兴帝还是放心的。又看向涂菲媛,问道:“你还有没有事?”
“有!”涂菲媛说道,这次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皇上大爷,我今年十三岁了,就快嫁人了。但是我长得太丑了,不好嫁人,皇上大爷能不能下旨赐给我一个男人?嗯,年纪不要太大,跟我差不多就行。最好长得俊点,看起来顺眼。要白白的,性子温顺听话的……”
罗里吧嗦,掐着手指头说了一堆,然后抬起头来看向永兴帝:“可以吗?皇上大爷?”
永兴帝有些后悔了,为什么没有立刻就走,还在这里听她乱七八糟说一堆?又十分惊奇,云诗生的这个丫头,怎么性子如此诡异?张口闭口谈男人,她一点也不羞吗?
“我这里没有人选。”永兴帝说道,以涂菲媛如今的身份和容貌,哪家的公子肯娶她?永兴帝也不想得罪人,硬拉鸳鸯配,何况他也不觉得涂菲媛有什么值得他如此上心,便随口说道:“不过,如果你自己找见合适的人,朕倒是可以为你们主婚。”
到底是云诗的女儿,又被广玉公主害成这样,永兴帝心里也是有些不忍的。
“真的?那太好了!”谁知,涂菲媛一拍巴掌,高兴得眼睛眯了起来:“我有人选!皇上大爷,我有一个可好的人选了!”
永兴帝的眉头狠狠一跳。
“我曾经救过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少年,他又乖顺,极符合我心意。只不过,他是太子殿下的逃奴,又被抓了回去。如果皇上大爷看我可怜,不如把他赏给我吧?”涂菲媛清脆的声音说道,“他除了长得好看,力气大一些,别的也没什么出奇的了。太子殿下也不缺这一个下人,不如赏给了我?他力气大,正好帮我干活,我可需要他的!”
永兴帝听到这里,哪还不明白的?合着涂菲媛一早抛出那个请求,就是挖了个坑,等着他跳呢。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转过身,对斐仁说道:“可有此事?”
斐仁本来目光游离,叩着手指,在想别院的阿俊。临来之前,他似乎已经安稳了,不知道又复发没有?等一会儿这里的事散了,他就赶紧回去,瞧着他去。
不成想,忽然被涂菲媛点名了,再听后面的话,不由得大怒。好个丑八怪,也敢算计他的小东西?垂了眼上前回话:“确有这样一个人,父皇。只不过,此人脾气乖僻,又野性不驯,并不适合给涂姑娘做婿。”
门外百官,早已听得呆住。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唯独孟大人,面色微沉,看向里头有一阵子没有吭声的广玉公主,眼神闪烁起来。
“没有呀,他很乖顺的,叫他砍柴他就砍柴,叫他打水就打水。”涂菲媛清脆的声音说道,又看向太子疑道:“莫非太子殿下对他不好?刚一开始,我救了他的时候,他对我也不听从。后来看我对他好,给他吃给他穿,他才慢慢听好起来的。”
永兴帝不等斐仁说话,便一声喝止:“好了!”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就算给了涂菲媛又何妨?只要她就此住了口,老老实实回去过日子,等涂大海和云诗回来。便看向斐仁,说道:“一会儿你派人将小丫头要的人送过去。”
斐仁私下里都有什么行径,永兴帝一清二楚。若非那些人都是斐仁花银子买来的,而不是强抢夺来的,一早被弹劾了,永兴帝也不会容忍。故此,丢失一个斗兽取乐的宠侍而已,也不放在心上。
“是,父皇。”斐仁垂眼答道。
“好了,既如此,便散了吧。”永兴帝不想再待下去了,免得一会儿涂菲媛的口中又冒出什么古怪想法,说完便转身,往外头走去。
“且慢。”就在永兴帝以为,终于可以走了的时候,忽然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转头一看,竟是宁大人。
宁大人是先太子师,近年来岁数大了,便兼了君子书院的院长,已不常在朝中露面。然而,先太子师的身份,让他不论何时都受人敬重。更何况,宁大人的学生们也多成为朝中栋梁,兼之家有浩瀚藏书楼一座,更加受到读书人的景仰。
那座藏书楼,不止永兴帝,就连先帝也常常到宁府借书阅读。故此,对宁大人的出言阻拦,永兴帝没有不悦,而是客气地问道:“宁院长有话要说?”
宁大人抬眼看了看涂菲媛,说道:“我想认涂姑娘为孙女儿。”
一句话落,顿时抽气声遍地。
“宁大人为何有此想法?”永兴帝也吃了一惊。
宁大人说道:“宁府子嗣不旺,这些年来都是一脉单传,致使老臣连个女儿、孙女儿也没有,十分遗憾。今见涂姑娘伶俐活泼,聪明可爱,心里很是喜欢。”
永兴帝的脸色微沉,一时没有说话,目光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宁大人的身份可不寻常,在朝中谁不敬重?若是认了涂菲媛做孙女儿,谁再想欺负涂菲媛,就得掂量掂量了。这个分量,可不是涂大海能比得起的。
百官维护涂菲媛,乃是因为涂大海为人较好,官声清明,看在同僚之谊的份上,看护一下他的后人。而如果涂菲媛成为宁大人的孙女儿,就更没有人欺负她了,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老臣也想认涂丫头做孙女儿。”这时,孟大人上前一步,也说道。
他不开口还好,才一开口,永兴帝顿时想起,今日之事就是他捅起来的。若非他一上朝就跪地大哭,被广玉公主欺负死的涂侍郎的女儿有多惨,他也不会一时大意,带了百官前来。故此,恶狠狠地瞪着他,没好气地道:“孟爱卿也凑热闹?”
“皇上有所不知。”孟大人垂着眼睛,一本正经地道:“老臣的小儿子,与沐神医结为夫妇,而沐神医与涂侍郎的夫人交好,约定互为对方子女的干娘,故此老臣的小儿子,便是涂姑娘的干爹,老臣便是涂姑娘的干爷爷。而涂侍郎又是老臣的学生,故此,老臣认涂姑娘为孙女儿,正是理所应当。”
永兴帝气得险些一脚踹过去,沉着脸,一声不答。
“皇叔,我想认涂姑娘做女儿。”就在这时,被不知何时走到身边,在腰间掐了一下的肃王爷,也上前一步说道。
永兴帝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看:“你又做什么?”
“皇叔,我与铭儿成亲十年,未有子嗣,膝下空落,实在难忍。铭儿与涂大人的夫人乃是好友,既然涂大人夫妇不在了,铭儿认他们的女儿在名下,一来照顾了故人的血脉,二来也解我们膝下空虚的寂寞。”肃王说道。
一时间,栖凤院寂静得针落可闻。
工部尚书孟大人,铁帽王肃王爷,先太子师、兼君子书院的院长宁大人,全都要认一个女娃为干女儿、干孙女儿?这得是什么样逆天的福分?百官纷纷瞪大眼睛,噤声不语。
“啊呀!我算出来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众人纷纷看过来,才发现是钦天监的监正周大人。
周大人年仅三十,却在天象观察之术上,精通更甚于一帮老臣。每逢测算,必无遗漏,故此,永兴帝十分看重,破格提拔为监正。此时,见他一脸兴奋的样子,永兴帝不由问道:“周爱卿算出什么来了?”
“皇上,臣……能不能也认涂姑娘为干女儿?”周大人走上前来,挤了挤眼说道。
永兴帝的脸色一黑,怎么一个两个都来凑热闹?这难道成了认干女儿大会了不成?口气一下子就不好了:“周爱卿倒有什么借口?”
“不可说,不可说。”周大人连连摆手,只冲他挤眼,“臣只知道,如果认涂姑娘为干女儿,日后好处不尽呀!”
永兴帝忍不住想啐他,这还用他说?没见孟尚书、肃王爷、宁院长,都认了亲么?有他们三位在,谁再认亲,不就是坐等捡便宜呢?因而袖子一挥:“驳回!”
“唉,臣果然是不得皇上重用的。”周大人听罢,脸上一灰,黯然说道。
以往这个时候,永兴帝总要哄他两句,钦天监是极重要的机构,他是监正,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是重用他的。然而此时,永兴帝没心情哄他,冷哼一声,甩袖道:“起驾回宫!”
“皇上大爷再见!”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正是偎在沐神医怀里的涂菲媛,冲着永兴帝的背影喊道:“皇上大爷,等我把男人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