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夫妻多年,默契有加,沐神医自然看明白了孟庄主的示意,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对涂菲媛说道:“这几日,他就住在我这里吧。免得伤势有什么变化,我也方便看顾。”
涂菲媛也是这个意思,点头说道:“那便多谢沐神医了。”除了阿俊有伤这个考量,涂菲媛还想到一处,那便是阿俊的确是个危险人物,由她再带回家,百害而无一利。倒是孟庄主有几分势力和来头,又精明得很,放在紫霞山庄或是保命之道。
“我不住在这里。”谁知,本来双眸半闭,有些陷入昏迷的阿俊,猛地清醒过来,睁大眼睛说道:“我要回家。”
家?哪里是他家?若是阿俊此时没有受伤,涂菲媛说不定奚落他一番。然而此时,却只好说道:“你乖乖的,等伤势稳定下来,我就带你回家。”
他这个样子,回了家,谁照顾他?遇见危险,比如煜王爷的人搜了过来,他跑得了吗?再带累爷爷奶奶,那是涂菲媛最不愿看见的。不如待在紫霞山庄,有孟庄主给他掩护,好好恢复伤势。
“不,我要回家。”阿俊固执地说道。
“家里有什么好的?”涂菲媛没耐心了,瞪起眼睛说道。才一说完,蓦地想到一件事,再看少年睁着眼睛,似乎咽了下口水,顿时好气又好笑:“你还惦记着羊肉呢?”
阿俊点头:“嗯。我要回家。”
“不许!”涂菲媛只觉得眼皮都在抽,“老老实实养伤,养好了带你回家。”
阿俊一听,急了,双手撑着坐起来:“我要回家!”
旁边,沐神医与孟庄主看着两人,明明是一般年纪的孩子,偏偏差异是那样分明。一个貌美,一个貌丑。一个天真,一个世故。一个娇娇可人,一个沉稳冷静。但是,看起来又是那么恰然。眼中纷纷升起奇异之色,互相换了个眼神。
“你是不是想把肉偷偷吃完?”一直被否定的阿俊,瞪起眼睛,看向涂菲媛,目光是许久未见的敌视。
“谁稀罕那点儿肉?”涂菲媛气得忍不住叫出来,指着他的脑门子道:“也就是你!没出息!命都不要了,就惦记着那点儿肉?好,你要回家,那就回家!我跟你说,是你闹着要回家的,再被煜王爷发现,我再不会管你的!”
阿俊只是坚定地道:“回家!”
“回回回!”涂菲媛没好气地道,转过身来,对孟庄主说道:“庄主,夫人,那我们就先回了。”才说完,不由得一愣,只见孟庄主和沐神医不知何时并肩站在门口,纷纷以一种奇特的眼神看过来,在她和阿俊的身上徘徊。
“行,回去吧。”沐神医的脸上不知何时恢复了初见涂菲媛时的笑容,“我给你准备些药丸,如果他发热,就给他吃下去。还有一些止血药,每日两换。这些纱布你都带回去吧,都是干净的,免得你再找旁的了。”
收拾了一包东西,用小包裹包扎起来,递给涂菲媛:“我叫黄连跟你们回去。如果有事,随时叫他回来禀我们。”
两人也都想到,如果煜王爷再追到玉河村,只怕涂菲媛应付不了。便叫黄连跟着,哪怕护不住阿俊,能护住涂菲媛一家也是好的。对于阿俊,他既然能逃出来一次、两次,想来心思灵巧,也能逃出来第三次,两人却是不担心。
涂菲媛想了想,抬头拒绝了:“多谢庄主和夫人的好意。只不过,让黄连住在我家,不太方便。”家里只有两间屋子能住人,一间是涂菲媛从前住的,窄窄的一张小**,已经睡了阿俊。还有一间,是爷爷奶奶住的,如今涂菲媛也挤在一张**上,直是再也挤不下了。
孟庄主并不知道涂菲媛为何拒绝,不论被赶出家门之前,还是被赶出家门之后,他也没有沦落到那样窘迫的地步。但是,从昨日与身前的小姑娘谈生意来看,她是个聪明伶俐的。既然拒绝,便有她拒绝的理由。
故此,没有再坚持,只道:“那么,让黄连送你与他二人回家?”说着,指了指躺在**上的阿俊。
阿俊的腿上受了伤,必不能一路走回去的。涂菲媛又是个女孩子,便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即便是有,孟庄主也舍不得叫她吃这份苦头。反正山庄里有马车,便提议道:“叫黄连赶了马车,送你二人回去。对了,你今日来,可是取葡萄来了?要多少?我叫下人去剪。”
涂菲媛想了想,说道:“三十斤即可。”酿酒而已,第一次主要是练手,找找从前的感觉,却不一定非要许多材料。
“好,我叫下人去剪。”孟庄主说道,才走出一步,又回过身问道:“还要昨日那种吗?”
涂菲媛想了想,说道:“皮儿薄一些即可,别的没什么讲究。”
“好。”孟庄主点了点头,走出去吩咐下人去了。不多久,转脚走回来,笑着问道:“昨日只顾着与你谈论无籽葡萄,却不知道,你要这许多葡萄做什么?定然不是为了卖吧?”
涂菲媛不由得笑了笑,也不瞒着了,说道:“我要酿酒。”
“什么?”听到这里,却是沐神医惊讶地道,“葡萄能酿酒?”
涂菲媛点了点头,目光在沐神医冰肌玉骨般的肌肤上扫了一眼,说道:“葡萄不仅能酿酒。所酿造出来的酒,还有少许养颜的功效。”
沐神医听罢,不由得抬起手,摸了摸脸颊:“竟有这样的事情?”
“有的。等我酿造出来,请夫人品尝。”涂菲媛干脆地道,“酿造葡萄酒,不需要太久,二十来日即可了。”
“那我便等着了。”沐神医不由得笑了笑。
涂菲媛心里还存着一件事,侧脸往**上看去,但见阿俊的双眸半闭,似乎又昏昏沉沉起来,便低声问道:“夫人,他,可能有些其他病症。他每顿饭吃得极多,全然超出常人的食量。我不明白,他的肚皮,怎么容得下那许多食物?劳烦夫人给他瞧一瞧。”
“好。”这种事情于沐神医而已,乃是家常便饭之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伸出三根手指,搭在阿俊的手腕上。阿俊被这碰触惊醒,抬眼看见是沐神医,而涂菲媛的脸就在头顶上方,眨了眨眼,没有动。
沐神医的手指搭在阿俊的手腕上,凝神诊了片刻,又俯身下去,检查少年的眼睛。少年顿如受惊了的小兽一般,抬手便去推沐神医。
他的力气大,倘若沐神医被他推中,少不得跌一跤。涂菲媛眼疾手快,拦住少年的手,说道:“你怕什么?有我在呢!叫夫人给你瞧瞧,还有没有其他病,你别动!”
阿俊听到涂菲媛如此说,便不动了,只不过身子微微绷紧了,如上紧了的弓弦,随时都能弹出去。涂菲媛怕他不知好歹,伤到沐神医,索性捉住他的手腕,握在手里,不让他挣动。
沐神医依次检查了阿俊的眼底,眉梢微微蹙起,又伸出手,朝阿俊的脖子底下探去。而后,眉头拧得更明显了,又伸手下去,按在少年的胸腹之间,依次检查。
“他没有病。”沐神医检查一遍,直起腰来,肯定地道。
涂菲媛听了,不由微微一怔:“怎么可能?”说罢,见沐神医的神色有些不快,连忙说道:“我并非不相信夫人的医术。而是,他实在古怪。他一顿饭,吃四五斤羊肉,肚皮都不带硬的。而且,竟然没有吃饱。我瞧着,他一顿饭甚至能吃七八斤,甚至更多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俊太能吃了,满脑子都是吃,倒不是涂菲媛不愿意养他,不过就是一些饭食而已,吃不起肉还吃不起粗面吗?况且,日子总不会一直穷下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养活他并不费什么。唯独担心的是,他该不会有什么隐蔽的病吧?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涂菲媛对阿俊也有些感情了,心里希望他健健康康的。
“吃这么多?”沐神医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原先以为,涂菲媛口里的吃得多,只是常人的两三倍而已。毕竟,也有些人就是饭量大,却没什么出奇。听了涂菲媛的补充,立刻俯下身,再次给阿俊检查起来。这一回,沐神医检查的速度慢了一些,唯恐方才大意了。然而,检查的结果,仍旧是什么病也没有。
“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出来了吗?”涂菲媛低声问道。她对沐神医的医术,真正是信任的,毕竟能被称作神医,又是达官显贵之家的贵客,可见医术过硬。然而,竟然连沐神医都没查出来,却让涂菲媛不敢相信。莫非,阿俊真的没病?
可是,哪个没病的人,一顿饭吃那么多?人的肠胃容量是有限度的,他窄窄的身子,能盛多少东西?涂菲媛只见着,他吃下去的东西,远远超出他的肠胃能够承受的量,这才觉着诧异。仿佛,他的肚子就是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填进去多少东西,都没有影响。
“这却是从没见过的怪病。”这时,孟庄主也好奇地走过来,站在**头,俯视着阿俊瘦小的身形,“那日我见他眼底发蓝,又削瘦,还以为他得的是巨食症。”
“不是巨食症。”沐神医摇头,“巨食症的脖子下方会微微粗大,胸腹之间按压弹性不强,他没有这些症状。”
“那究竟是什么?”只见遇见沐神医都觉得棘手的怪病,孟庄主十分好奇,俯身将阿俊打量过来打量过去。
沐神医微微挽起两边的袖口,弯腰俯身,拿起阿俊的双手,分别从他的指尖,一寸一寸捏了过去。从手指,到掌心,到手臂,仔细认真地捏过去:“但凡病症,在身体上总有痕迹。他的身上,没有丝毫异常。”
“但是,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沐神医几乎给阿俊做了全身的检查,随后站起身来,看向涂菲媛:“他每顿饭都吃很多?经常觉着饿?似乎怎么也吃不饱?”
涂菲媛点头:“是。我似乎还没见他吃饱过。”
昨天上午,他喝了一肚子羊血,回到家又吃了几斤羊肉,也没见他喊饱。每次都是她强行制止,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吃食,从没有主动停下过进食。
沐神医听了之后,拧起眉头,在屋子里走动起来:“不可能,他的身上什么病症也没有,怎么可能——”忽然,沐神医的话戛然而止。紧接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夫人,可是想到什么?”只见沐神医的脸色难看得厉害,涂菲媛不由得心中一跳。
沐神医再次走到**头,这回没有再对阿俊进行检查,而是将目光落在阿俊的脸上,端详了几眼,又伸出手,触摸阿俊的肌肤。涂菲媛只看见,沐神医的手指,竟然渐渐颤抖起来。只见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了。他没有病。他——被诅咒了!”
“什么?”涂菲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诅咒?”
什么诅咒能让人变得这样?那不是怪力乱神之说吗?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中?而且,究竟是什么人的诅咒,才有这样的力道?让人的胃口变成填不饱的无底洞?而且,这是什么诅咒,根本没有惩罚的力道呀!
“是!诅咒!”沐神医不禁后退两步,来到沐神医的身边,看向阿俊的眼神,带着淡淡的惊惧,“本来我不敢断定。这一生,不论是我,还是我——师父,都只从先人的记载中见过。记载的那人,一顿饭能吃一头猪,一只羊,十只鸡,才勉强不让肚子发出叫声。”
涂菲媛蓦地瞪大眼睛:“有这样的事?”
“本来我不信,但是——”沐神医说着,微微抬起手指向阿俊,“他,你看他的容貌,再看他这一身肌肤,跟先人记载中的人物,有很大的相似。”
“夫人的意思,难道他就是你的祖先所记载的那人?一直活到了现在?或者是他的后代,一直带着那样的特质?”涂菲媛惊疑道。
沐神医轻轻摇头:“我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这一类人,身上带有诅咒。或者是生来便具有的,上天给的诅咒,或者是被人献祭心头血,下了诅咒。”
“当真?”涂菲媛不由得微怔,轻轻捏了捏手心,偏头看向**上,半闭双眸,似睡非睡的半昏迷着的阿俊。
“先人的记载中,对此有过推测。若是第一种,则是因为他们本身太过优秀,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拥有高贵的身份、无双的容貌、绝顶的聪慧,以至于上天都嫉妒,一生下来便要枯萎。他之所以如此能吃,便是因为,他要抵抗身体中的诅咒。因为,只要他一旦停止进食,身体就会飞快衰竭、死亡。”
“若是第二种诅咒,便是拥有血脉亲缘的人,献祭了心头血,以最深的憎恨将其诅咒。诅咒他饮不抵渴,食不抵饿,一世奔波,灾难劳苦,坎坷无数,尝尽百年辛酸,方得解脱。”沐神医将所知尽数道来,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也不知是怕惊扰了阿俊,还是不忍再说下去。
涂菲媛捏着手心,抬眼张口问道:“依夫人看来,他究竟是哪一种?”
并不是她铁石心肠,不动感情,毫无怜悯之心。而是因为,沐神医所说的这一切,都超出她的认知。诅咒,乃是灵异神话小说里才有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然而,想到自己从现代穿越而来,灵魂脱离了身体,驻扎进此处,又不由得凛然。
“我不知晓。”沐神医摇了摇头,“我从前并未见过这样的人。他,是我此生见到的第一个。”说到这里,神色泛起一丝羞愧,掐了掐手心,声音有些干涩地道:“媛媛,你,往后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涂菲媛不由一愣。
不久之前,沐神医还因为她“弃”阿俊于不顾,而轻鄙于她。此时,又为何如此说?
“我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中的哪一种诅咒。假使是第一种,则他就是上天遗弃、惩罚之人。谁离他近,对他好,则会受到上天的迁怒。谁对他坏,反而会集天下运势于一身。”沐神医说道,“如果是第二种,虽然不会遭遇上天的惩罚,但是诅咒的力量本身戾气较重,兼之他注定一生坎坷辛苦,你与他走得近,难免会被带累。”
涂菲媛抿了抿唇,偏头看向眼皮渐渐合在一起,快要沉睡过去的阿俊,面上毫无表情。
两刻钟后,一辆马车驶出紫霞山庄的大门。
“嗒嗒”的马蹄声,渐渐在山路上响起。马车轱辘碾动在干硬不平的土路上,不时颠簸一下。
车厢里,铺就柔软的毯子,涂菲媛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