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风景清幽,山道却盘旋曲折,不易行走。叶念走了些时候,见前面路边有一凉亭,便过去坐下休息,亭中还有一对老年夫妇,身边一只竹篮里放了些香烛,叶念看了两眼,听那老妇人问,“姑娘,你是去国清寺烧香的么?”
叶念道,“不是,我是要去止观禅寺。请问大娘,我从这里前去,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老妇人道,“那可比去国清寺要远些,再快也要一个来时辰才到得了。”顿了顿问道,“你去那处做什么,只不过一间寻常的小庙,没什么人去烧香的。”
一旁的老翁听了这话却有些不高兴,道,“什么叫做没人去烧香,那庙中的智光大师可是极大的好人,他早些年间救过多少人啊,有这等济世救人行为的才是真正的得道高僧,人们少去那庙子,不过是怕打搅他清修罢了。”这老翁说的不假,当年浙闽两广一带百姓受瘴气疟病所苦,智光远赴异域采集树皮,救人无数,自己却因染病而武功全失。他功德匪浅,受江湖中人敬仰,因此威望甚高。但他所在的庙子灰皮陋砖,百姓感他恩德,却少有去庙中烧香拜佛的。
老妇人拎了篮子起身道,“照你这般说,国清寺可没什么得道高僧了,那咱们也别去了,索性回家好了。”
那老翁拦住她,‘哎呀’一声,忙道,“我……我又没说不去,这拜佛烧香乃是大事,岂能如同儿戏,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
老妇人也并非真心不去,让老翁哄说两句后便无事了,两人相携着走出凉亭,朝山上去了。
叶念背靠在凉亭柱上,心想智光一死,乔峰免不了背上杀人灭口的诬名,到时又有一番麻烦,可那人是自杀的,她要如何阻止?想到乔峰,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汴京赶到天台山这一路的时间,足够她想清楚许多事。两世,她接触过许多人,结交过许多朋友,但真正想要接近她的人,无论是怀着善意,恶意或者其他目的,却从不被她接受,因为她不信人心,人心难测,不信人性,人性多变。来到这世界结识乔峰,是偶然也是刻意,她知道他的性格,为人,甚至命运,她是这个世界最了解他的人,一开始只是敬重,却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心情。
看见他便觉得开心,看不见就会想念,这样诚实的心情让叶念有些无奈,因为没有防备,所以动心了么?在客栈中看到他留下的字条时,她便有所意识,当时自己想的是,他如此容易接受阿朱,怎么对着自己时,竟连当面告别都办不到。
这点却是她未想明白,她跟阿朱,本是不同的。阿朱单纯,一目了然,在与乔峰相识和陪伴的过程中一直都是处于弱势的一方,乔峰自然怜惜照顾。她却是神秘,复杂,即使现在乔峰对她已无猜忌防备之意,也不可能像对阿朱那般毫无顾忌的全然接纳。
想了一会儿心事,叶念想起老妇人说那寺庙还远,起身打算继续赶路,刚走出凉亭,便听身后传来一道男声,“叶姑娘是要去止观禅寺么?”
叶念回头,见是在客栈中见过的黎会书,皱眉道,“这与你有何关系,你是在跟踪我么?”
黎会书笑了两声,慢慢走过来,边道,“叶姑娘不用担心,在下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罢了。”
叶念身形不动,手腕微抖,已将匕首藏在了腕间,嘴上淡淡道,“你要问什么就快些问,我还与人有约,若是去得晚了,累得别人来寻我那可不好。”
黎会书脚下一顿,暗道她口中有约之人莫不是那乔峰,当即一笑道,“那可正好,说不定与叶姑娘有约之人也是我们在找的人,那可真是省掉了不少麻烦。”
叶念听他说‘我们’,心中升起些警惕,视线下意识四下扫过,问道,“你们找的是什么人?”
“自然是那恶贼乔峰!”一道人影从旁边山壁跳下,是个细眉瘦脸的中年男子,身量颇高,向叶念瞧了一眼,对黎会书道,“黎公子,你何必与她废话许多,直接抓住她,逼问出乔峰那厮的下落就是!”
叶念道,“你这人说话真是奇怪,我都不知道你们说的是谁,又怎会知其下落。”
“你不用装傻。”中年男子哼道,“在聚贤庄时你处处替那番狗说话,明明就与他极为相熟。”
叶念‘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去过聚贤庄的英雄好汉,失礼失礼。刚才我听阁下语气,还当是哪里冒出来的强盗贼匪呢。”
“你在这里耍嘴皮子功夫可没用。” 中年男子冷声道,“乔峰那厮恶毒残暴,连杀了江湖中许多正义人士,前些天又将丐帮徐长老也杀了,接下来怕就该轮到揭穿他契丹人身份的智光大师。我等的武功虽然不敌,却也不能任其为祸武林,如今用些手段,担上些骂名也自认了。你若是乖巧老实配合,自然无事,如若不然……哼!可要教你吃些苦头了。”
叶念拍手赞道,“这话说得可真是大义凛然,威风凛凛,不知阁下名讳,当日在聚贤庄时,我好像并未听得阁下出声一字?”
中年男人听得叶念讽刺,面色铁青,他在江湖上人称‘快刀祁六’,也算小有名气,平日里与江湖同道将乔峰一事作谈资时,他总是慷慨发言,怒声叱骂,总能得旁人几句附和称赞。英雄大会当天他鼓动了些朋友同去,本想好好发挥表现一番,却叫叶念各种手段压得不能不忍,最后灰溜溜的散了会,本来众人都是如此,他却觉得大失颜面,以后再不能在朋友面前抬头说话。叶念这几句话正好戳在他痛处,他既羞又恼,伸手就去拔刀。
黎会书阻止道,“你一刀杀了她,我们可怎么去捉乔峰?”
祁六也不可能真这么一刀砍过去,只是觉得十分下不来台,手仍放在刀柄上,冷声朝叶念道,“你快说,乔峰那狗贼现在何处?!”
叶念轻笑了声,道,“你们若是真不知道,又何必巴巴的跑这儿来等着。你们不是乔峰的对手,想要以我为质进行要挟,我可以理解,但像现在这般明知故问,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祁六脸上颜色深了一分,黎会书却是面不改色道,“叶姑娘既是个明白人,就该知道现在配合我们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么?”
叶念看了他一眼,道,“这本是无须隐瞒的事,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先前说与人约了在山上见面,那人便是乔峰。他此行是为了拜访智光大师,问清些事,但又担心遭人误会,便让我一同前去,也好做个见证。你们知道我并非江湖中人,又在替朝廷做事,所以这个证人倒是有资格做得的。”
祁六冷笑道,“只怕是乔峰前去杀人,你同去掩护。”
黎会书同时笑了笑,说道,“叶姑娘是在暗示自己是朝廷中人,我们动不得你么?”
叶念叹道,“我说的是实话,你们若是不信,不如跟我一起去止观禅寺中做番见证。”
两人闻言稍有犹豫,前面山路忽然拐出个矮瘦的中年男子,匆匆朝这边赶来,口中大声道,“你们别听她胡说,我才从止观寺中下来,乔峰根本不在山上,这女子花言巧语是想拖延时间,你们再不动手将她捉住,一会儿可要有人来了!”
祁六哼道,“这女子诡计多端,我原说不该同她废话,还是先将她拿住稳妥。”身形一掠,伸掌朝叶念抓去。
叶念不料还有一人,心中一沉,知道情势凶险,今日恐是难以脱身,却也不愿束手待擒,当下脚步微侧,向旁边避了开去。祁六‘咦’了一声,翻手又抓向她,叶念后退一步,抬手与他过招,她招式上胜出许多,却不得不避让对方带着内劲的掌击,因此守多攻少,在旁人看来犹如闲庭散步,游刃有余,实则有苦自知。
那名矮瘦的男子看得心急,对黎会书道,“黎公子,我看祁兄一人拿她不下,我们不如一起动手罢?”
黎会书双手负在身后,看着场中两人,眼中有些莫名的神色,闻言一笑,道,“不劳鲍先生动手。”说着身子窜出,向叶念背后袭去。
祁六耳中听到两人说话,心中生恼,下手更是狠了两分。叶念躲开对方接连而至的凌厉掌风,回身时黎会书已欺近身前,她避无可避之下抬手硬接对方一掌,只觉一股劲道传进体内,仿佛过电般的疼痛蔓延开来,她闷哼一声,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稳不住身形。
黎会书一击得手,不由愣了一下,见祁六还要动手,叫道,“祁先生且慢,这女子并无内力,你小心将她打死了。”
祁六只哼了声,竖掌为刀,在叶念颈后劈下,将她击晕了过去。
☆、第 22 章
叶念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窄小简陋的房间中,手脚被绑,正靠在一摞脏乱的麻袋上。她摇了摇有些晕眩的脑袋,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伸手摸到袖内匕首还在,心下稍定,朝窗外望了一眼,借着微弱的星光辨认出这仍是在山上,只是不知具体何处。
头晕痛得厉害,她闭了眼靠在麻袋上,思考着目前的状况。说无用,打不过,跑不掉,这倒是有些难办了。她正想着,忽然听外间传来一道声音。
“这都过了十个时辰了,那丫头怎的还没醒?哎,祁兄,你先前下手未免太重了些,这万一……万一将她打死了可怎生是好?”
叶念听出这是最后出现的矮瘦男子声音,心想自己被他们捉住时大约是未时,那人说过了十个时辰,现在就该是子时,也就是凌晨十二时左右,这些人难道是想守通宵不成?又听另一人不在意的语气道,“那女子与乔峰一路,会是什么好人?当真打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虽与乔峰认识,却也不曾有过何等恶行,何况她的身份非同一般,我们捉了她去对付乔峰,已属无奈之举,又怎能随便取了她的性命。”
“鲍兄若是担心惹上麻烦,现在大可退出,我祁六一人做事一人当,必不会牵累到你。”
“我怎是怕惹上麻烦了?”鲍千灵气急道,“我不过是担心影响到先前的谋划罢了,乔峰的武功你我都清楚,若无掣肘,我们三人与他对上,胜算能有几分?那丫头只是对你无礼了几句,你又何必下如此重手?”
祁六无从辩驳,心中窝火,哼道,“那女子诸多诡计,又身怀武功,我若不手重些,难保不旁生枝节。”
鲍千灵心道黎公子已讲清楚那丫头没有内力,他却毫不留手,分明是计较她之前的得罪,但对方既有解释之意,自己也该给个台阶,便转而说道,“那丫头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在聚贤庄上让群雄大失颜面,即便今天不落在我们手上,日后怕也少不得的麻烦。”
叶念听到这里微一挑眉,心想这人说得有些道理,她两世都惯于一人行事,却没意识到自己逐渐陷入这世界的江湖恩怨中,多了许多危险,确是有欠考虑了。
祁六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乔峰那厮连番作恶杀人,搅得江湖不得安生,武林中正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你却当我是记恨丢了面子,所以对她下手报复么?!”
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叶念稍一转念便明白这人是被说中了心事,那鲍千灵却是个实诚人,不知祁六为何忽然如此激动,但见他横眉冷目,言语之间毫无客气,不禁有些来气,回道,“我可没祁兄这般高的觉悟,不过是受祁公子之邀,想要竭力办成此事,因此就事论事。你摆出这副脸色,却是给谁看的?我可不是你的手下,无需听你的差遣训斥。”
两人撕破了脸面,你一句我一句的争锋相对起来,直到黎会书从外间回来,好言安抚住两人。最后祁六冷着脸说了句,‘我出去守夜’,便甩了门出去。鲍千灵心中积郁难消,也出门寻了另一个方向守夜去了。
黎会书在屋里站了一会儿,点了盏蜡烛推门走进了里间。
叶念等他进屋看过来后,对他说了一句,“你们三人心不齐,抓住我也对付不了乔峰。”
“叶姑娘这是在好心提醒在下么?”黎会书笑了笑,将烛台放在她面前地上,盘腿坐了下来。
叶念看了眼他的动作,说道,“你们此行败多胜少,何必孤注一掷?枉送性命?”
“你对他当真如此有信心?”黎会书问。
“你心里未必不清楚这是实情。”叶念一顿后,说道,“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当真是为了所谓的‘江湖正义’么?”
“江湖正义……”黎会书咀嚼着这四个字,微微仰起头。星光落在这人脸上,其双眼却仿佛罩着一层灰色的膜,透不进丝毫光亮,令人莫名生寒。
“我只想让他死,江湖正义又与我何干?”他喃喃道。
叶念心中一动,问道,“难道你与乔峰有什么私人仇怨?”
黎会书低下头,瞧了叶念半晌,才开口道,“你听过江南墨门么?”
叶念微微蹙眉,略一思索后讶然道,“‘鸳鸯掌’黎震泽?他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黎会书勾起嘴角,脸上隐约有些兴奋神色,凑近叶念问道,“他跟你提过此事,是么?”
这倒是十分巧了,叶念心想,前些日子与乔峰喝酒时才说起过这事,当年寻石伯一家麻烦的正是这江南墨门,乔峰虽没与她细说,但她却知道那掌门战败自杀之事,如此说来,这梁子岂不是结大了?叶念心中微沉,见黎会书的表情却透着几分古怪,便缓缓道,“所以,你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想报仇?”
黎会书却是不答,反是有些迫切问道,“他还记得我曾说过长大后要去寻他报仇么?”
叶念哪里知道乔峰还记不记得,又觉眼前这人反应有些异常,便不再答话。
黎会书心中失望,又有些着恼。他习武资质平常,小时常被父亲训斥责骂,他虽感委屈却从不敢大声争辩自己已经十分努力,身为一门之主的父亲就像一座大山,让他仰望,也让他倍感压抑。当一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闯上门,在所有人面前将他父亲轻易打败时,那座大山忽然就垮了,一种难以言述的复杂情绪从心底喷涌而出,强烈而突然,让他措手不及,浑身发颤。见到那举止沉稳,眼中却隐藏不住傲气的少年转身将走时,他以自己都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