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深思的李不凡没有发现,直到听到茶碗破碎的声音,他才转过头来,看着站在楼梯不远处面色苍白的靳月婉。
“你要……娶亲了”,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
夜风从窗外灌进来,李不凡清了清脑子,才后知后觉地回道:“是”
两人相顾无言,靳月婉认识他才一个月而已,除了那一日他英雄救美,两人便再无更多交集。
可是哪个少女心中没有住着英雄?她已经喜欢上他。
她咬着嘴唇,忍住眼泪。
李不凡站起身,一步步行至她面前,默了片刻后他开口:“月儿……”
他想说,月儿,既然你已经不记得我,那么这一世,就不要为了李不凡这个男人再犯傻了,他不值得你付出。
他想说,月儿,你要懂得爱惜自己,你配得起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然而他终是沉默了……
他亏欠这个女人太多,说什么,都不能弥补。
只要他守住山河,也能还她一世安康。
“夜深了,早些打烊吧。”
李不凡背着喝晕的林子铭下了楼,汴京城并无宵禁,街道两边的商户都挂着大灯笼,李不凡没有同意让靳叔帮忙,林子铭被他横放在马上,他骑着林子铭的马将他送回林府,而他的马则是一直跟在后面,此后他才缓缓骑着马回府。
李府门房还给他留着门,下人将马牵走,李不凡接了盏灯笼,便朝着自己的小院清塘院走去,夜色微醺,他也是有些困了。
路过花园,碰上了他的大哥大嫂,李敬之沉着脸问他:“怎么一身酒气,又上哪疯去了?”
这样子跟父亲真是像,少年时的李不凡同京里那些公子哥们确实也差不多,只是他到底出身将门,虽有些纨绔子弟的恶习,但是他也懂适可而止。
“跟林子铭喝了回酒,别的可什么也没干”,李敬之年长他十岁,李不凡的武艺基本上都是跟着他学的,就连现在在御城军中,他也在李敬之的部下。
“二弟也是快要成家的人了,你就别太拘着了”,李敬之的娘子出身户部侍郎方家,闺名叫方蕊,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贤妻良母,上一世李敬之死后,李家男丁全部在外御敌,是她一人将李府撑起。
方蕊笑着拉了拉李敬之的手臂,对方的面色明显有些缓和,对着弟弟说道:“时候不早了,有事明天再说吧,你回去歇着吧”
很难想象李敬之一个七尺男儿,千军万马之前都能够面不改色,然而他在方蕊面前,竟是个一等一的贤夫。
少年时的李不凡不是没有憧憬过爱情,他每日看着大哥大嫂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他也会想,他的未来娘子,是什么样子。
然而现在,他并没有任何期待,他记忆里的左妃,是个连面容都模糊不清的身影。
他只记得她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唯唯诺诺,时刻守着男女大防,随时都会对着他双手合十,每次见到他总是弯腰行礼,念着“阿弥陀佛”。
他那时,是很讨厌她的。
只是如今重活一世,左妃为他产子而亡,终是他亏欠了她,所以这一世,他会好生对她些,她想削发便由她削发,她想念经便由她念经。
想如何都由着她。
“大哥大嫂也早歇着吧,我就回去了”
李敬之点点头,方蕊朝他微笑,这么幸福的一对,应该继续幸福下去的。
喝高的林子铭第二日果然又睡到日上三竿,等他换好铠甲在城墙上飞奔的时候,引发一阵阵笑声。
“林爷这是闻着饭味儿来的吗?”
“哎呀,今天伙食是不是加肉了啊”
“说不准呢,看林爷这姿势,像是有燕窝鱼翅呢”
“哈哈~”
林子铭急着去点卯顾不上搭理他们,边跑边扭头喊道:“都给爷等着!”
“你说他看清咱们是谁了吗?”
“看清个球啊,你没见他脸都跑变形了吗”
“哈哈~哈哈~”
“看来都很闲啊~”李不凡突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对着一群人似笑非笑地说道。
最近大家都在传,李少将得了婚前恐惧症,变成了工作狂加班狂,逮谁狂谁。大家很想说,都是男人嘛,谁没有这一遭是不是,一回生两回熟嘛,哈哈~哈哈~
然而他们只敢想想。
“全营操练!围城五周,现在!马上!”
绕着汴京城外跑五圈,他是想谋财害命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动弹。
“怎么,戍城士兵操练,还要主帅亲自下令吗!”
士兵操练原本就是他们每日的差事之一,当然,这只是官方说法,现实中这些少爷们一个个身娇肉贵的,城门前晃一晃也就算操练了。
两方僵持着,李敬之从楼梯口上来了,“你们听不懂少将的话吗?要本帅亲自解释一遍吗?”
李敬之,那是正经的武状元出身,御城副帅,他们确实服也不敢不服,可是李不凡那就是,靠爹靠哥混饭吃的公子哥儿,谁比谁强多少啊。
☆、第3章 不得不做
此时李敬之话说完,几个少爷士兵推搡着彼此,喊上营里其他的弟兄,乖乖下去围城五圈了。
“多谢副帅仗言,末将下去监督,告退”,李不凡朝李敬之一行礼,便跟着队伍下去围城了。李敬之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外全营士兵前站着的李不凡,听得到他响亮的声音。
“全营集合!”
“清点人数!”
他真的是不一样了,并非突然转变了性格,而是身上突然出现的那股杀伐之气,那是只有久经沙场的人身上才能沉淀出,朝野上下武将成群,可是李敬之他没有见到过。
然而现在,他竟然在自己十八岁的弟弟身上,看到了那种沙场点兵,指点江山的气势。
城墙外面士兵们已经跑起来了,李敬之默默地转过身,朝着营房走去,或许,士兵操练是时候练起来了。
五圈之后大家都累成狗,跪得跪,趴得趴,卧得卧,躺得躺,有些解了衣服,有的扔了鞋,看着李不凡的眼睛像是要杀人,但是他们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只管伸长了脖子灌水喝。
李不凡领跑了五圈,此时面不改色地站着,看着周围姿势各种*的士兵,说道:“饭点到了,大家散了吧”
直把他们气得翻白眼,累都累死了还吃什么饭!
“李不凡!你真好样!哈哈,这帮小兔崽子就是欠收拾!干得漂亮!”,林子铭站在城墙朝着李不凡喊道。
一滴汗水从李不凡额间落下,迷住了眼睛,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那少年站在城墙上,一手持剑,指着城下焱兵怒骂:“龟儿子!你们敢不敢跟爷爷打一架,想议和滚你姥姥家去吧”
林子铭开心不已。
然而开心还没有持续到傍晚,御城军主帅下令,即日起全军东西南北四大营,全部开始操练,如有懈怠,军法处置。
林子铭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换防之后他同李不凡一道离开,丧着俊脸说道:“你说主帅这是抽哪门子风啊”
说完立刻后知后觉地捂上嘴巴,尴尬地笑笑,“主帅大人真是英明神武”
一激动给忘了,主帅不就是李不凡他爹李纲,他竟然当着儿子面说老子坏话。
“确实英明神武”,李不凡点头说道,“我等只管追随便是”
还真是不害臊啊,林子铭竟然无言以对,“总觉得这是个阴谋……”
李不凡白了他一眼,“你兵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吗?”
林子铭一噎,片刻后笑着说道:“可不是吗,都在你肚子里呢”
“你再回家请个大夫好好看看,说不定还在你肚子里”,李不凡说着朝他肚子瞄了瞄。
“不可能,必须在你肚子里,我都摸到了”,林子铭不甘示弱,直接伸手过去。
“我的天呐,男男!”,名垂千古的抗焱英雄竟然是个断袖!左妃直接怔愣当场,素手轻抬,一根葱白细嫩的手指指着从营房中走出的二人。
“还怀孕了?这个世界一定是崩坏了……”
她一副被雷劈的样子,揪着自己的bob短发,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穿成尼姑就算了,还要嫁给一个断袖,再说南朝马上就要灭亡了,老天你还能不能再狠点!
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跟个断袖还有发展的可能,还是回去——准备逃婚,才是正解。
左妃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留下两人莫名其妙,直接将这段插曲无视掉了。
李不凡心情不错地回到家,晚饭后去了他父亲的书房,一言未发便直接跪下,李纲神色一凛,却没有让他起身。
“儿子这一个多月的言行举止可是让父亲起疑了?”
李纲沉默片刻,才对他说道:“你与林家走得甚近”,想了想复又说道:“戍边将士的家属,我听说你一一去看望过”
戍边将士中有许多都曾经跟在李纲麾下,说起来也算是李氏门生。
不过他们多是些寒苦出身之人,稍有功绩便会被放逐边塞戍守边关。
“今日你城下点兵,为父亲眼所见,颇有上将之风”
死而复生这种事,李不凡自知太过荒诞,若非亲身经历,他也绝对不敢相信,所以他醒来之后,就开始努力回想前世,尽量装出一副正常的样子,并非是要刻意隐瞒,而是他想等到时机成熟,比如,现在。
“南朝以北的焱国,不知道父亲怎么看?”,李不凡抬起头问向李纲。
李纲心中闪过诧异,他竟能看出这些来?李纲沉声回道:“狼子野心”
这些年焱国一直在搜刮掠夺周边小国,实力迅速壮大,南朝多是富庶之地,军事力量极为薄弱,拓跋氏怎么可能放过?
“南朝边防,父亲以为如何?”
直到此时,李纲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他沉了沉声音说道:“高祖当年,乃是武将□□得位,南朝自开国以来,日防夜防,防的都是武将啊”
所以南朝边防?那跟后花园的小门差不多了,焱国一旦发兵,必然直指汴京。
“父亲可有想过”,李不凡稍作停顿,一字一句道:“重塑朝纲”
一室寂静,李纲双目瞪大,内心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良久,他像是自问地叹息道:“谈何容易啊?”
“如果,有不得不做的理由呢?”
李纲闻言看过来,盯着李不凡的眼睛,好像要看进他的灵魂,可是什么时候起,这孩子的眼神变得这么深邃了呢,他竟然也有些看不懂了。
李不凡就这样在李纲的紧紧注视之下,将上一世的国破家亡娓娓道来。
李纲听后沉默不语,一开始他只是震惊,觉得荒诞无稽,可是再到后来,一步步环环相扣,他已经不相信这只是个故事。
如果当真如此,李纲握紧了拳头,已有几分动摇。
“父亲,我下月所要迎娶的,是个姑子”。这是唯一能最快让父亲相信的办法。
“左妃自幼是在观音禅院长大的,她在那里剃度出家,修行十年之久,左府一直将此事捂得严实,甚至连左府下人,都少有人知”。
左父身任御史台监察御史,干的就是弹劾百官,左府八卦哪里是普通人能打听到的。
李纲也震惊了,然后就有些生气,“左无年他是疯了吧,当我李府是什么地方了!”,他当初也是看在两人的八字特别相合才上门求亲的,可是左无年竟然敢隐瞒这么重要的事。
“父亲,终究是我欠了左妃,而且,我不能失去浩儿”,如果没有左妃,那就没有李成浩,所以就算重活一世,这门亲是一定要娶的。
严格说起来,这门亲事算是李家高攀了左家,但是在京中,大户人家很多都是女儿多儿子少,比如左府,就有一位少爷和三位小姐,所以就导致京中女子下嫁成为常态,左妃是嫡女还算好的,至少嫁到李府嫡脉正房,对于许多庶女而言,出嫁的对象很有可能就是庶子了,甚至给人做小都是有的。
李纲上前扶起了李不凡,郑重地对他说道:“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你大哥”
其实这整件事里,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李敬之英年早逝,李家就算最后满门抄斩,也是全都死在了一处,可是他的长子李敬之,却能一座孤坟。
“儿子明白”
“你说的事,为父会好好考虑的”,关于重塑朝纲,其实说白了就是要对抗皇权,这是灭九族的大罪,稍有不慎,或是一招落错,一样逃不过满门抄斩。
“你先回去吧”,李纲坐回了椅子上,冲他摆摆手。
李不凡行礼之后便回了清塘院,夜色宁静,然而他却一夜无眠,他在想如今的朝堂上,哪些是可以拉拢的,哪些是能够尽早灭掉的,他想着想着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披上外衣进了书房,微黄的灯光下,他铺上一叠宣纸,开始写写画画,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少爷,少爷”,一大早暮雨过来伺候李不凡梳洗,却发现卧室里没人,就在院子里喊起来了。
李不凡正在趴在书桌上打盹,听到外面的声音打了个激灵,他坐起身来甩了甩有些酸胀的胳膊,又盯着自己昨夜写成的图表细细看了一遍,而后将其置于烛火之上焚尽。
“在这儿呢”,李不凡拉开了书房的门,朝着院子里的暮雨说道,他略微看了看天色,有些诧异,“今儿怎么这么早?”
暮雨也没有好奇少爷为什么会出现在书房,她喜颠颠地跑过来,“珠锦轩昨日将少爷的喜服送来了,老夫人吩咐奴婢送过来给少爷看合不合身”
珠锦轩的手艺,自然是无可挑剔的,李不凡朝她说道:“你去回了老夫人,就说衣服很合身,去吧,洗漱不用你伺候了”
暮雨眨了眨眼睛,然后哦了一声,嘟着嘴行了个礼说道:“奴婢告退”
她原本还以为能看到少爷穿喜服的样子呢,人家都说,男子穿上新郎服都会变得气宇轩昂呢,少爷本来就很气宇轩昂,要是再穿了喜服,那得多帅啊。
可惜她见不着了,不对,是今天见不着了。
李不凡此时没了睡意,洗漱完后吃了早膳,然后牵马出府准备前往御城军营,此时时辰尚早,刚出李府大门便碰上了李敬之。
平日里李敬之总是早他半个时辰出府,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同行。
发现李不凡的眼下有些青黑,李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