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步之后,流年已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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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之后,流年已远- 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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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烟火气。
  “瓦洛佳——”
  副驾车门被推开,车里的女孩儿吃力地往下蹭。纪小鄢忙近前搀住她,想说外头冷妳还是不要下来了,沈一一却一径咻咻地抽着小鼻子,“香到则……”
  骤然一阵疾风起,纪小鄢赶紧展开双臂圈住她,沈一一也老实不客气,任他托着抱着偎进他胸膛。天边云层渐次的稠密,遮住日头寡淡的光,阴翳下她仰起脑瓜无甚意义地觑着他,潋滟的一双黑眸子,似蕴着千山和万水。觑着觑着她又无甚意义地冲他笑了笑,明媚至极的小脸蛋儿,美轮美奂到天地都失色。
  自重逢后种种惊疑伤嗟至此方释怀,先前的沮丧亦彻底地消散。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不由自主他想起年少时曾读过的一首诗——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及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柔光。
  ——感谢主!多么好!他的宝贝终于失而复得了!即便不能与他你侬我侬的相亲又相爱,即便他对未来没有把握和信心,but中国古人不是早云过: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所以他也该知足了不是吗?愿望过多的人往往不快乐。至于以后如何管它那么多!向死而生向死而生我们谁不是瞪着双目懵懂地前行……
  “瓦洛佳,伲囊为又笑啊?”抿起小嘴儿沈一一纳闷地盯住他,情感障碍令她固然体会不到他跌宕的心绪与感受,可是,这样笑的他,凛冽眉宇似绽半朵艳桃花,幽邃碧瞳犹凝两泓清沼波,“瓦洛佳”,伸出食指她试探地抚上他眉梢,“伲格么笑好看到则。”
  “是么……”小心翼翼地拥紧她,纪小鄢将下巴贴近她颊侧。被爱人夸赞的滋味真美妙,美妙一如她鬓发间柔浅的芬芳。
  接下来的旅程轻松又惬意,豁然开朗的大叔完全开启了公路爱情片模式。他也不走高速,就在国道上慢悠悠地晃,见到道旁天目湖风景区的广告牌,咦、去逛逛;景区附近有特色农家乐,喏、去尝尝;拐沈一一出来时啥啥生活用品都没带,啧、不要紧,从天目湖到溧阳市中心才十二公里远!总算大包小裹shopping完,天色也将晚,大叔又驱车回到天目湖,在涵田半岛酒店开了栋湖畔别墅楼。于是这一天的行程,满打满算五十余公里,还全在溧阳周边来来回回地绕。
  江湛的古思特是有定位追踪的。看了纪小鄢这墨迹劲儿,江湛不由得乐了。临分别前纪小鄢曾告诉他,要带沈一一回滨城,纪小鄢的理由是那里毕竟是生她养她的旧家园,就算她忘了,也该去瞅瞅。可若依着这速度……指不定他开着裴炯的老年代步电动车,都能撵上他们俩……算了算了他爱咋墨迹就咋墨迹吧,断裂缺失了四年的好时光,他想一点一点地细细找补也在情理中。
  不过江湛还是授意张秘书,将沈一一“即将”回滨城的好消息告诉了陶陶陆沛涵。陆沛涵最是急性子,当下腰凳绑着刚满周岁的娃儿、带着保洁阿姨就去了沈宅拾掇起卫生。陶陶也从外地匆匆赶回来,顺带又通知了筱歆郑峰两口子。结果大家等啊等,等啊等,就是等不来大叔和沈一一。陆沛涵冲劲儿上来可不管那一套,抄起电话就问纪小鄢:拜托阿作西您能快点儿让我们见见一一吗?四年了,不止您,我们也想她想得心急火燎的!
  是啊,谁又不想一一呢?十几年共同成长的经历,筱歆失明后得以复见人间四月天,生命中那些猝不及防的陷落与拯救,早已将他们与沈一一紧紧勾缠在一起。可恨的是阿作西只是一味地敷衍,今朝说快了快了,我们逛完淹城就回去,明朝说别急别急,我们在松鹤楼吃完松鼠鳜鱼就开拔……陆沛涵怒!数数这都第几天第几通电话了?合着你们还没晃荡出江苏省!
  但再怒又如何?还不是得等。并且大叔随后几句话,就消了陆沛涵如焚的心火——
  原来早在四年前,大叔即先后资助了莫斯科大脑研究所与彼得堡人脑研究所,继而又通过刘律师,辗转联系到吴有时教授;再通过吴教授斡旋,于泽大附属第一人民医院,成立了中俄脑颅内容物创伤康复介入中心。中心不仅每隔两个月,会邀请俄方专家来坐诊,来的专家亦全部是当今神经生理学界的翘楚。
  若论大叔为啥这么做?原因很简单:既然寻丝鬼搜索的结果显示沈一一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在国内,那也许、也许有一天,裴炯会带她来看病。这动机很可笑是不是?这做法很疯狂是不是?简直是“守株待兔”的现实演绎版。
  犹记得当时刘律师曾不解地问过他:为什么选泽州,而不是北上广?他给出的回答是:裴炯要是真有心,不论选哪儿都无妨。何况在国内临床医学领域里,泽大附属第一人民医院的内外神经科,口碑算好的。后头刘律师又问他:如果裴炯带沈小姐问诊时改名换姓了怎么办?那他岂非白忙活?彼时他想都不想地答刘律:那也能够帮到她,不是么……
  当然大叔没跟小涵说太多,仅是言简意赅地道:因为现在不是俄方专家的坐诊期,所以须等俄方专家结束手头现有的工作,才能组团来国内。对方电话里表示再有一日就能到,他又何必非带着沈一一,来回来去地折腾?如此陆沛涵还能再说啥,毕竟给沈一一做检查最重要。
  事实上在相处的这短短几日里,纪小鄢已经发现了,沈一一的情况比他认为的,还要糟糕一点点。发现的初始是在天目湖,景区出来他带她去吃农家乐,服务员递过餐牌他很自然地让她先点菜,她却摇头嘟哝道,她不认得字。当着服务员的面,纪小鄢没有说什么,服务员一走他立即抽出纸和笔,写下她的名字给她看。——“沈”也就罢了,“一”是多么简单的字!幼儿园里随便拎个中班的小盆友,十有八|九能大声念出来。
  可沈一一仍是摇头说不识。他教给她念也没用。就算她当场咿咿呀呀地跟着念出了,转个身再问她,她还是不记得。
  对此俄方专家的解释是:由于她脑内主管文字记忆的神经元与突触重度被损毁,致使她非但对汉字的记认全部清零了,还丧失了将之再次存储的能力。好比纪小鄢教给她“沈一一”三个字,她对其几秒钟的短期记忆是有的,但欲将短期记忆转化成长期记忆,必须经由神经元之间产生联系方能够实现。而她恰恰是这部分的神经元、与连接这部分神经元的突触不可逆性受创了,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又何谈的存储与刻录?
  至于沈一一为什么就是听、说、理解不了普通话?乃是源于她的布鲁卡失语症。“不过,”手指点着沈一一的核磁共振扫描图,俄方专家之一对纪小鄢道,“尽管沈小姐目前说话语速极其慢,也听说不了标准的汉语言,但在运用方言时她既没有大量重复某个字、某句话,也不存在话语无意义和语句不流利的现象,这在同类临床病例里,已算难得了。”
  将一张FMRI扫描图递给纪小鄢,说话的俄方专家语气骤然轻快了一点点,“您再看这里,这是沈小姐的威尔尼克区,虽然也受到了波及,但您看这些黄色的小色块,是新近被激活的区域——”
  “我和助手发现后,联想到您与沈小姐相处时有可能使用的语种,便分别以俄语和英语对沈小姐下指令,结果显示沈小姐的威尔尼克区只在听到俄语时有激活反应。并且,当我们缓慢重复俄文字母、及俄语里某些常用词汇时,激活的速度不仅会加快,激活的区域也从右脑渐渐对称拓延至左脑。”
  接过后两张FMRI扫描图,毋须俄方专家指点纪小鄢已看到:在一片朦朦灰黑的图像上,先是有三四处米粒大小的小黄块,继而是包围这些小黄块的条状红色块——它们光灿、炫目,红的鲜焕、黄的闪亮,虽然所占面积真的好小好小一丁丁,却似莽莽荒原播散了希望的种子,看得人眼热……
  告别了一众专家,纪小鄢挽着沈一一慢慢走出神经科大楼。江南的冬末春初时节,天气一言不合就转暖。通往停车场的甬道边,亭亭错落的玉兰和美人梅已竞放。空气里暗香浮动,锦重重花影曲径葳蕤。沈一一走着走着就不走了,仰起脸一壁四处贪看,一壁问纪小鄢,“瓦洛佳,偶介病还会好伐?”
  稍稍揽紧她,纪小鄢微笑着点点头。沈一一偏过脑袋望住他,用常州话继续问,“那我可会像你们一样,认得字、走得快、脑子里不再空荡荡,还知道我是谁?”问这话时她的脸在身后繁花生树的背景映衬下,美好得犹胜一副画。而画本是无情又无绪,心生悲凉的,往往是赏画人。“裴炯说,我病了,如何病的却不说;又说我的病很快就好了,还说我就这样挺好的。可我清楚正常人不是我这样子的,大概……裴炯是没有办法吧?那么你有办法吗瓦洛佳?你不是说你有很多很多钱,还能带我看最好的医生吗?”
  见纪小鄢不语,沈一一抬指捻去落在他前额的一片美人梅,静静凝视他的黑眼睛,有一瞬令他恍惚以为她并没有病。再一个恍惚他了悟:其实从开始到现在,无论病与否,她的天性都从未有改变。哪怕她忘了所有人和事,忘得干净且彻底,哪怕她不良于行连自理的能力都没有,她也依然是那个昂扬向上蓬勃不屈的沈一一。
  她是他活了四十三载所见意志力最为坚韧强悍的人。她既有螳臂当车的孤勇,又有蚍蜉撼树的倔强。她以她微渺肉身持续对抗她不断轰塌的世界。而她的信仰与目标不过是竭力回归“正常”的轨迹。见过她,他方知生命是有出路的。“一一,相信我,妳一定能够好起来。我会教妳学俄文,让妳重新读和写。还会带妳做复健,尽量恢复行动力。”沉沉拥住她,他对她允诺,他的小丫头一直都是最棒哒,他对她有信心。
  沈一一却不买他的账,抿抿唇轻声嘀咕道,“你还说你会编辫子……”结果哩?编得什么啊?歪七扭八的!
  回想两人在涵田酒店住下的第一晚,洗过澡纪小鄢给沈一一吹头发,头发吹干沈一一说瓦洛佳,你帮我把头发编编噻,不然睡觉滚乱了,明朝梳起好麻烦。彼时纪小鄢怎么说的呢?他说编了辫子睡觉对头部血液循环不太好,再说多硌啊,哪儿有散着头发舒服呀!好说歹劝蒙混过关哄了沈一一睡下后,大叔立马上网找编发的教程和视频。可编头发那么精细灵巧的技术活儿,岂是直男一夕之间就能学会的?如是次日清晨大叔不可避免地露馅儿了——“伲骗宁!介编格嗲辫子啊?丑到则!”
  此刻见沈一一质疑他,大叔好舒朗地笑了,手指轻轻抚过她松松散散的侧梳麻花辫,“这不是编得越来越好吗?妳总要给我时间慢慢学习与进步麽……”
  对面这时恰走来两名小护士,瞟到这一幕眼睛果断齐刷刷盯牢他——哇,好销魂的摸头杀!哇,好有型的帅大叔!虽然头发全白了年岁已不轻,但卓尔不群的气度、+轮廓深邃的脸容、+高大挺拔的身材、再+绝对一流的衣品……Instagram上那位火到没朋友、人称“意大利刺青银狐”的老爷子,怕是也没他气场夺人啊!
  而他专注凝望眼前人的目光,滤尽了岁月与沧桑,蹇途扶持前行很轻易即让人想到:何为最好的爱情与最美的时光……
  这不止是随便一枚路人甲乙丙的感受,这也是沈一一所有旧相识的感受,这同时还是纪小鄢全部亲朋与属下的感受——是的,他爱她,爱到以她为荣耀,从不藏着掖着她,爱到事无巨细地照顾她,不论多忙都要陪伴她。人常道相爱容易相守难,那么守着一个不懂爱的病人呢?又会有多难?
  但纪先生才不在乎这一切。纪先生只要这样的她做纪夫人。她脑子有病跛腿又怎样?她说话费劲待人疏漠又怎样?甫一回滨城他就迫不及待让她成为了纪夫人,先是去注册,继而为她筹备了盛大隆重的婚礼。
  婚礼场地就选在了滨城。纪小鄢国外的无论父族还是母族的亲戚来了十之七八,还有他一众同学与挚友,更甭提Accipiter帝国的高管们,亦纷纷从世界各地飞来捧场。——对,没错,他就是要在她家门口迎娶她,就是要让她从沈家老宅风光大嫁!
  婚礼上,沈一一穿着纪小鄢母亲穿过的婚纱,半世纪前的老款,样式虽保守却尽显雍容优雅。她戴的饰品,则是纪家世代传承的,当年同版定制共四套,只给各支长子长孙名媒正娶的元妻。
  挽着新娘出场的人是陶陶。婚毯走一半,陶陶蓦地想起很久以前沈一一曾经对他说:“最终能为我们所选所信赖的,必然是像《雅歌》里头所说的那种人——‘他带我入筵席所,以爱为旗在我以上’……”如今她找到了,那个人就在前方满含期待地望着她,望着她一脸懵懂木然一腐一拐地挪近他身旁,他绽给她的笑,却是顶顶心满意足的。
  而当他以中、英、俄三国语言庄严宣读婚礼誓词时,当他说『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健康还是疾病,我都爱妳、尊重妳……』时,连同陶陶、吴有时教授在内的女方所有的来宾,都不由泪如倾。这份誓言有多重,或许在场诸人唯有他们才了解。其中也包括,嘉宾席最末最角落的濮长安。
  身侧陪濮长安一起的是斯延年。唏嘘中斯延年遥遥注视着沈一一,她身上的婚纱可真美,却美不过艳色无俦的她。环绕她颈间发髻的珍珠钻饰亦真夺目,但丝毫分不去她的光彩与鲜妍。隐忍半生斯延年终一声长喟对发小道,“小柔在天有灵当心安,一一远比她妈妈有福气。你不敢珍视的自有人敢。这个男人,我服气……”
  是啊,又有谁能不服气?又有谁能做到纪小鄢这程度?而外人只道他贪恋她的倾城色,孰不知,他根本是只能看、不能吃——
  自泽州看完医生他即开始教她学俄语,从生活用语教她听和说,从俄文字母教她读和写。她学得既缓且艰他也不气馁,上午教的单词她下午就忘了,他还要笑着拿出记录本鼓励她——妳比大上个月记忆维持的时常多了两小时;大舌音发得也足够标准了。纪夫人好棒!纪夫人加油!来,我们再背一遍,看看这回能不能记到明儿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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