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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厅。
纪小鄢进去时,沈一一正在画石头。不同的是这次纪小鄢刚刚靠近她,她就抬起了头。她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清透莹润的樱花肌,被窗外缕缕雪霁初晴的光笼着,柔美得似幻境。如是他便果然屏了息,默默回望她,像四年里每一个积思成梦的夜,唯恐醒后又是一场空。
而江南的冬天室内冷彻骨,纵使裴炯开了油汀和空调,室温也没有很高。放下画笔和石头,沈一一搓着手指凑到唇边呵了呵,纪小鄢见状哪儿还能按捺,两步迈近挨坐她身畔,一把攥过她小手,包进掌心替她暖起来。
“瓦—洛—佳?”沈一一语气怔怔的,一副蒙圈的小傻样儿。
纪小鄢瞥了眼悄没声儿蹑来的张秘书,以极缓语速轻轻道,“这里太冷了,我带妳换个暖和的地方住,好么?那里不仅暖,还很大,不仅有室内小型动物园,还有两间大花圃。你喜欢画的话随时可以画,我会给妳买最好最全的颜料和画笔。如果妳在那儿住腻了,随妳想去哪儿我都能带妳去。我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漂亮的大房子,会让妳住得很舒服。我还会带妳去看最顶尖的医生,让妳走得比现在稳和快。跟我在一起,妳什么都不必操心。我有很多很多钱,多到不管妳想要什么,我都能够满足妳。我会照顾妳,永远不离弃。我会对妳好,绝不伤害妳。”
一句又一句,纪小鄢说一句,张秘书就译一句。一句又一句,张秘书并未因纪小鄢这十足怪蜀黍诱哄小萝莉的直白而发囧或发笑。一天天一夜夜,一月月一年年,在与BOSS一起目睹了纪小鄢的苦寻与苦候,及他怎样在苦寻与苦候里白了头,张秘书太了解大叔此刻没掳了人就跑,已然算克制……
再看沈一一,持续蒙圈中,半晌方呆呆回一句,“为嗲哪?”
张秘书忙用气声译,“‘为什么’……”
纪小鄢松开她的手,自衣服里袋摘下一块以金链系着的物事塞给她,“看看吧,看完也许妳就明白了。”那是一只巴掌心大小的椭圆金制小相夹,精雕细琢嵌着珠贝和宝石,相夹左侧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黄钻小暗扣,揿开来两面各镶一帧小相片。或许那不该称之为相片而应叫作画,再确切点描述是金胎画珐琅。两幅小画还原度可谓百分百,其中一幅是沈一一与纪小鄢在荧光夜海的合影,一幅是沈一一在泽州彩信给纪小鄢的自拍大头照。
“哈伲古……原来宁识啊……”一边摩挲着这巧夺天工的小相夹,沈一一一边震惊地喃喃自语着。
“是,”纪小鄢肯定答,“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后来,妳病了,被裴炯带到了这里,我找了妳四年,好不容易才找到妳……”缠裹着手帕的右手覆上她手腕,他目不转瞬地望定她,“所以妳能跟我离开这里吗?我带妳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沈一一没言语,她此刻注意力全在相夹里的小画上,良久才呢呢哝哝嘟囔道,“真佬作孽嘚,噶佬漂亮格地方,偶居然忘记格咧……”
“妳想再去看看吗?”纪大叔果断抓住机会问,“想去的话我现在就能带妳去!”
偏厅门外这时悄悄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裴炯,一个是江湛。听到纪小鄢欲带沈一一去故地重游,裴炯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夺里,他没有一刻不是清醒的:清醒地望到了尽头,清醒地明白他从未曾赢过。所以他费劲心思地躲藏,却在再也躲藏不了的时候连冲进去阻挠或挽留的勇气都没有,因他晓得无论他怎样,都拦不住一个“孩子”对外面广阔天地的探索好奇心。——但这如何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她今时对他的冷漠,皆是他的自私予他的惩罚。
偏厅里的对话在继续。到这一刻沈一一也意识到她与纪小鄢的交流需借助张秘书,转过头她对张秘书嘀咕了几句,张秘书立马译给纪小鄢,“沈小姐说她想去看,又问裴总也一起吗?她说裴总会梳头会烧饭,会给她讲故事念画册……可您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她说的您也不明白,因此沈小姐担心没有裴总她怎办?”
纪小鄢一听可来神儿了,愈发像个怪蜀黍不遗余力地允诺着,什么他也会烧饭他也会梳头,他也会给她讲故事念画册。至于他们语言沟通暂时有困难那没啥,给他一点时间他有信心学会常州话!允诺到后来大叔现学现卖地拽了句似模似样的常州话,“介佬,伲好跟偶走了伐?”
一旁的张秘书几乎要绝倒,主要四年里他看得都是纪小鄢雪雕冰塑一样的冷颜,蓦地画风突变得恁彻底……张秘书难免接受无能啊。不过谁管张秘书能否接受呢?沈一一能接受就足够了。
默默地她凝望了一会儿纪小鄢——时光于这一刹仿佛回溯到四年前,彼时他落了副驾一侧车窗隔着雪风问,他也是镇上的,要不要搭她一段顺风车。问那话时他是做好被她拒绝的准备的,没想到隔着雪风女孩干脆答了个,好。
“好。”时隔四年她依然如此答复他。简短一个字于他是最美的天籁。
“不怕我是坏人么?”不由自主他边自嘲边重复着初遇时的台词。——看,在她面前他总是忍不住暴露软弱与幼稚。因为,因为就像勃洛克那句诗所说,她何尝不是他遥远地方的孤儿院?唯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卸下全部铠甲与伪装,唯有她,才能令他生活与痛哭……
而沈一一认真地思索半刻后回他道,“偶相信伲弗是。”扬脸笑了笑,她如将要郊游的稚儿般满是天真的欣忭与雀跃,“裴炯——”对着偏厅门外她软软慢慢地喊,“偶要走咧!偶要回偶格家咧!”
偏厅门外裴炯再次泪满襟。曲终人散落幕时,整个世界的雪积了亿万吨。而比清醒更悲哀的原来是:他的清醒无出路,自此他只能穿着夜的大氅偊偊独行于荒野,他的一生亦注定了不比一滴泪更辽阔。
一旁江湛见状揽了裴炯肩,旋即加重力道拖拽他离开。既然,既然离别不可免,何必,又何必要让离愁浸染沈一一春水般的笑?况且纪小鄢说得对,沈一一首先是沈一一,其次才是他们爱的人。让她走出这一方院落去接触更好的世界与治疗,难道不是命运波折多舛后她该享有的补偿吗?
而他们身后偏厅里,沈一一还在喏喏喃喃地念,“偶格画笔同石头要带走格,画册也要带走格。夜头辰光冷透佬,偶还要带上偶格汤婆子……”
踉跄着裴炯止了止步,却是直到江湛重新拖他走,他都没有听见沈一一再提“裴炯”两个字……
……
说走就走,纪小鄢简直是迫不及待的。沈一一也没心没肺,蹭下罗汉床就跟他往外去。还是张秘书说等等,问要不要给沈小姐拾掇几样随身物品路上用?大叔看都不看他,“现买就行了!”而此次他回国,全程蹭得江湛的车,如今他心满意足拐了小美妞儿走,自然还得继续蹭。
不过江湛没跟他们一起走。江湛的解释是不想吃狗粮。实则他是怕裴炯想不开,欲开解劝慰下裴炯。又因为司机兼保镖必须得时刻跟牢大BOSS,纪小鄢同时觉得没有张秘书更有利于促进、加快他与沈一一言语上的沟通,于是乎临到启程他小美妞儿也拐了,江湛的古思特也拐了,车主却带着秘书和保镖,一起留在了常州——
裴炯: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儿地失恋了!
江湛:看不出原来你是这样的纪小鄢!
司机:纪总,您车技到底行不行?
张秘书:歪,刘助理吗,我跟BOSS在溧阳,你赶紧从最近的分公司再派辆车过来!
众:(#--)
当然纪小鄢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木有。准备就是、呃……他头走前现跟张秘书请教了一下常州方言常用词,以及字与字之间、词与词之间、句子末尾的语气词。而不得不承认,有些人语言能力就是强,比如会十七门外语的陈寅恪,会二十六门外语的恩格斯,会七门外语同时精通三十三种方言的赵元任。据说,这些逆天大牛之所以能掌握这么多语种,是他们能轻松get到每一种语言的要点与规律。这个……听上去有点玄是吧?咱也没有拿纪大叔跟上述三位大牛比较的意思。可事实就是:仅凭张秘书那个半调子划出来的几条重点,再加与沈一一聊的这小半天儿,纪大叔“说”固然还差点儿,“听”,却基本能蒙对。
这,就是人和人撩妹技能的差距啊。这,就是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二步啊。不然拐了小美妞儿出来,却鸡同鸭讲夺扫兴!沈一一也表现得很高兴,坐在副驾时不时跟纪小鄢唠上几句嗑儿,内容无非是:这条路裴炯带我溜达过;你这是什么车,为什么比裴炯的小车快许多;啊那边有只小狗狗,你看他嘴里叼的什么啊;瓦洛佳,我刚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拉拉杂杂她像个碎嘴的小屁孩,絮絮叨叨说着没有营养的话,纪小鄢却丝毫不觉得她聒噪。讲真来之前纪小鄢根本没想过会这么顺利就带出了沈一一。他倒不是担心裴炯不放手,他是怕与裴炯朝夕相处了四年,沈一一又旧情复燃爱上了初恋小男友。那样,他该怎么办?以“现男友”身份要求沈一一重新回到他怀抱?还是仗着人多势众硬生生上演棒打鸳鸯的戏码?
所以,沈一一如今的情感障碍算是老天格外开恩赏给他的彩蛋吗?抑或他该感谢裴炯延误了沈一一的最佳治疗期?思及此纪大叔不禁微微地苦笑。恰其时沈一一的目光转过来,“瓦洛佳,伲笑嗲?”
她星星湖一样的黑眼睛,漾着最清冷的天真,冰得纪小鄢胸口一阵闷闷的痛。“呒么嗲,”大叔缓缓学着她口吻,握住她一只小小手,“偶只是……好欢喜……”
沈一一“喔”了声,不再问、亦未对他突然握住她手有惊诧。而一路从北向南奔波到常州,大叔唇髭早密密匝匝冒了头,沈一一扭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瓦洛佳,伲格头发哪为全白佬咧啊?偶看照片里伲老早弗是介佬格。噶辰光伲头发黑漆麻嗒格,但现在伲连胡子都是白佬咧……”说完她也晓得这段话有点长,怕纪小鄢听不明白又重复了一遍。
纪小鄢苦笑愈甚默了默,半晌牵着她小手扣向自己的脸颊,“偶好老了是勿是?伲会弗欢喜偶介佬老了伐……”初初拐了她出来的喜悦尽化成忧伤,在挚爱的人面前再强大的男人也会有不自信的时候。毕竟他比她大了这许多,以前走出去就像差了一辈人,眼下说他是她爸……保不齐还会有人问“您是老来得女吧?”。而裴炯最后的质问亦准准戳中了他心窝,他其实并无把握她的病情是否能好转。若他……于她的锦绣华年即撒手人寰,就算他把她的余生安排得妥妥的,又如何能安然地长眠……
不过他的忧伤她是体悟不到的,她亦无从回应他的话。她只是蜷起指尖轻轻挠着他脸颊,似头蒙昧未觉的小兽物,一派思无邪。蓦地大叔将车停靠在路边,解开安全带回身望定她,他的绿眸汹涌着亟需慰藉的焦虑与惘惧,他尤其需要做点什么以证明,他不是一晌贪欢的梦中客。
“小丫头,能不能让我亲亲妳?”大叔几乎是请求的。
沈一一:“伲说嗲——”吴语特有的尾音尚未娇软地迤逦完,她已被箍进大叔坚实的怀抱。累积了一千六百个日夜的思念与牵挂,一朝拥她在臂弯大叔需极克制极克制方能做到不勒痛她。而她娇软的唇哪怕令他再渴望,他也只敢在她眉睫与额头间,极快极轻地啄吻。
“好姑娘……我的小白桦……”他用俄语低低呓语着,似久处黑暗的人乍然置身日光下,愈明亮愈灼痛,愈甜蜜愈恓惶。
再看沈一一,她始终安静地承受着这亲昵,神情既不排斥动作亦未有推拒,只在他的唇髭扎得她痒痒时,向侧躲开些,尔后她像好脾气小宠被主人揉搓完要求食物那般理所当然地开口问,“瓦洛佳,伲亲好朆?亲好则,前头有个摊头卖格铜鼓饼好切透佬,等等伲买给偶好伐?”
纪小鄢:“==#”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失言了,实在是抱歉,却不得不这样。
因为这篇文在我原来的设想里,到大叔把沈一一从裴炯那儿带出来,就算OK了。我那会儿还想呐,收个戛然而止的梢,多么留白啊!
可我好不容易写到那儿,怎么看怎么觉得应该再写点,不然实在太仓促,也对不起大叔这四年的苦寻与苦候。于是下章才是最终章。我保证!唉,以后我可不这么早就说结文了——因为计划总是没有变化来得快!
☆、最终章
六十八章 尾声(五)
我们一起等到最后和最初的一天
世界剥破仍如新橙蘸新雪
——廖伟棠
法国电影《芳芳》里,文艺青年亚历说,“我要永远追求芳芳,但不涉及凡俗的肉|欲。”
回望此片公映的1993年,饰演芳芳的苏菲。玛索正当颜值巅峰期,一双褐色电眼足以魅惑众生,唇启处、那甜甜笑靥尤能倾倒世间所有的直男。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彼时双十年华热血方刚的纪小鄢。如是那会儿的他难免会觉得,身为撩妹界的老司机,亚历可real矫情!
只是笑人不如人,大叔何曾会想到,时隔二十多载他都步入不惑了,还要像亚历一样也对自己下禁欲令……车继续前行,大叔好不容易才恢复如常面色。沈一一也不再絮叨,转而专注路边找她“好切透佬”的铜鼓饼。很快,在将将出横涧镇的丁字小路口,沈一一兴奋地指着说就是那里那里。大叔瞥她一眼无奈地叹口气,将车停靠在摊子前,下去告诉摊主来两张。
告诉完他也不上车,就站在那儿边看边等着。原来所谓的铜鼓饼,不过是一钵稀哩咣噹的面糊糊,以特制勺子舀起些儿,放进滚油炸。如此简陋的路边摊,甭说吃纪小鄢连听都没听过,瞅瞅那一锅不知时日几何的油,再瞅瞅那一钵成分可疑的糊,纪小鄢就想要两张未免太多了!这玩意儿……确定能进嘴儿?
然而调好的面糊甫一入油锅,葱虾花椒的香味立马弥漫开,伴着面饼“呲啦呲啦”的吃油声,竟让他感到睽违已久的凡俗烟火气。
“瓦洛佳——”
副驾车门被推开,车里的女孩儿吃力